094 应似鸿雁来

大强回到家，见自家裁缝店的卷闸门拉下来一半，里面还亮着灯，想了想，抬腿走向门店，弯腰朝里面看了一眼。

老爹罗根宝正在踩着缝纫机，店内时不时的传出针头打在操作台上的哒哒声。

大强弯腰走进去，“阿爸，时候不早了，收了吧！明天再忙。”

罗根宝放下手里的活，抬眼瞧了瞧穿着正装的儿子，“刚回来，吃过没有？”

大强摇头道：“不想吃，没什么胃口。”

“不吃怎么行，你等一下，我去喊阿蓉给你下碗面。”罗根宝站起身，就要去喊女儿罗志蓉。

“不用了，阿爸，阿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回的，和明仔从鹏城一起回的。”

大强点头道：“阿爸，你去叫阿蓉下来，让她明天不要去上班了，先休息几天，我重新给她安排一份工作。”

“好好的，怎么要换工作？”

罗根宝转过身，满脸诧异，大强没说话，推上卷闸门，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点着烟，望向门外空荡荡的东街。

罗根宝见儿子抽着烟像是有心事，接着问，“阿强，出了什么事？阿蓉下午还说公司生意很好，天天都忙不过来。”

大强一连抽上几口烟，脸上笑了笑，道：“没事，我想给阿妹重新换个工作环境，阿爸，你别操心，不会比在明仔那里差。”

罗根宝紧巴巴的皱起眉头，额头上一条条皱纹沟壑丛生，盯着儿子瞧上一阵，又悄然舒展开。

罗根宝找了把凳子坐下，和气道：“跟明仔闹矛盾了？你们几个从小玩到大，有什么说不开的。”

大强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直接塞给罗根宝，“给你，我不喜欢抽这味。”

罗根宝接过一包没拆封的软中华，瘦削的脸上笑眯眯的，“没烟抽的时候，连旱烟你都要抽上一口，现在兜里有几个钱，嫌弃这，嫌弃那。”

大强乐呵道：“那是以前没出路，穷糟糟的赚不到钱，有什么抽什么，没条件不讲究，现在........”

见儿子摇头不语，话也只说道一半，罗根宝眯起浑浊的老眼，转而道：“阿蓉那里你要觉着不合适，那就换一份工作。

我们家是手艺人，你和阿蓉都会做成衣，要是为难，让阿蓉回家帮我看裁缝店，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阿爸，你这是说什么话，又不是不管阿妹，我打算将她安排到其它公司，跟明仔的商贸公司撇开关系。”

“商贸公司不是你和明仔在管着吗？怎么要撇开？”

“哼！他自己有主意，我管不了他。”

大强冷哼一声，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屑，罗根宝活了大半辈子，这种兄弟间合伙做生意，后面分家闹掰的事也见过，瞧着儿子脾气上来，和气的笑了笑。

“你阿娘走得早，小时候多亏明仔她妈照看阿蓉，我们要念着人家的好，怎么做，你心里要有数，都是邻居街坊，不要闹到脸上过不去。”

大强叹了口气，“阿爸，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太让着明仔，他那点小心思连我都瞒不过，哪里瞒得过大老板。”

罗根宝摇摇头，笑着说，“随他去吧！阿强，别计较，爸是看开了，穷是过，富也是过，一天都是三顿饭，糊涂一点好，知足常乐。”

大强没吱声，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到门外。知足常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想好了，明天就把话说明白，明仔想要自己经营，那就都给他。

那15%的宏兴商贸股份，让明仔按创业时的市值折成现金退给他，两年间的公司增值，他一分也不会多拿。

没过几天，陈浩南打来电话，东街兄弟一起创业是他牵的头，也是他找余天明拿的投资，分家散伙理应由他出面把话说清楚。

明仔选择脱离，想要自己单干。余天明没什么意见，预料之中，他不觉得意外。大强退出宏兴商贸，只拿了最初创业时的股份估值，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山炮和洛华选择分家，公司拆分成宝通物流和宝通快递，两人不仅不愿意脱离，还花了一大笔钱向天华会计师事务所购买财务咨询、管理咨询、人力资源管理服务，要对公司进行现代化的经营改革。

笨鸟先飞，山炮和洛华不仅走对了路，还看得准，学得快。

聚散本是缘，志不同，道不合，强扭在一起，大家心里也别扭。明仔脑子灵活，有想法，有野心，选择单干也是必然。

余天明看得开，也能理解明仔的做法，毕竟，没有谁喜欢别人强加的意志。

大强没有特意向他说明，用实际行动，干净利落的斩断过往，拿得起放得下，这是忠诚，也是担当。

余天明想了想，拿起电话打给邱成松，安排给宝通物流和宝通快递分别注资5000万美金，帮助山炮和洛华加快发展步伐。

分批给宏兴实业集团注资5亿美金，启动百货公司收购计划，推动宏兴实业进入百货零售行业。

忙完旗下产业的内部整合，时间进入六月，夏日的风带着炙热，吹进校园，也带来了远方的鸿雁。

收到王梦瑶的来信，余天明既惊讶又欣喜，志存境界高远的女孩果然与众不同，在内地，国际长途早已经开通普及，还用得着写信这么费事。

想是这么想，当翻开信纸时，见着那两页娟娟清秀的字迹，余天明不自觉的咧开嘴微微一笑，很文艺，很有情怀。

天明同学：

见信如吾！

自港岛一别，已有291天未见，愿你一切安好！

95年春节我回了一趟泉城，可惜未能见到你，甚是遗憾。时光匆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渐渐长大，褪去了曾经的青涩。

上次在港大，一睹你的风采，我深深的感到不足，再次回到泉城，我特地去操场上走了一圈，回忆那一年里，在无数个晨曦的黎明，你努力奔跑的身影，而那时的我，在你的身后咬牙坚持。

来到复旦，我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当时没有你在前方奔跑，我是否有勇气和毅力坚持到底。

而现在，我再次遇见黎明前的黑夜，在道路的选择上有点忐忑和迷茫。我想走出去看一看，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他们的科学技术到底有多先进，但我又害怕自己接受不了现实的差距。

我问过学院里面留学归国的学长，他们告诉我，那是天堂和地狱的差距，我害怕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差距，为了追求真理而选择遗忘，活成一个令我自己都讨厌的人。

天明，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追求，不求学无止境，但求人生躺赢，虽然很俗气，不是我心目中那个理想的你，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挺不错，毕竟能躺着赢，谁也不愿意站着输。

我为追求理想，你为追求现实，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殊途同归。

忘了告诉你，来信前，我已经拿到公派留学的名额，要去美国。

来信不是炫耀，而是我不知道继续追求理想的道路是不是对的，无人能倾听我的忐忑和迷茫。

8月初，我即将远赴美国，临别之际，我突然非常眷念这片土地，时常想起我在泉城的那些年。

我要走了，提前向你告别，愿君珍重。

梦瑶

读完信，心里突然间有点怅然若失，没想到高三那年，他疯狂鞭策自己的举动给王梦瑶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历史的方向没有改变，只是奔流的脚步走得太快，王梦瑶果然要去美国，比上辈子还要早两年，

回到家，坐在书桌前，余天明又看了一遍信件，除了敬佩王梦瑶的持之以恒，其它的只有感叹，在内地大学能拿到公派留学的资格，这已经不是单靠勤奋就能填上来的差距，没点天分，几乎不太可能。

提笔思考一阵，余天明有点犯难，回信要写啥，看信容易写信难，他习惯了电话沟通，当面交流，突然要用书写的方式来表达语言，那种无从下笔的感觉让他抓狂。

刚写下亲爱的梦瑶，余天明马上提笔划掉，脑子跑的太快，文不对路，又重新写。

梦瑶同学：

你好！

信已收到，问道而求索是为求真，求真而存真，勇敢前行吧！科学技术的高峰在远方，也在脚下，甚至在你心里。

我是个俗人，没有你那般志存高远，一日三餐能混个温饱，再有三间瓦房遮风避雨，足矣！

有人曾说，世界那么大，我想走出去看一看。我觉得说这话的人纯粹是想出去溜达，没什么高大上的想法，只是为了出去而出去，或者是逃避。

去年寒假，我去了一趟北美的旧金山，在全球半导体集成电路和计算机产业的聚集地硅谷转了一圈。

说实话，老美在这个领域确实牛，内地和老美的差距真的很大，不过我从不妄自菲薄，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

鲁迅先生曾言，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不是猛士，我是个俗人，你说殊途同归，这点我是赞同的。正视差距，这没什么丢人。有时候，我们需要没心没肺的自我陶醉，我就是这样。

我会用最俗气的方式与你并肩而行，最后殊途同归，但愿我能行，也愿你实现梦想。

记住了，梦瑶，你是泉城儿女，是炎黄子孙。当下，老美的月亮确实比国内圆，风宜长物放眼量，几十年后，谁又能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

城楼变化大王旗，且看三十年后谁能笑到最后，这就是我的自信，从历史轮回的规律中客观理性的看待事物。

过程很艰苦，但我相信，前途会一片光明。

知易行难，知行合一，明心鉴真，愿你能存真留真，勇敢面对。

祝学业有成，顺心如意。

余天明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