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与子偕行(中)
萧渥走到御书房前的台阶下时,正看见朱红的殿门一闪,一个袅娜的倩影提着食盒婷婷而出。蔷薇粉的一身秋裳,系着月白的流光裙,少女的身量纤纤,几个月间,好似瘦了些许,神情顾盼之间,已多了几分宫妃的端秀矜持。
不是甄白婳又是谁。
两人一高一低,一出一进,正巧打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片刻之后,萧渥先低了头,侧过半个身子避让了开来:“……甄母妃安好。”
甄白婳清丽的眉眼霍然一震,食盒在手中微微一抖,很快又重新提稳。两人擦肩而过,美人的裙裾轻移,却是止不住地放慢了速度。
错身之间,甄白婳停了下来。
“妾适才送了些新鲜瓜果给皇上进用。”她语声微顿,侧了身淡然笑着,低低道,“今秋的最后一季莲子,正是脆嫩爽口,太子不妨一试。”
然而太子前行的脚步太过匆忙,早已跨上层层台阶,推开了她刚刚合上的那一扇门。
门里门外,隔绝出两个世界。
莲子清如水,赏莲人已去。
熙和帝新宠的甄婕妤稳了稳心神,从汉白玉宫阶上款款而下,一步步走入上林苑烂漫的秋光之中。
此时太子这边,已是将自请赴河南赈灾的意思说了个大半。
“……儿臣以太子之身亲临,灾民必定心神振奋,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儿臣想由水患一灾多加历练。”
熙和帝剥着手中的莲子,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听完,颔首道:“太子仁德,爱民如子,是好事。这次黄河水患,朕本也有意让你出面。”
萧渥闻言,欣喜抬头:“父皇这是同意了?”
“不,朕不同意。”熙和帝丢开了手上的碧莹莹的莲子皮,“现在还不是你去的时候。”
“现在灾情正是紧要关头,”萧渥不由愁眉,“正是儿臣当与民同甘共苦的时候……”
“糊涂!”皇帝丢下手中的莲蓬,正视太子道,“为人君者,居庙堂之高,怎可随意涉险。何况你是太子,治水救灾本就不是强项,是振奋民心要紧还是国本稳固要紧?”
萧渥被堵得无话可说,勉强道:“可您刚才还说让儿臣出面……”
“再等半月,等抗洪和赈灾都初见成效时,朕再放你北上。你亲自押送最后一拨赈灾的米粮物资,在灾后的十几个州县发放,一路平息余乱,安抚灾民,如此一趟下来也算历练,民心声望都不耽误。”熙和帝见惯风波,说罢轻轻一摆手,已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你只需做到如此,已足够让民众感戴。其他的事情,朕自会妥善安排大臣们为你做好。”
言下之意是,太子全程不需要参与,只需要去收个尾,得万民感戴,坐收声望和民心。
收放自如,帝王心术。
可是……
太子站在御书房的书桌前犹豫了片刻——苏辛要去,而且想要他去。
他自己也想走出这深宫高墙,去担起那一份责任。
“父皇说得全然在理,可是,儿臣还是想去。”萧渥再次抬头,“先贤言‘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身为男儿,于国于家,儿臣都想要知耻而后勇。”
皇帝淡淡哼了一声。
太子沉默了许久,补充道:“太子妃也想随行。”
皇帝的神色晦暗不明,抬眉道:“苏家闺女?”那是个威猛的儿媳妇,出阁前还在他的御苑里打瞎过一头熊。
莫不是太子妃从旁鼓励,才激得一向散漫的太子生出了些血性?
若是如此,倒是不好一棍子打死,否则太子一蹶不振,从此畏手畏脚起来,也是不好。
熙和帝想了想,沉吟道:“不是朕不想让你历练,只是这次事情不小,抗洪赈灾,流民□,天灾**都是可能。上次朕交代给你的课税一事,你虽然如期办妥,但失于冒进急躁,京畿一带多有浮议,到底经验尚浅。”
太子殿下恍然想起,上回刚巧他收到苏辛的诀别信,忙着敢去兵马大将军府,课税一事,是大哥帮忙办的。
大哥也是一片好心,何况也确实如期办妥了,自是不能出卖了他。
萧渥重又低头,恳切道:“儿臣这次一定注意……”
“你仔细再想清楚。若执意要去,朕便给6离下一道手令,你随行之后视如兵卒相待,听从他的调遣。至于太子妃……”熙和帝想了想,觉得还是聊胜于无,“让她贴身护卫你的安全吧。”
萧渥半悲半喜地出了御书房,在回东宫路上的转角之处,遇上了自家大哥。
两人各自打了招呼,萧泊微微笑看着行色匆匆的弟弟,语带关怀,“听说太子不忍黎民受难……想要亲往救灾?”
萧渥禁不住扬眉,意外道:“才去求了父皇,大哥好灵的消息!”
“我出门时正见着骁骑营的6统领,便随口问了两句。”萧泊眉心微蹙,提醒道,“天灾凶险,你当真要去?”
萧渥点头,正了正神色:“苏辛要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太子妃?”大皇子玩味着太子话里的意思,展眉徐徐一笑,“看来日久情生,太子已然对太子妃动情。”
被戳中心事的太子殿下不自在地挪了挪脚尖。
“父皇其实不赞成……但我还是想去试试。”
“既然情动,是理当夫妻同心。大丈夫顶天立地,自然要守护好心爱的女人。”萧泊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似有所感地一声喟叹,“太子既然决心与太子妃共进退,当起一个太子、一个丈夫的责任,做哥哥的也不好再拦着你。我一早便无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人,只能祝你得偿所愿,和苏辛比翼齐飞。”
大哥的一席话让太子心中豁然开朗,原本因为父皇的疾言厉色而生出的几分退意重又散去。太子殿下想起在东宫之中等候的太子妃,冲哥哥匆匆一点头:“多谢大哥提点。”
大皇子萧泊含笑点头,看着太子急冲冲的背影消失在宫巷深处,转身回望往御书房的方向,久久不语。
萧渥马不停蹄赶回了春深殿,等候在殿内的太子妃正使唤着一众大小宫女团团转,将衣物干粮分类打包,一副要即刻出行的样子。
“苏辛。”太子殿下站在门边喘了一口气,“我和父皇说过了,父皇已经同意了。”
“嗯,好。”太子妃忙着收拾东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我让人帮你收拾了行李,在那边墙角上,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么?”
太子殿下有些微的感动,犹豫着补充道:“父皇说,要去的话,得和赈灾的军队随行,听从6离的调遣安排。”
“挺好的……应该的。”太子妃闻言十分高兴,“6离这人没架子,好相处,做事也挺靠谱。”
不知怎的,那些微的感动仿佛退潮一般散去,随之浮出的,是些微的失落。
话音落地,他又一次被6离毫无悬念地压倒。
萧渥天真而忧愁地想着,仿佛在太子妃心里,他和6离之间,从来都不需要选择。
太子殿下有些微的受伤。
捂着隐隐作痛的小心肝,萧渥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你这么相信我去求父皇,父皇就一定会答应?要是父皇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不答应啊。”太子妃手下顿了顿,没受多大影响地恢复了正常,“不答应就只好我一个人去了,你留下看家。”
他果然……不该问的。
秋风微起,出行前夕,太子殿下站着春深殿的大门口,心情凌乱得和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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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统领6离点起五百精兵,太子妃夫妇赶往骁骑营,编入士卒队列之中,一道护送赈灾物资出京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