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前尘(一)
第七十一章前尘(一)
*无涯宗禁地*
只瞬息的功夫,包围着江岁寒的战圈被撕开了一个裂口,萧洛凝聚魔气于掌心,擎刀横扫出去,滔滔战意,如君临天下,荡开了冲上来的数十名修士。
混乱中,江岁寒发现他一侧玄衣已经湿透,颜色上虽看不太出来,但触感黏腻,尚滴落着血迹,惊问:“阿洛,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嗯,有点,不重。”萧洛含混地应了声,受伤的右手招式百变,刀光密织,在方圆三丈之内,舞出一片绚丽光幕。
他这般含蓄吞吐,江岁寒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定是方才看自己受困,萧洛情急之下自残,将体内所埋的化灵散剧毒逼出去一部分,腾出了一部分修为来救己脱困。
是了,就算是天魔族血脉强横,对各种毒性天然有抵御能力,但薛朔苦心孤诣设下的埋伏,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脱身的?
“……”江岁寒心里又疼又急,脸色都不对了,关切之下甚至有点口不择言,“右手持刀,多重要,那你就不能划你的左手吗,万一拿不稳——”
“师尊别怕,能拿稳。”萧洛回得干脆利索,扫清了最后一波阻碍,手臂一探揽住他的腰,足下一点,身姿如游龙一般飞下了高逾百尺的观景台。
彼时无涯宗护山大阵已开,山林峰峦间布满了灵流契印,环环相扣,如影随形,像一张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从八方四野紧逼过来。
“刀拿不拿得稳不重要,人得抱稳了。”
“……”
这种紧张的情势下,他还有心思说笑,也不知是无知而无畏还是艺高人胆大了。
然而,薛朔强横,萧洛也未见颓势,身中五毒化灵散,又带着一人,在这种攻势下竟始终不落下风,身影像一片飘摇落叶,浮浮沉沉,上下翻舞,每次见他要被金龙一口咬断,下一瞬就定能以绝妙的身法自龙口脱险,周周旋旋,不多时已飘到数里外了。
身后金龙咆哮声不断,紧追的剑风凌厉,时不时掠过颊侧,仿佛头顶被悬了一把利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尸骨无存。
无涯宗内,薛朔是修为仅次于前宗主温不昧的,平日虽蛰伏着不显山不露水,但真正动起手,绝对是个难啃的对手,释放出的灵流像磅礴大海,无边无际,让人生出种一头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恐惧。
原本的空中,只余几片残损的玄色衣料徐徐落下。
众无涯宗弟子虽领命围攻,可在自家大长老这样的神威之下,居然半点都插不进手去。
“好。”萧洛一颔首,再不犹豫,身形一折往北而去。
薛朔大怒:“魔头,哪里跑!”纵身追赶上去。
不过,这只不过是外人看来,萧洛本人并不觉得十分轻松,反而,左支右绌。
“追!魔头往禁地方向去了!”
那人指的是温不昧,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位,江岁寒喘熄几声,低低道:“含#哥#兒#整#理#不信又能怎样,为今之计,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他今日拿下魔祖势在必得,绝不允许节外生枝,故而每一剑都使上了十成十的力道,刚猛雄浑,如踏沧海,兼之从护山大阵中召唤出七条金龙,灵光璀璨,咆哮穿行,将那渺小的一抹玄影锁定,紧追不舍,狂暴的杀气过处,草木凋零,山石碎裂,一片狼藉。
观战人无不惊掉下巴:老天,身处这般劣势,竟然游刃有余,若北冥君真在全盛时期,那该有多么可怕啊!
“往正北方,后山禁地方向撤。”江岁寒丹田处疼痛依然剧烈,声音病恹恹的。
修者皆知,各门各派都有一二不传之秘,往往封存在后山禁地之中,除了掌门宗主,或者少数位高权重的长老外,闲杂人等均不得踏足。
“……”萧洛少做沉默,问,“师尊,你真的信那人的?”
只见萧洛一个巧妙的揉身,头也不回,背后生眼一样,几乎是和薛朔的剑锋贴着肩擦了过去,周身残存的护体魔气被灵力震过,发出嘶嘶的破裂声。
见他二人突围,薛朔如何能肯,招呼着各路弟子再作包围,他自己则御风凌空而上,朝着萧洛后心,提剑猛劈!
背后,大乘灵压碾至,如黑云压城,摧枯拉朽,萧洛此时余毒未清,力有不逮,且又护着个暂时半废人的江岁寒,若是不闪不避地受下了,恐怕直接就要交代在这。
一招错过,他旋即步下生莲,整个人如清风过境一般,足不染尘地飘出半里之遥。
“阿洛,你受了伤,毒又未清,不能与他久战。”江岁寒靠在他怀里,对他情况再清楚不过,知他在薛朔和无涯宗护山大阵的夹攻下,支撑不了太久,恨只恨自己浑身疲软无力,连剑都拿不起来,堂堂一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成了纸老虎一样的摆设,一戳就破。
他忽然逆转方向,薛朔看在眼里,心下微惊,循着一望玉京峰北面云雾缭绕的山谷,一股巨大的惊喜浮上心头——
换言之,无涯宗禁地的隔绝结界,是比护山大阵还要坚固的,萧洛和江岁寒两个别派中人,去到那里,和自寻死路没有差别。
无涯宗人只道是天赐良机,让魔头误打误撞去了最不该去的地方。
长夜漫漫,刚至三更,天穹上冷月如钩,玉绳低转。
萧洛朝正北方向奔了约莫一刻钟,一面高耸笔直的峭壁乍然映入眼帘,像九天天谴一般,从下往上望去,一眼望不到边,凭空让人生出一丝眩晕感。
他们前脚刚一到,薛朔后脚就带着人追上了,仙灵弥漫的三清山上,数千弟子御剑凌空,姿势训练有素,阵型整齐划一,山风呼啸,紫色道袍鼓荡如飞,黑压压的一片,举目望去如天兵下世,令人齿冷胆寒。
薛朔站在最前,以指点江山的姿态,扬声道:“魔头,前面没有路了,本座劝你乖乖投降,别再负隅顽抗,你若投降了,本座保证不难为你的那位藏雪圣君!”
萧洛无意与他鬼扯,低头问江岁寒:“师尊,怎么办?”
无涯宗禁地就在这峭壁之后,可这峭壁上布有奇绝阵法,唯有携带宗主信物,才能安然无恙地通过。
“试试这个。”江岁寒一路逃命过来,没机会调息逼毒,现在精神愈发地萎靡不振,手指颤唞着,从腰封上解下一只小小的绣品,“信物有可能是这个。”
“是吗?”萧洛一喜,垂眸看去。
那是一枚红色的小香囊,用金线银线绣着“平安”二字,不是别的,正是三日前,曲若烟因心魔井之事,作赔礼之物送给江岁寒的。
无涯宗大小姐送的礼物,温不昧口中被称作痴傻小儿的小玩意,难道会是开启禁地结界的钥匙?
虽觉得此事离谱,但事到如今,死马也只好当作活马医了,萧洛接过那香囊,指尖注入灵力,朝着峭壁的方向轻轻一送。
不远处,薛朔看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还在纠结要不要投降,袖袍一甩,耐心缺缺地威胁道:“江岁寒,你打定了主意要与魔祖同流合污了吗?!你为情所惑,清浊不分,忝为修道楷模,好好一个人族圣君,非去做那魔头的娈宠,真是厚颜无——”
轰隆隆!回答他的是一阵山崩地裂,像火山爆发时的震颤,左近丛林和山峦纷纷摇动起来。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难道地震了吗?!”“薛宗主,快看峭壁——”
薛朔猛地一抬头,见那本来高得出奇的峭壁,竟渐渐变得淡薄,像云烟一样虚幻而不真实,不过眨眼功夫,就彻底淡了去,对面长天深黛,夜色如水,一道银白的瀑布从山崖上滚滚而下,激起无数碎玉琼浆,瀑布后头,镶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窟。
无涯宗最神秘的禁地就这么暴露人前,那一整面万仞峭壁,竟只是幻术罢了。
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离禁地最近的萧洛,已然抱着江岁寒一头扎进去了。
薛朔愣了足足有三秒,才猛地爆发:“杀!给我!!!”
然而,幻术峭壁只认宗主信物,他一个夺权还没夺热乎的长老,并没有进入的资格,带着一大群弟子气势汹汹地冲上去,无一例外,在峭壁上撞得像无头苍蝇。
“温不昧,你个混蛋,你疯了吗!!!私放外人进本门禁地,是死罪,死罪!!!曲老宗主要是知道了,定会亲手将你清理门户!!!”
薛朔暴怒的吼叫声,源源不断自洞外传来,被轰鸣的瀑布水流掩盖后,只剩了模糊不清的一个影儿。
萧洛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沿着蜿蜒曲折的隧道,快步往山洞内走去。
此时,他二人差不多都到了极限,萧洛虽仗着血脉强横,放血放出去小部分毒素,但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打斗,渐渐也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怀里抱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走着走着,碰到了块石头,脚下不小心一个打跌,直直地摔倒。
“师尊小心!”他第一反应不是去自保,而是身姿一揉在半空打了个转,从原本的面朝下,转为了背朝下,脊背与后脑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砾石上,感觉骨架都要撞散了。
江岁寒被他护在怀里,反倒一点伤没受,之前恹恹的昏沉却因这一摔清醒了不少,爬起来,惊愕道:“阿洛,你还好吗?”
“……还好,我没关系的,师尊,别担心。”黑暗里,萧洛朝他微微一笑,可嘴角还没勾起来,就因扯到了身上不知多少处伤口,疼得颤了一下。
江岁寒一时顾不得中毒的不适了,捡起他手边的孤饮,就要往自己胳膊上划去。
“师尊,不可!”萧洛悚然变色,一把打在他手上,魔刀被拍出三尺多远,发出丁呤咣啷的动静。
魔刀孤饮,那可是光提起来就足以让人瑟瑟发抖的大凶邪兵,此刻跟随主人一起落魄,躺在布满粗石砾的角落里,刀刃上的红色血光不知何时褪去了,只剩刀身莹亮如雪,散发着微微的柔光,孤零零一个,莫名显得有些可怜。
萧洛已是强弩之末,刚才猛一发力,耗尽了体内的残存的气力,倒头躺回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着。
“师尊,我是魔,你可不是,那化灵散针对的是道修,你若学着我放血逼毒,怕是毒没放出去,血先放干净了。”他一句话说得轻而慢,断断续续,虽然狼狈,却依然带着笑意。
“……”江岁寒无言以对,只得坐正了调息,双眸紧闭,脊背挺得笔直,可不知是过去得太久了,还是薛朔下毒下得太狠,几个小周天过去,他感觉毒素不但没有化解,反而自丹田处不要命地往各大经络中蔓延。
“算了,就这样吧,不逼了。”江岁寒放弃了,一睁眼,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顺便递给萧洛一只手。
萧洛的恢复能力到底比他强,躺着歇息片刻就攒出了些力气,虚搭着他的手起身,一起来,就再次将他拥入怀中。
“师尊。”萧洛低低地唤了一声。
“什么。”江岁寒脸埋在他颈间,气息微弱。
萧洛抚着他脑后的白发,语声很轻很柔:“对不起,连累你了。”
“……”江岁寒沉默不言,忽然抬起头来,扳过他的脸,唇瓣狠狠碾上去。
情爱之事,他一向很少主动,可反过来,若他一旦主动起来,就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
耳边是大瀑布轰轰的流水声,以及外面无涯宗人无能狂怒的叫骂,禁地内的两个人,却如干柴烈火一般,推搡着抵在洞壁之前。
银丝从唇边落下,呼吸和心跳变得急促而热烈。
江岁寒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他,没甚威力:“以后再说这种昏话,就给我去扫台阶,三千三百级,三个月,一年,三年,直到扫得脑子清醒了为止。”
说来好笑,他这个做师尊的,外界传言带徒弟心狠手毒如修罗鬼,可实际上,却从来拿不出什么惩罚的狠招,罚来罚去,也就是扫台阶一个。
萧洛被他可爱到了,按着他不许躲闪,追着吻了吻那长而翘的睫毛,温柔笑道:“好了好了,弟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江岁寒闷闷地“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只觉体内毒性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实在难受得紧。
萧洛看出他的窘境,便不再在某些事上浪费时间,揽过他纤细的腰肢,打横抱了起来,继续往禁地深处走去。
“温不昧心思缜密,掌控全局,既然给了我们进入禁地的信物,一定不会止于此,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有新发现。”
“嗯。”江岁寒任由他抱着,雪白的长发垂在半空,净如霜溪,没什么力气,小声说,“阿洛,我隐隐有个怀疑,不知道对不对,我总觉得温不昧的目光不局限于一个无涯宗,他一定有更大的目的。”
“而且,有可能,我之前真的在哪里……见过他。”
无涯宗禁地并不多么深,很快就走到了开阔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间石室,中间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四壁徒然,简单至极。
萧洛抱着江岁寒走过去,余光一扫,道:“师尊,石桌上有东西。”
石桌上,陈着一卷碧绿色的玉简,玉简旁,放着一个白瓷胎小瓶子,显眼夺目。
江岁寒顺着看去,只一眼,就全明白了。
他猜对了,自己的确曾见过那个人,不是在别的地方,就是在曲若烟的心魔井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