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镜花(一)
第八十二章镜花(一)
*斩魂重生*
“你说什么?”江岁寒脱口问道。
温不昧没有回答,只是朝他微微一笑,银丝手套倏地收紧,灵力灌入,像藤蔓破土而出,将两个本无关系的灵魂紧紧缠绕。
在那里,江岁寒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好像不是他自己了。
“……”
他很累很累,累到眼皮都睁不开,仿佛下一刻睡去,就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他想尝试着动一动,可这身体大概已经到了极限,无力回天。
“……果然,还是逃不过一死。”
“真好,死了,就再也不用受苦了吧?”
“上苍垂怜,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鲛人了。”
心底有个声音在叹息,稚嫩而嘶哑,但即便十分只类一分,江岁寒也立刻认出来,这是温不昧的声音。
哦不,这时候,应该称他为鲛人阿九吧。
江岁寒不敢再细想下去,咬了咬牙,强逼着意识回到眼前的境况。
这原也怪不得他,谁叫他天生性情柔和,多愁善感,常常为一件琐事,或一个不相干的人牵动愁肠,更不用提,那人是萧洛。
三清山一别,就再也没有音讯,论碑渊海的凶险程度,又岂是一个黑水村能比?从黑水村中生还都这般渺茫,那……
江岁寒感觉到他两根手指轻轻贴在自己腕脉上,蜻蜓点水一般,只须臾,就离开了。
“小寒,他身上阴气很重,不像是正常的鲛人,你离他远些。”
阿九带自己进入回忆,是想要做什么?事发突然,江岁寒有些疑惑,但很快,疑惑就解开了。
阿洛……江岁寒喃喃地唤了一声。
“没救了,他五脏俱损,经脉流毒,一个人,十有八九已被阴气蚕食,剩下的那丝活气,最多再撑三个时辰,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未必能回春。”
其实,在他发现来者是谁时候,就知道,萧洛一定会在附近,因为那时的他体弱多病,寿数短暂,萧洛几乎时时刻刻都与他相伴,形影不离。
“啊?是吗?”前世的他愣了一下,“他一个鲛人,又不是鬼修,哪来那么重的阴气?”
“你怎么样,还能说话吗?”那人关切地蹲了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大松一口气,“太好了,他还活着!”
远处,一个人惊讶地叫喊,听音色,那人很年轻,语气也很轻快,脚步渐渐走近,踩得野草沙沙作响,他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人叫:“先生,你过来看看,草丛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是个人?!”
此时,前世的“江岁寒”也已亲自把脉试了好几次,却不死心:“不会吧,先生,你是不是看错了?”
“什么?……你是说,他是从黑水村出来的?”
百年前,北冥君与道侣隐居人间,用的并非本身面目与声音,可即使如此,江岁寒在听到对方说话的那一刻,还是差一点落下泪来。
“啊,那是什么?”
“不是鬼修,但常年浸淫在尸鬼恶灵中间,也会受到侵蚀,小寒,你忘了吗,离这不远,就是无涯宗处理叛徒的刑场,黑水村。”
“嗯,传说中,没有人能从黑水村活着出来,要么成为恶灵,要么成为恶灵的食物,至于这个鲛人……”
江岁寒听着耳边熟悉的声音,只觉得精神有点分裂——试问,谁能理解灵魂附身在另一个身体中,却与前世的自己相遇?
“我的天,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等等,蓝色头发,耳边有鳍,先生,他,他好像是个鲛人!”
“我有看错过吗?”萧洛叹了口气。
“可是……”“江岁寒”小声说,“我觉得,既然遇见了,身为医者,就不能见死不救。”
脚边的草丛轻响,想来是萧洛单膝跪了下来:“小寒,你我凡人医者,又能做到多少?黑水村那样的地方,本来就有死无生,你若心里过意不去,我们就替这鲛人少年挖个坟立块碑,想他生前受尽苦楚,身后能得安宁,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江岁寒”没有说话,执拗地不肯动,周遭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和风声,哗哗地吹过荒原。
忽然,草丛中的鲛人轻轻一颤,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硬撑着睁开了眼——
视野中,是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人,双膝跪在地上,眼尾溼潤,泛着一片深红泪意。
“他为什么在哭,是我……看错了吗?”心底,阿九的声音又出现了,先是困惑不解,而后僵如木石。
“他,他是……因为我?”阿九不能确定,或者说,根本不敢确定,眯着眼,傻傻地盯了对方很久,才喃喃道。
“这世上,竟然也有人,会为我流泪。”
这一声,仿佛长太息,仿佛哭着笑,一瞬间涌上来的情感,浓烈到让身为附身灵的江岁寒几乎心脏骤停。
像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阿九拼尽最后一丝活气,将手指移动了分毫,指尖勾住“江岁寒”的衣角,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
“救,我。”
求死求生,不过就在一念之间,今日之前,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最终,他被带回了江氏医馆。
一路上,江岁寒沉默地消化着这些足以将自己淹没的情绪,与此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阿九不行了。
黑水村里经年累月的阴气,像过境蚕食的虫蚁,吞噬它能吞噬的一切,阿九现在的身躯,仅剩一个空空的壳子。
以江岁寒目前的见识来看,萧洛所言无差,这的确不是凡间修士所能救治的伤,就算大罗神仙,也不一定能有把握。
更何况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医者。
一夜过去,无论被灌入多少名贵药材,阿九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衰弱。
本体的意识几乎消失,江岁寒是附身灵,自然也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置身于一片深沉的黑暗,像牢笼一样,令人窒息。
他一转身,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灵魂。
“你怎么在这里?”
江岁寒略微惊讶,因为他明白,非修道之人,灵台识海非常脆弱,想在其中将灵相全然暴露,只有与大道自然最为接近的那一刻——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弥留之际。
阿九的识海很简陋,没有风景,没有荫蔽,只是一个昏暗的山洞,他蜷缩着躺在那,纹丝不动。
江岁寒走上去,明知对方将死,五感不灵,也还是轻手轻脚,十分小心地在旁蹲下,像怕打搅了一般。
他记得,这里是黑水村,在那个或许是曲若烟,也或许,根本就是鲛人阿九自己的心魔井中看到过。
和当时的情形无二,阿九衣衫单薄,容颜尽毁,即便是睡着,也掩不住那扑面而来的骇人。
说真的,明明经过那么多事,对此人早已恨之入骨,可江岁寒看到这一幕时,依旧觉得难过。
如果,这世上没有无涯宗,没有攻玉心经,也没有黑水村……
那该有多好。
思虑间,面前蜷缩着的鲛人猛地动了一下,江岁寒吓了一跳,站起来,惊愕地看着那本来要死的人,开始不停地颤唞,抽搐,表情之狰狞,动作之扭曲,都昭示着他此刻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想嚎嚎不出来,想死又没力气自尽,就连哭,都因眼睛的干涩而成了奢望。
鲛人少年仅存的神智,被拿来反复折磨。
“你怎么了?”刨却心死,江岁寒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肉/体,能痛成这个样子。
识海外,一个声音波澜不惊:“想活命,就忍着些。”
是萧洛!江岁寒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转头望过去,但他在阿九的识海里,并看不到外界的人和物。
只听萧洛没甚感情地说:“这才只是开始,难熬的在后头,斩魂一途,与自杀无异,不过你既然能从黑水村逃出,也未必经受不起这一道考验。”
“呃呃呃……啊!”识海里痛到极致的阿九终于爆发出一声变形的哀叫,断断续续,“斩,斩魂是什么?”
那头,萧洛沉默了一阵,才接着道:“斩魂,简言之,就是重塑根骨的一种,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给你一副凡人骨,你可愿意?”
“愿,愿意!我不想再做鲛人,除了鲛人,什么都行,我,我……啊!!!”
再之后,阿九就说不了话了,浸泡在痛苦的海洋中,几度濒死。
江岁寒听着那些惨叫,感觉就像一把小刀在心头摩攃,不算太疼,但浑身战栗。
此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阿九虽与自己同感共情,有时绝望,有时希冀,可好像唯独痛这一感受,是单方面的。
为什么?
江岁寒不得其解,茫然地望着对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山洞里,等待酷刑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这个灵魂必然经受不起摧残,要彻底消散的时候,一切终于结束了。
“感觉怎么样,能动吗?”萧洛问,嗓音虽然平稳,但细听就能辨别出一丝疲态。
“……”阿九早已被汗水浸透,喘了许久,才微弱地吐出一个字,“能。”
回到现实,周遭已不是荒原,而是一间幽暗的地下室,江岁寒跟着他的视野一起,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萧洛。
玄衣如墨,眉目风雅,耳下一点小小的朱砂,开在那里,像霁雪红梅。
他是……本来的样子了?
阿九愣住了,江岁寒也是,只不过前者是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人,后者,则是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好。”萧洛微一颔首,说不上疏离,也没多亲近,“现在你也知道了,我不是凡人,但救你的那个人,是。所以对外而言,你的命,是一位出世隐居的半仙所救,我只是带你去求仙问药。当然了,你体内种有心魔咒,今天的事要是敢吐露半分,你的结局,会比在黑水村中凄惨百倍。”
他说着威胁人生死的话,就像谈论窗外的天气那么随意,半点不照顾这个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可怜灵魂。
阿九瑟缩一下,没敢再多问,只小声说了句:“……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萧洛拒绝得干脆,放了一瓶安神香在他枕边,淡淡道,“要谢,就谢小寒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