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决战(二)
第八十七章决战(二)
*粉身碎骨*
南海沸腾,海水冲天而起,织成密布的水墙,将归墟天坑层层包围——
那是祭典开始后的结界,等闲者不得靠近。
“阿洛,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江岁寒御剑上前,站在结界外的萧洛身边。
“没事。”萧洛摇摇头,目光紧紧盯着结界,皱着眉,一言不发。
滔天水墙的另一边,鲜血淋漓,猩红色的液体落到水里,立刻被吞噬得一干二净,那原本站着的人影,已经双膝跪地,身上的血肉,被无数把水刃纠缠。
“他在干什么,他疯了么?”江岁寒声音微颤,浑身控制不住地发寒。
“可能吧。”萧洛稍作沉吟,低声道,“温不昧失去了你这个祭品,无奈之下,只好用自己代替,毕竟——师尊,你怎么了?!”
其实,江岁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会在面对归墟的瞬间,身魂分离。
他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细雨霏霏的信州城里。
那时,阿九还是江氏医馆的学徒,一手拎着条新买的、还活蹦乱跳着的鲜鱼,另一手撑着油纸伞,视线偷偷地瞧着身边的人,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哎呀!”阿九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手就松了,鱼掉在地上,噼里啪啦翻个不停。
阿九没有开口,可他分明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
“先生!”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你回来了?”
“知道错了就好!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西湖醋鱼,要求味道跟上回的一模一样,喏,鱼都给你买好了,不一样的话返工重做!”
“咦?”江岁寒闻言歪了歪头,颇惊奇地看他,“阿九,你学会做菜了?”
“下雨天不赶快回家,在外打闹什么?”来人声线温和,半是责怪半是宠爱。
他将那尾活鱼提起来,手忙脚乱,仿佛遮掩什么,不过,他忘记了自己打伞打得偏,一大半都罩在江岁寒身上,一路走来,那活鱼在雨里闹腾得正欢,往起一提,刚好一尾巴甩过来,给他脸上结结实实地一巴掌!
“来了!”江岁寒欣喜不已,也不管什么雨不雨的,归巢小鸟似的冲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江岁寒站在巷子口,看见两个人并肩走来,他们撑着唯一的一把伞,有说有笑,分外和睦。
“小寒,旁边还有人,你别……”
这时,百年后的江岁寒,就站在这段岁月前,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着两个互相依偎着渐行渐远的人影,还有,第三个蹲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的人。
“阿九,快点啊,还愣着干什么,回家吃饭啦!”
“公子,晚上想吃什么鱼,我给你做。”
“嗯……嗯。”一见他回头,阿九脸就有点红,含糊地应了两声,眼神乱糟糟的不知道往哪飘,“上回的西湖醋鱼,我看你吃得挺开心的,就稍微学了学,公子,你不嫌弃的话,其实……”
他愣了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一张脸腾地红炸了:“公子,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先在屋檐下等等,我这就去捡回来!”
“嗯,回来了。”萧洛点点头,一手撑伞,一手拎鱼,站在那,微笑着,双臂展开,作拥抱状。
“……唔,我错了。”
阿九把人安顿好,就朝那鱼跑过去,刚弯下腰,还没来得及捡,面前就探过一只手,轻描淡写地将鱼拾了起来。
“怎么了,阿九又不是外人,你少拿这个当挡箭牌,倒是你啊,留一张纸条,一走走三天,去哪也不说,知不知道我快担心死了!”
“嗯,没问题。”
“公子,你不嫌弃的话,其实……我的手艺也不错的。”
这是?他心里一惊,还未从这莫名其妙的画面中反应过来,一阵风吹过,烟雨江南便已散去,幻化出了新的场景。
还是阿九,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人的床上。
“阿昧,这是攻玉心经最后一层的心法,历代除了宗主,不传外人,为师今日秘密传授与你,你一定要收敛,不到迫不得已,不许在外人面前施展,记住了吗?”
“记住了,弟子铭刻于心。”
“好,很好……阿昧啊,你知道为师最喜欢你什么吗?”
“这……阿昧愚钝,还请师尊明示。”
“呵呵,为师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听话的样子,像小羊一样,惹人怜爱。”
“是么,那弟子今后更要好好听话,永远只做师尊一个人的小羊……”
门一开,江岁寒看到已经是无涯宗弟子的温不昧走出来,面上挂着的是无比顺从低伏的神情,他恭敬地行一礼,然后关上门,再一转身,脸皮酷冷得像能剐下来一般。
夜深人静,曲闲清修的地方一个人没有,温不昧沿着小径,走进一片茂密的竹林,江岁寒跟着他,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温不昧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虚浮,最后终于坚持不住了,扶着一根翠竹,弯下腰捂着嘴,忍不住地干呕。
江岁寒站在他身旁,清楚地看到他散乱乌发之下的颈侧,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吻痕和齿印,青红交错,有的甚至被咬破了皮。
“呕……”他不停地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来,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一滴一滴砸入土中。
最终,他气力耗尽,靠着那翠竹,颓然地坐了下来。
“……好累。”
江岁寒骤然听到这一句,再之后,安静如初。
他不由得奇怪,原以为温不昧与曲闲仇深似海,被那样毫无尊严地折辱后,一定会恶毒地诅咒仇人,诅咒曲闲下十八层地狱,可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回忆出问题了?江岁寒困惑地想。
温不昧被折腾了一夜,精疲力竭,他闭着眼,手指探到衣带最隐蔽的角落,轻轻搓了几下,勾出一个小小的物什。
江岁寒一见到,就僵住了。
那是一朵梅花,清绝出尘,洁白如雪,似被什么特殊的法术处理过,始终保持着微微凋零、却没有彻底谢去的状态。
温不昧将它贴在唇边,动作很轻很轻,神色里难以言喻的虔诚与情动,比面对曲闲时真实一百倍,一千倍。
江岁寒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他记得,温不昧曾说过,他看着他的母亲被曲闲活活打死,他硬忍着,一滴眼泪没有掉,可是现在,他哭了。
翠竹下,温不昧将自己的脸连同那朵梅花埋在怀里,双肩耸动,哭得难以自抑。
“对不起,公子,你要我多做善事,行医救人,可是……我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江岁寒怔愣了许久,终于默默俯下`身,手放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无形却温柔地抚摸。
“我就是水神,对吗?”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明知身处两个时空,对方不可能听到,江岁寒还是娓娓道:“泽水是南海鲛人的守护神,他亲口说过,自己能洞悉鲛人的心,世上任何一个鲛人的过往,在他眼前都是透明无疑的,在真正的神明面前,谁都不能说谎。”
“所以,阿九,你是骗我的,对吗?”
回忆中的人没有答话,江岁寒沉默一阵,忽然发难,精准地抓住了他一只手,一只戴着银丝鲛绡手套的手。
“你,你,怎么会……”温不昧抬起头来,神情惶然无措,看着他,像看到了神鬼一般惊愕。
“阿九,你告诉我,兰因谱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为何,永远戴着这双手套?”
江岁寒凝视着他,目色平静无波,可其中透露出的威严,像高逾百尺的巨浪,震慑着大海中所有的生灵。
此时的温不昧,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弱者,他是南无涯的宗主,随便说一句话,就能碾死许多人。
可现在他被江岁寒抓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镇定全无。
“公子,我,我……”
一声鲛绡摩攃声响起,戴了几十年的手套被除了下去,他轻轻一个激灵,想要抽手而去。
“躲什么?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江岁寒咬着牙,就像很多年前在荒野上捡到他时一样,双眼泛着红,将那只冰冷的手骨举到面前,厉声喝,“告诉我,为什么!”
“不,不要,我就快成功了,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温不昧语无伦次,数次想将自己那已经完全白骨化的手藏起来,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他根本挣脱不开。
没错,在神明真正的审判下,任何一个鲛人都不可以撒谎。
温不昧抬起头来,眼睛里是穷途末路的绝望:“公子,我求求你了,不要问我,可以吗?”
江岁寒眼眶通红,一言不发。
僵持中,回忆在一点点褪去,周围的一切正在慢慢回到现实,归墟海浪轰鸣,水流像刀子一样,剐去了眼前人近乎一半的血肉。
亲眼见证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副骷髅架子,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江岁寒心如刀割,几乎失态地大吼道:“混蛋,你说啊!!!”
随着他的怒吼,温不昧一个趔趄,像被什么东西击中,然后,就无法控制地颤声说:“鲛人族古书中记载,泽水上神一生的归宿,就是无边沧海,只要献祭水神魂魄,就能让归墟重新丰盈,让破体的鲛人重回家乡,我从拿到三圣器之一的鲛人泪时得知真相,就一直在寻找水神转世,直到,在乌桓城见到了你。”
“见到之后呢?”江岁寒目眦欲裂。
“见到之后,我就明白,我杀不了你,我之前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劳,除非,制造一场惊动天道的大劫难,在这场劫难的掩护下,偷梁换柱。”
“所以,我杀了乌桓城三千条人命,留下北冥君的魔息作诱饵,曲逍果然上当,连夜去苍穹山向凌霄真人透漏了这个消息。”
“兰因谱,藏在鲛人族禁地,它能缔结命缘,改写兰因,它比世间所有与气运有关的法器都要强大,即使是神明,也不可违逆。”
说到这,温不昧停住了,他看着面前雪衣霜发的人族仙尊,两行带血的泪水,从已经没有了眼睑的眼眶里缓缓涌出。
“公子,”他嘴角颤唞着,森白的下颌骨随着说话的频率一开一合,“一百年了,我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就站在远处,像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一样,不好吗?”
“不,不好,你怎么能这样,分明,分明我才是水神,我才是那,那个应该为鲛人族而死的,这不公平,这不对……”江岁寒语无伦次,红着眼睛,不住摇头。
“公子,从今往后,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你走吧。”事已至此,温不昧反而淡定了,他笑了笑,张口正欲说什么,忽然一下哑住了。
“你——”江岁寒一低头,见是兰因谱的诅咒已经侵蚀到了颈部,他的声带坏掉了。
“阿九,你想说什么?”江岁寒急得不知如何才好,什么法术道术的都忘了,直接摊开掌心,说,“你写吧,把想说的都写在我手上!”
温不昧垂下眼,视线落在他手心,少倾,伸出冰冷无瑕的指骨,一笔一划,万分珍惜地写道——
公子,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