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归家(二)
第一百零二章归家(二)
步步锦窗楞上落了雪,头顶上的天空却一片金灿灿,人人都说太阳雨,殊不知下雪也能在大日头底下,那些六菱雪花愈发清晰可见,层层叠叠,交织出一副鹅毛织锦来。
沉香殿内,十七公主懒懒躺在榻上,刚才的腹痛转瞬而过,这会儿又和没事人般,暖莺不放心,依旧请了丰抒羽,对方望闻问切一番,笑说无事,离临盘日子还有几天。
“我给公主开几副药喝,要紧的是心情舒畅,方能顺利生产。”丰大御医一边写药方,一边慢条斯理交代,“早睡早起,平时多出去动动,臣每日会来诊脉,殿下尽管放心。”
霜雪点头,“别的都好办,就是这个心绪啊,自己可控制不住。”
十七公主素来性子稳,如何说这种话,不就是大将军还在边疆,竟和丢了魂般。
惹得丰抒羽抿唇乐,“殿下怀有身孕,容易胡思乱想,这会儿又是寒冬,也没个花儿能赏,不如多去十公主那里坐坐,我看十殿下的精神可是越来越好,忙着准备开春的婚事呐。”
乐姚与上官玉林的大婚定在春分,万物复苏之时,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为姐姐喜悦,又禁不住替自己伤心。
那个挨千刀的小田舍奴,不知在哪里刀光剑影,竟把妻儿抛之脑后。
“太平日子最难得,真能如此也不错,只是——这件事还需听大将军的意见。”
“她不想做这个皇帝,你和我早都清楚吧。”
第二日的雪依旧纷纷扬扬,满地碎玉琼瑶,扯絮乱飞,哪也出不去,她靠在窗下点九九消寒图,消磨时光。
上官玉林何等聪慧,看破不说破,兀自抿口茶,装作随口道:“殿下,臣这里还有件事拿不准,想讨公主示下,昨日接到番子求和信,说愿与我国常年休战,每年上供珍宝,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人就会卖关子,十七公主不吱声。
心细如发,十姐姐真有福气,霜雪摇头,“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沉香殿,我能缺什么啊。”
她淡淡一笑,回话知道啦,顿了下又问:“抒羽,你以前说过我何时会生来着?”
谁让她非要惹她,那么大的事擅自做主,若换过来,自己也会气吧。
另选——十七公主心里不舒服,莫非眼前人想取而代之,脸色一沉,冷冷道:“什么意思!”
对方稍停片刻,再度开口:“自从那夜拿下宣政殿,大将军马不停蹄赶到边疆,臣以为内朝有变,外部必然不稳,将军此举也是为保楚月平安,意料之中。但后面的仗越打越远,实在没必要,臣斗胆猜一下,恐怕还是由于王位一事,将军不想称王。”
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也对啊,人家本来就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狠下心来,自然比千年冰雪还冷。
对方依旧神态自若,轻轻回:“臣认为除大将军之外,还有一个人十分合适,就是——公主你啊。”
“臣知道,不过此事重大,最好能与将军面谈,其实边境的仗打得也差不多啦,不知殿下有没有办法让将军回来。”
“虽说清楚,可没想到大将军事到临头,依然不改初心啊。”上官玉林苦笑,对自己的亲姐姐也很无奈,“公主,无论如何,皇位悬而不决如此久,乃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不利于国家稳定,臣斗胆,提议另选她人。”
“臣估算的是腊月初十左右,殿下怎么忘了。”
午饭前见暖莺领着上官玉林,穿廊踏雪而来,浑身白茫茫一片,雪人似地,忍不住揶揄:“什么风能把侍郎,哦不,尚书令吹来。”
霜雪嗯一声,自言自语:“腊月初十,还有五天啦。”
十七公主满脸阴云密布,上官侍郎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忽地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殿下,臣有几句心里话一直藏着,今日有空,少不得僭越一次,全说出来。”
“一阵东北风,卷着雪,便把臣吹来啦。”对方笑着搭话,卸掉斗篷,让侍女掸掉雪,方才坐在公主边上,满眼都是温柔,“快到年根,臣来看看公主缺什么?”
霜雪叹口气,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有招早使啦,还能等到今日。
说罢垂下眸子,盯着那一朵朵鲜艳的红梅发呆,喃喃低语:“真有缺,任何人也给不起。”
“我——”霜雪震惊,没想到人家会提自己,她做梦都没琢磨过当皇帝,一时呆住,半晌道:“尚书令不要玩笑,本公主怎能登基。”
却见上官玉林直起身,噗通下跪,抬眼已是满脸凝重,“殿下,臣绝非一时兴起,胡言乱语,实在是经过深思熟虑,如今天下初安,急需一位睿智又温善的王来治理满目疮痍,安抚民心,公主出身冷家,又怀有梵龙王爷一脉的孩儿,手拿先皇遗诏,可谓名正严顺,何况殿下心思缜密,慈悲心善,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是一个绝佳的人选!”
瞧对面人眼神慌乱,刻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最终拿出杀手锏,“殿下如若登基,大将军很快便会凯旋,臣极有把握。”
这最后一句,彻底击中十七公主的心。
可她毕竟乃一个坤泽,虽说男女乾元的地位已经相同,乾元与坤泽可还有天生的差别,吱吾道:“但——我从没听说还有坤泽女帝!”
上官玉林笑了笑,跪前几步,“坤泽如何,公主饱读诗书,这会儿怎么忘了,佛家常说众生平等,难道坤泽天生就该被乾元所控制!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上,与性别或属性又有什么关系。臣听说番子新即位的女帝就是一个坤泽,我们楚月竟不能吗!”
番子的新女帝——玲珑。
句句在理,十七公主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方悠悠道:“尚书令请起,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不能自己决定,仍要问一下大将军。”
公主这是被上次之事吓怕,如此谨小慎微,上官玉林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不过臣以项上人头为保,大将军肯定乐意。”
信誓旦旦的模样,倒比自己还了解对方似地,霜雪忍不住好奇,“尚书令如此有信心?依我说你就快大婚啦,别总把自己脑袋放出来,出了事谁负责。”
上官玉林讳莫如深地笑,伸手指向窗边,“公主不要吓唬臣,我可惜命啦,怎能胡说,这些话如假包换——都是大将军讲给我的哦。”
霜雪愣住,顺着对方修长指尖往外瞧,步步锦窗开了条缝,远远看见一双六合靴踩着白雪如羽,缓步而来。
她恍惚失神,想起大婚之夜,从红盖头下望出去,那双秀挺的六合靴,岂不是一模一样。
呼吸不稳,迷糊中听见暖莺叫了声,“哎呀,大将军,驸马!”
她的心跳得厉害,浑身发抖,想站起来又没力气,只怕又是一场冬日残梦,片刻就醒。
泪水却在眼眶打转,不争气地簌簌而落,直到看见苏涅辰带着一身风雪跪在榻边,抬起头,依旧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沾染上些许寒气,竟愈发倩丝万缕。
“殿下,我回来了。”恭敬施礼,自是风姿秀美,“不,应该说——陛下,臣苏涅辰已平定边疆,完成使命,奉旨而归,今后也会效忠楚月与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的目光,深沉悠远,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的女帝,满是爱怜。
离开的这些日子,苏涅辰也想了很多,对方乃自己最信任之人,却在关键时刻自作主张,还将她算计进去,如何能不伤心,何况身为镇国大将军,骨子里的骄傲也无法忍受,可仔细一想,自从遇见十七公主,霜雪每做的一步,全是为保住自己与苏家,最后甚至不惜与兄长闹翻。
她又怎么怪得了她。
“陛下——”她轻轻地念,看眼前人哭得像个孩儿,心如刀绞,“臣错啦,以后再不敢擅自离京。”
霜雪哭得收不住,根本没听见人家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薛涛笺,抽泣道:“大将军,别的不论,你可不要冤枉我——花笺上的话,写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你嘛,如果是你,也不会不愿意。”
原来在为这个伤心,苏涅辰哑然失笑,她早已不在意,公主真有心上人也无所谓,那都是过去的事,只要对方愿意,她还是她永远的心尖宠。
“臣都懂。”她站起来,把她搂到怀中,用指尖给人家擦泪,柔声哄:“你看谁家的皇帝哭成这样,幸亏上官玉林走啦,要不非吓死你的尚书令。”
确实挺难为情,无论前尘旧事如何,对方总归回来了,赶在自己生产之前,可见心里有她。
霜雪扑哧一乐,忽地仰起头,眼尾还挂着泪珠,天真地问:“将军真愿意我称帝,那你——做皇后?”
苏涅辰腾地呆住,做皇后——这件事她真没想过,史上第一个乾元皇后。
瞧总是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一脸错愕,十七公主笑得像朵花。
“大将军不必为难,我封别人就好啦。”霜雪叹气,故意说笑,“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能总没皇后啊。”
“你还想找谁——”苏涅辰反手一拢,腾地把人圈入怀中,果然人到其位,难保不变,还没正式登基,就想着开后宫,眸子压下来,吓人得很,“皇后如此至关重要的位置,除了本将军,谁能胜任!”
怀里人笑得更欢了,一串串笑被落下来的热吻打断,变成缠绵呼吸,雪漫天飞舞,下个没完没了,覆盖整座京都,淹没了所有的细碎声响。
十七公主冷霜雪是在生完孩儿后,选吉日于春天登基,万花嫣然,翠鸟莺啼,尚书令携百官恭贺,边疆由郝自康镇守,苏涅辰则回归朝堂,统率南北大营,丰抒羽任职翰林医官院掌院,皇城司的唐庆华已被处置,后交给风翘接管。
至此国力蒸蒸日上,边疆稳定,百姓富足。
万事俱美,只是女帝越来越忙,鲜少有时间眷顾后宫,养两位小公主的任务便落到苏涅辰身上,她自小在练兵场上摸爬滚打,哪里带过孩儿,新生的孩儿又十分难照顾,左右陪着一堆乳娘与侍女都管不了。
实在招架不住,干脆把苏夫人,两位姐姐都接进宫,人一多,更是每日乱糟糟,纵使霜雪偶尔回沉香殿,也没机会说句心里话。
忙忙活活又到中秋,小公主们过了半岁,逐渐懂事,众人方才能喘口气,开始预备过节。
桂花落中庭,月白映栖鸦,麒麟殿内灯火通明,祭月祈福,热热闹闹。CH
霜雪坐在凤榻上,漫不经心打哈气,从即位到现在,五更披衣上朝,夜夜批阅奏章,不由得感叹皇帝难当啊,要么大将军不愿意呐!
寻思到这里莞尔一笑,她想起她来,无论何时都能喜上眉梢,抬眼找对方,偌大前殿只见群臣谈笑,舞姬旋转,暖莺与绫清扶着小公主转,全然没对方的影子。
小田舍奴!就会躲清闲。
霜雪站起身,欲唤春燕去请,却瞧小丫头慌忙来拜,低声道:“陛下,大将军不舒服,心口疼,在沉香殿歇着呐,陛下要不要去看一下。”
心口疼!霜雪吃惊,从不记得涅辰生过病,那可是绝顶乾元的体质,连忙吩咐丰抒羽来,一路往沉香殿去。
欢天喜地的节日,前面丝竹管弦,门庭若市,寝宫里没留几个人,反而显得冷清,她急忙绕过花屏,靠近床边,看苏涅辰躺着,微闭双眸。
想问一句如何,又怕吵到人家,半晌只得默默坐下,给对方盖好丝衾,心里纳罕丰抒羽怎么还不到,平时快得像兔子。
“陛下,来了啊。”苏涅辰翻个身,可怜兮兮,“唉,臣特别不舒服。”
“还是心口疼吗?”习惯性伸手,帮她揉了揉,娇嗔地埋怨,“早说过让你仔细,看管孩儿本就累,少去练兵场,乾元又如何,铁打的啊!”
“臣都不舒服,还要挨训。”叹口气,看样子虚弱得很,“哎呀,不对——陛下,你按的地方不对,疼,疼疼。”
霜雪吓一跳,“啊,那应该在哪里?”
“往下一点,对,往下——”
指尖滑落,触上一袭柔软,她猛地脸红,这人!满肚子坏心思,显然没病,纯粹撒谎。
居然让自己提心吊胆。
使劲一推,气得想笑,“我看大将军精神好得很,不如起来跑两圈。”
苏涅辰眉眼弯弯,半靠在牡丹枕上,撒痴撒娇,“夫人,咱们多久没安安静静说句话啦,我看陛下恐怕变心,一点儿也不在乎我。”
闹脾气撒娇啊,一个骁勇善战的上将军,素来豹子似的人,忽地成了只小猫,艳丽的桃花眼含着气,也不知是真是假,让对面人忍俊不禁。
“变心什么意思?大将军可别忘啦,身为帝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怎么能算变心呐!前几日中书令还对我说,南边献上许多美人,也有不少英姿飒爽的乾元,应该广开后宫——”
边说边笑,玩闹的心思生盛,没见旁边人沉着眸子,冷不防一臂过来,将她狠狠压在身下。
“陛下,有些话不能乱说——”
她咬咬牙,仍不示弱,“将军既然晓得乱说,还气!”
“生气还能控制?天下奇闻,我看中书令年纪轻轻,居然活够了。”
“人人都说需修身养性,不要一触即怒,偏偏你不行啊!”尾音娇羞,春花映水,她瞧着她,早忘了两人在说什么话,唇压过来,慢捻细磨,耳鬓厮磨,“陛下老实点,臣便不气也不怒,花好月圆夜,还是该出去逛逛——”
“逛什么?”她被她吻得喘熄不定,迷迷糊糊地问:“哪里!”
“江南啊——”
“江南。”
江南的花又开了,秋日降临,细雨绵绵,那荷叶竟也不残,被雨水滋润,愈发翠生生得可爱,莲蓬早被人折去,只剩几朵半凋零的荷花,粉粉白白,西风吹动绿水,湿透花瓣,白色褪去,红得腻了起来。
轻车熟路,瞬间便过了花桥,大汗淋漓,薄衫轻透,抬眼却见故人一袭娇软,桃花满面,忍不住喊出声,又兀自羞涩难言。
“这千年不变的江南,绮丽婉约,唱尽风流,常来常新啊。”
苏涅辰微微笑着,咬上爱人的耳垂。
作者有话说:
本文正式完结了啊~不过还有番外。
作者没有忘记承欢,以及公主的身世都会有进一步交代,当然番外主要任务还是撒糖啦,撒糖,你们想看谁的糖。
感谢在2023-08-1307:59:45~2023-08-1407:2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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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