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人面桃花(四)
第四十七章人面桃花(四)
十公主乐姚提盏花灯,行走在宽大甬道中,并没有直接回寒月宫,瞧天色已蒙蒙亮,索性坐在洗清秋内等日出。
她今夜壮胆找天子,心里也忐忑,可母亲死得太蹊跷,这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
秋露寒凉,层层湿气升起,禁不住打着冷颤,紧了紧斗篷。
目光落在将暗未暗的花上,雾气中影影倬倬,陡然发现不远处生出几株西府海棠,树干尚未成型,花骨朵却已然挂在枝头,鼻尖竟起一丝香气。
不愧是香飘十里的西府海棠,尚在幼年,便能吸人魂魄。
她叹口气,鲜艳美丽的花儿就如十七妹,纵使性子再清冷,也是最耀眼的存在,父皇,兄长甚至大将军,全都围着妹妹转。
霜雪的喜怒哀乐从不掩饰,当初不想联姻,要死要死也是她,后面发现大将军乃年少相识,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也是她。
心意无需藏,活得恣意,十公主心生羡慕。
她也是公主,小时备受宠爱,还记得母亲在世时,曾听到宫人小声说:“十公主美貌倾城,可不比十七公主差呐!”
洗清秋地处偏僻,离各宫都远,她很喜欢。
花不可香,心事无人知。
想起母亲,她的心也一下下牵着疼。
秋天的阳光冷涔涔,靠在亭子里全是寒气,上官玉林卸了斗篷,仔细抬起对方的头,将斗篷叠好,垫在下面,也不知何时能醒,中规中矩的公主也有贪玩时,一大早竟到亭子里偷睡。
母亲为何会身怀六甲却答应太子计谋,与上官衡搅在一处,安心做外室若许年,为了荣华富贵,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信。
她迷迷糊糊睡着,如雪般斗篷荡在空中,一袭洁白,挡住花园门口处的焦灼目光。
轻轻喟叹,清浅呼吸随着秋风,吹到对面人眼帘,乐姚醒了,抬眸瞧上官玉林坐在一步之处,近得能闻到对方瑰丽缭绕的信引香。
上官玉林轻手轻脚走来,自从领命到洗清秋种花,不知为何上心得很,可能是由于前朝之事让人烦,能抽空回归田园牧歌,浑身舒服。
哪有人会不爱有香之花啊,何况是女子。
十公主生了副好模样,从没见过这般柔得能化成烟的女子,倒是和年轻时的母亲很像,家里有副对方年少时的画像,美若江南烟雨。
她坐在边上,挡住前后涌起的冷风,垂眸瞧眼前人,白生生脸快与衣领连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个雪团子,唯有青丝如墨,红唇一点,睫毛如蝉翼,随风轻颤。
前几日大将军凯旋,能感觉到十公主欢心,终于不再偷偷抹泪,就连话都多了不少,才大胆在院子里种下几棵西府海棠,等着开花散香,对方肯定喜欢。
想得累了,歪头靠在亭子栏杆边,闭上眼。
庸人自扰。
被逼迫吧,流落烟花巷,走投无路。
偶尔与十公主谈天,对方性子恬淡,温柔如水,她也不用担心人家会泄露那次囧事,越发自在。
很像她,总如死水般,没半点生气,心里有情也不敢外露,每时每刻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让人知晓。
十公主就是见得太少。
可母亲从哪里来,为何被卖到青楼,家中还有没有亲人,亲生父亲,她一无所知。
差的可远了,天壤之别,目光迷离,兀自被眼前的秋海棠吸引,海棠无香,说的便是秋海棠吧,花期还短,除了刚入秋那一刹那的盛放,其余全是半衰半败模样。
又在想无用之事。
信引的气息太艳丽,与面容实不相符,上官侍郎眉目舒展,自带书卷气,那是书海里养出的气质儒雅,一举手,一投足,不说话也有锦言绣语在胸中。
还很温柔,乐姚抿唇一笑,毕竟是个女子啊,与自己相同,看着就舒心。
她如此认生,除了妹妹,太子与大将军,也就与对方亲近了。
乐姚直起身,揉了下眼睛,笑道:“侍郎真勤快,还没上朝就来做工。”
“臣不勤快,今儿本来是在外面狩猎,临时取消又没有朝会,便来看看。”
她身上的柳绿直衫单薄,在清晨的流光里抖动,乐姚着急,“侍郎穿的太少了,这会儿可是秋天,你的斗篷呐?”
上官玉林不说话,眼里含笑。
乐姚才发现一件翠绿绣金缠花纹斗篷就被自己靠着,怪不得一点儿不觉得冷,脸红透,拿起来,不好意思,“多谢侍郎,我——你快穿上吧,万一病了怎么办。”
“人又不是纸糊的,没那么脆弱,风一吹就倒,我身体好得很。”
她笑着接过来,两下穿好,鼻尖全是十公主信引的兰花香,兀自失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乐姚垂眸,寻思自己就是纸糊的身体,冷不得,热不得,都说坤泽体质不如乾元,可她连一般的坤泽都比不上。
“身体好——就好,我多事了。”
语气带着哀怨,自己都吃惊,人家没道理听这些怪话,又和对方没关系。
晨光熹微,润在她泛粉脸颊,让对面人回过神。
上官玉林眉眼弯弯,“依我看殿下`身体也不错,大冷的天还能待在花园里呐。”
安慰的话吧,乐姚不语。
对方兴致却高,一边理着坐皱的衣襟,一边笑道:“殿下,你记得自己从小生过几次病啊?比如感染风寒,或是肚子疼,腿疼!”
乐姚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出生起别人就说她体弱,她也就觉得弱,如今仔细一想,倒从没生过这些病。
琢磨会儿,摇摇头。
上官玉林吃惊,“一次都不记得。”
乐姚点头,“不,应该是从记事起就没有过,倒是偶尔会摔着,或者路走得久了,累。”
她一本正经,对方哑然失笑。
这世上谁没摔过跤,哪个走远路会不累,就算不能爬山涉水,顶多也是缺乏锻炼,多出去走几步就能好。
清晨阳光揉碎金子,秋日也有鸟声婉转,上官玉林穿着翠绿绣金斗篷,与满园秋景斑驳在一处,倒像画里出来的人了。
“殿下——”她伸出一只手,碍着身份并不僭越,只悬在半空中,“早上空气好,不困的话,我陪殿下在园子里走走。”
乐姚犹豫一下,站起来却不伸手,点了下头。
其实她是女子,她并不介意更亲昵些,但她又是个乾元,再温柔多情也是个乾元。
上官玉林并不意外,只想扶一下对方,园子里潮湿,一脚下去都是泥泞,怕公主摔倒。
她紧紧跟着她,却不急迫,总能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住,侧眼就瞧见,一不留神又没了踪迹,整个人隐在一片绿林中,唯有那缕绮丽花香,若有似无,荡在晨起微光里。
闻得久了,也变得熟悉起来,乐姚忽地哎呀一声,驻足在几株新栽的西府海棠下。
“上官侍郎,你的信引——莫非是这花的香味。”
上官玉林正在捡飘落的秋海棠,双手小心兜着直衫,挽成一个弧形,将那些花瓣全放进衣服里,走过来回:“好像是,我闻着没感觉。”
这么好闻还没感觉——乐姚笑嘻嘻,“侍郎的信引如此香,又不俗艳,天下少有。”
她的脸色红润透粉,吸取了清晨的灵气,沐浴在秋阳下,整个人新鲜又朝气,上官玉林瞧着喜欢。
早该多出来晒晒太阳。
一朵白玉兰落入桃花林中,纵使桃花再娇艳,也比不上这惊鸿一瞥的洁白无瑕。
“公主过奖,没那么香吧。”
她不自觉放低声音,语气便有了另人遐想的意味深长。
乐姚腾地心口跳,才意识到一个坤泽赞乾元信引香的言外之意,立刻转过身。
太唐突了,她怎会说这种话。
沉默,园子里的鸟儿却叫得正好,叽叽喳喳,撩起情思。
十公主祸从口出,绞尽脑汁想话题,半晌终于想起对方一身花瓣,问:“哦,侍郎衣服上收这么多落花,做什么?”
“地上太脏,被糟蹋了可惜,我收起来,洗干净还可以做香粉。”绕过来,兴致勃勃地给她看,“无论大小,只要花瓣形状饱满,都可以弄。”
“你还会做香粉。”乐姚吃惊,“从哪里学来?”
上官玉林笑,“书上学的啊,以前母亲总逼着念书,实在无聊,我趁她不注意,就找些闲书看,放在经史子集里,反正瞧不出来。”
也是个顽皮的,面上一点看不出来。
“那等侍郎做成了,记得给我一盒。”
到底是女孩家,喜欢这些胭脂水粉。
上官玉林说好。
她们逛到快午饭时,说说笑笑也不觉得饿,直到寒月宫里的侍女出来找,乐姚才回去。
上官玉林又在园子里收拾会儿花,用斗篷直接包好,临出园子时突然发现半面亭的栏杆下有东西晃眼,近看原来是个绣金荷包,想必刚才十公主落下。
她伸手去捡,不经意有风吹过,里面落出张纸条,一行字兀自闯入眼帘。
杨妃,摘星楼,苏涅辰。
她愣住,摘星楼的事略有耳闻,上官梓辰因此获罪,早就已经结案,十公主身上为何还有这种纸条。
想了想,收在身上。
岁月悠然,一梦年光遍。
冬日来临,小雪转眼就到,宫中已开始操办十公主与龚逸飞的婚事,如今乐姚深受天子宠爱,地位非比往日,水涨船高,楚月上下都热闹起来。
苏涅辰心里没底,试着问十七公主有没有办法。
对方只是笑,“驸马不信我啊,不信算了!”
少将军伸手来搂,乖得很,“好夫人,我多事了,全凭夫人做主。”
霜雪心里另有打算,还没忘记梦里的惨像,内朝之事不想让对方参与。
十公主大婚前日,天子休朝,与民同乐,到处喜气洋洋,上官玉林无事,想了想还是到洗清秋里种花。
一边提起花浇,一边用花剪修残枝,瞧着自己种的西府海棠出神,十公主出嫁,以后恐怕很难再见,不觉惋惜。
惋惜见不到花还是人,却已然分不清了。
耳边传来寒月宫内的喧闹声,不肖想也知是如火如荼,婚配啊!人生大事。
她却轻轻叹息。
作者有话说:
上官玉林:嫁人了!
苏涅辰:应该不会。
上官玉林:谁说的。
苏涅辰:我,老婆。
十公主的婚事肯定有风波~
文里众人穿的风罩从此全部改成斗篷了,更贴近古代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