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是地志。”一直沉默着的安乐,和她一样是前所未有的欣喜,但彼此也很努力地在克制,因而语气十分平常,“姑娘爱看的。”
来上京的时候,季恒也在马车里为她备了一本,至此一发不可收拾。有图有画,加上生动有趣的注释,她很是爱不释手,那也是她看的第一本。
安乐很是小心地用指腹扑了扑上头的灰尘,仔细数了数,竟有数十卷之多。
她跟着俯下`身去,目光在上头来回穿梭,似乎想到了什么,用手比了比。
“姑娘是想看豫县的罢?”安乐似乎看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尖手快地一阵翻找,递上前去,“喏,这就是。奴婢瞧了,大魏的各州各县都有,姑娘可以看上好一阵子了。”
她摆摆手,‘青州。想看青州的。’
毫不避讳,亦或者心底根本无法克制,没有一刻不想知道他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青州啊?”安乐微微一愣,很快又继续翻找起来,小声嘀咕道,“奴婢记得藏书阁里应当是没有的。”
没有吗?
俏俏有些失落,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又紧。
“姑娘想做什么?”安乐拦住她的去路,劝道,“你才嫁来顾家,这么一大家子,连面孔都分不清,去了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奴婢只是觉得,顾公子既然这样做,应当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姑娘照顾好自己便好。”
他白皙的面色中微微透着粉嫩,昨夜喜服的臃肿将他瘦薄的身子骨很好地遮盖了,瞧着确实有几分被药味腌入味的虚弱感。
“走吧,爹爹已经在前厅等我们了。”他打量了一眼这个自己新进门的小媳妇,除了虚有的名分,余下的都不属于自己,但还是犹豫把手伸了出去,以夫君的名义去搀扶她。
昨夜似乎并不寻常,但当顾溪桥叩开房门的时候,俏俏又觉得昨夜平静,无事发生。
‘你记错了,’这回她终于抢先一步,在严严实实的书卷中把青州的地志找了出来,拿到安乐的眼皮子跟前晃了晃,‘这不就是嘛!’
片刻的出神,也让顾溪桥有些不知所措,默默地收回手去,低唤了一声,“虞姑娘。”
而今听来,除去容貌,他的身形甚至是嗓音,多半是有些像季恒的。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又有沉闷的声音传来,夹杂其中的似乎还有妇人高亢的质问声,“新婚之夜,不好好待在新房,跑来这里做什么?你将来是要当家做主的,如何能叫一个女人给难住了?”
俏俏愣了一愣,径直朝外头走去。
安乐停下手,凑近看了看,还真一字不错,尴尬地挠挠头,“姑娘知道的,奴婢向来没什么记性。”
略微的差异之处,便是季恒的声音是柔中带稳,而顾溪桥却是疲惫的沧桑感。
她头一回这么近看顾溪桥,昨夜又惊又吓,戒备过度,并未细看,对他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那晚的长街初遇,他的口齿伶俐。
“不过,藏书阁的书实在太多,奴婢也记不清。只是偶然听虞将军说起过,里头没有一本书是有青州有关……”
无人回应,死水一般寂静。
安乐下意识地讲身边人护在了怀里,静听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正说着,安静的夜里突然被一声瓷器碎地给惊破,沉浸在地志中的俏俏拍了拍心口,茫然地看向窗外。
声音离得不远,像是从顾溪桥去的方向传来的。
她不由想起顾溪桥的交代,无不认同的点点头。听那妇人的声音凶巴巴的,自己去了可千万别是火上浇油才好。
她所问的,是季恒在的方向。
再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多了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微妙。安乐知晓,季恒回上京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即便是有人常年打理藏书阁,那里头的书早就陈旧不堪,哪里会像眼前这么般簇新的诡异?
这样的疑虑,安乐自然也没说出口,只是看着眼前人,把手往那图上一指。
“是这,”安乐轻点了一下图上的位置,“羊河,边陲重镇,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殿下启程的第一站必定会先去那儿。”
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要听不到。
前厅中,长辈们早已正襟危坐,等待新过门的媳妇前来敬茶。虞家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也仍旧心有余悸。这门婚事明面上是太傅义女出嫁,可谁人不清楚后面背靠的是靖安王这座大山。
顾棠之对这个姑娘则是喜欢的很,笑眼盈盈,亲切和蔼自不必说。俏俏在一众人中注意到了某个妇人的身影,虽说也是笑着的,但直觉却让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她依照着顾溪桥的模样敬茶,顾棠之欣慰地点头,在场众人亦是传来喜气洋洋的笑声。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适逢大喜,有几句话还是想说给姑娘你听的。”开口的正是俏俏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妇人,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俏俏不会讲话,平静地看了顾溪桥一眼,又朝那妇人行了一礼,认认真真地候着。
“这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二叔母,她姓姜。”他侧了脑袋过来,小心示意。
妇人珠圆玉润,目光如鹰隼般刺透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姑娘,似乎在探寻着什么。在看到对方并未开口回话的时候,显然一愣,又看了看顾棠之。
“桥儿他生性腼腆,不爱说话,若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只管来告诉叔母,叔母替你做主,”妇人盯得仔细,连俏俏的每一次眨眼都不肯放过,“我也曾听闻一些旧事,如今你嫁给桥儿,那便是一家人。有什么难处,也是咱们一起扛。你孤身一人留在上京定然不习惯,若要出去走走,也可叫桥儿陪着,只是他身子不好,长远的路途恐怕就不能了。你爹爹不日就要外出经商,年末方能回来,这宅中大小事,我难免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要是她们有伺候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叔母,俏俏她……”顾溪桥也早习惯了叔母的阴晴不定,忍不住开口想缓一缓。
“桥儿,”姜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我在和你娘子说话呢……”
随即又把目光投向不曾开口的俏俏,“俏俏可有什么想问的?”
俏俏伸手轻轻锤了锤跪得发麻的双膝,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顾棠之有些看不下去了,忙道,“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好孩子,快些起来,你叔母就是这样,总爱唠叨。”
安乐看在心里,一面心疼久跪不起的俏俏,一面又顾及到季恒临走前的吩咐,故而只是默默忍着?在听到顾棠之发话后,哪里还管这许多?赶在顾溪桥伸手前,就把自家姑娘搀扶了起来,心疼得要命。
‘俏俏多谢叔母教诲。’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比划,俏俏紧张得不行,双手不自觉地发抖。
此时的姜氏已然变了脸色,再是愚笨的人也能看出,这姑娘不会说话。她气得不行,努力克制着,笑起来十分难看,“你……不会说话?”
“叔母,俏俏自小得了失语症,这么些年一直也未能开口。”向来话少的顾溪桥,更快有了回应。
“因何先前从未听大哥提起过?”姜氏看向顾棠之,几乎是要把失望写在了脸上。顾家是不如从前风光了,但也不至于没落到要娶一个哑巴当媳妇的份上。
心底里压根是吃不了这样的亏。
顾棠之反问,“兴许是她怕生,不爱说话呢?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替虞家,替殿下,替我好好照顾她,而不是成日里盯着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俏俏不由多看了顾棠之一眼,心存感激。
一番话把姜氏给噎住了,她从来未没见过如此护短顾棠之,不得不低头,“我嘴笨,若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可千万别怪罪才是。”
有了昨晚的事,俏俏大概知晓了她的脾性,更不愿招惹上她,便客客气气地摆摆手,笑脸相迎,‘没、没有的事,叔母见外了。’
本想再找一找差错的姜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再无他话。
“爹爹叔母,俏俏初来乍到,孩儿领她去宅子走走。”顾溪桥也看出来了她的不自在,也想趁机找个理由走开,再次被姜氏打断,“这也不急于一时,你爹爹今日就要启程,先帮着瞧瞧有什么遗落的。”
“让俏俏先回去吧,”姜氏说道,“这里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了,诸位有劳,先散了吧。”
“那孩儿先送她回房。”
“你站住,你爹爹还有几件事要单独与你说。”姜氏似乎有些看不惯自家侄儿这般举动,立马冷着脸制止。
才几步路,未免也太娇贵了些。俏俏看出了顾溪桥的难处,轻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跟上来。
“孩儿想问叔母,为何对她抱有如此大的成见?”见那背影走远,顾溪桥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又似乎要将心底许久以来的压抑通通爆发,“就因为她不会开口说话?又或者叔母认为是靖安王强塞给顾家的,所以心里不痛快?”
“桥儿,怎么和你叔母说话呢?”向来温和的顾棠之也黑了脸,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拍。
“孩儿失礼了,”顾溪桥嗓音稍稍收敛了些,泄气道,“孩儿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是吗?”姜氏冷哼一声,“让我来告诉你。我不管她从前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既然嫁到了顾家,就应该按照顾家的规矩来。靖安王又怎样?这是家事,他本就无权过问,更何况如今他远在边关,恐怕有心无力了。”
“叔母这是何意?她才过门,又何曾做错了什么事冲撞于叔母?”顾溪桥也有些急了,哪怕他对俏俏再无感情,可以一个陌路人的身份来看待,确实委屈了些。
“桥儿,为了一个才过门的媳妇,连你叔母也敢忤逆了是不是?”不知晓缘由的顾棠之自然向着姜氏,毕竟自己外出奔波的这些年,也都是她将诺大的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有纰漏。
与其说偏袒,倒不如说是欣赏和认可她的办事能力。
“爹爹,孩儿不过说了句公道话。”他淡淡开口。
“公道话?”姜氏冷哼一声,看着顾溪桥这般护短的模样,着实来气,“我且问你,昨夜新婚,为何独自一人在书房过夜?”
这话让顾棠之也坐不住了,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桥儿,这是真的吗?”
他忙于经商,家宅上的事显少过问,但这关于开枝散叶的事,哪能不上心?
顾溪桥以沉默作为应答。
“时辰不早,也该出发了,”顾棠之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还是要给季恒留几分薄面,故而也没有细问,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顾溪桥的肩膀,“爹爹老了,往后咱们整个顾家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照顾好你叔母,还有……”
“虞姑娘……”
见顾棠之起身,姜氏也迫不及待地跟上前去,走到一半却又折返了回来,轻叹一口气道,“桥儿,希望你能明白叔母的良苦用心。同为女子,叔母从未想过要为难她,阿邕走得早,你是顾家唯一的血脉,也是唯一的希望。”
提及到早年夭折的孩子,姜氏总痛不欲生,听得顾溪桥心口闷得慌。
“叔母知道,这门婚事对你而言太过仓促了些,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叔母给你三个月的期限,倘若你们彼此之间无法生养出感情,那便分道扬镳,莫要误了姑娘家的终生。”
“叔母……”一听到分开两个字,顾溪桥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侄儿不会叫叔母失望的。”
“那便好,”姜氏满意地点点头,“只是有一句,叔母不愿看到你勉强自己,若真有缘无分,也别强求。凡事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棠之走了,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街巷,离开了上京。
顾溪桥看了看落在照壁上的残阳,如血殷红,他自己也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目送父亲离开。年岁久远,头上的白发渐生,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一点点变得佝偻。
这一走,又得是年末才能相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