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找新院落的事,片刻也耽误不得。顾溪桥自认不能很好地在叔母和俏俏之间调和,与其成日里要头痛这些事,倒不如先搬出去。

丁毅才寻好房舍,他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白雪皑皑,命人备好马车,就要出门亲自去瞧瞧。

车厢内,俏俏看着面对面坐着的顾溪桥,欲言又止。她哪里能不知道,叔母会答应,不过是权宜之计。横在二人之间的矛盾,怕不会因此而减轻。俏俏的心事,顾溪桥看不见。在他眼里,这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嫁给自己,自认有同病相怜之处,定要千百般地对她好,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冷吗?”尽管车内温着炭炉,顾溪桥还是想问。本想着替她紧一紧外头的斗篷,又觉得这样的举止未免太过亲密,恐会引起她的抵触,只是宣之于口。

从前,他不觉得,甚至对季恒这样的举动十分反感,不喜欢被人强加。可不知从什么时起,他开始慢慢接受,有时也觉得,能与她成亲,是百世难修的福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让俏俏有些错愕不已,“?”

“想起一些开心的事,”他轻掩住嘴角,慢声道,“从前,我就想过找一处僻静的院子,种种花写写字.”

只是话音未落,俏俏就被外头的嘈杂声吸引住了,而马车也很快停下脚步。

“丁毅,怎么回事?”顾溪桥笑容渐收,撩起车帘的一角,勉强能看出个大概。从来宽敞的东大街,今日却是水泄不通。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人们裹着厚重的袄子披风,欢天喜地,不约而同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俏俏有些心神不宁,到底许久没见面,也不知道再见面时,季恒能不能认出自己?可她转念一想,这里那么多人,他未必能一眼看到自己。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说话,沿着人群的方向,缓慢挪动。顾溪桥的目光,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她,想着她应该会有不经意的喜悦流露,只是都没有,脸色平和。

顾溪桥知道这两个小姑娘有许多说不完的悄悄话,很是识趣地折回了书房。

季恒听他欢喜声,本能地回头。好巧不巧,正看到俏俏温和地替顾溪桥捶背,冷冷道,“看什么?”

那姑娘说着,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梅花,高喊着,“靖安王殿下!”

“姑娘说得是殿下?”安乐看着面前人泪花闪闪的模样,心猛地一下像被什么给刺痛,“殿下回来了?”

“过去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派人四处寻找她的消息,不过我想定是她老人家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否则也不会不告而别。”

“不用了,殿下打胜仗回来,理应下马迎接,”须臾,他转过头来,下意识地掸掸口,云淡风轻。

“公子还病着呢,”丁毅心疼自家主子,劝道,“外头风大,必然挨冻。倒不如择日再去王府拜会。”

“可真是不巧了,年关将近,怕是哪国使臣前来进献的罢?又或是哪修寺建庙的?”丁毅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纵身跳下马车,回头道,“公子夫人且稍后,我去前头问问。”

从进城门的那刻起,戚梧的目光不曾有停歇,先是在人海茫茫中寻找着日思夜想的安乐,俏俏和顾溪桥二人是无意中发现的。

丁毅不再强求,伸手扶他。寒风簌簌,吹得衣袍翻飞,大雪遮目,雾茫茫一片。俏俏几番犹豫,也跟着下马车。

“况且我也是大魏的百姓,受他庇护。”

可她随即也很快平复心情,与季恒之间本就是萍水相逢。人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人,哪里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忘记,亦是情理之中。

茫茫天地间,银装素裹,落雪寂静。

因俏俏在,丁毅也没敢实话实话,只是小心过问顾溪桥的意思。

季恒并未搭理他,眼角余光轻扫人群的最外围,哪里能见那个久违的身影?

顾溪桥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向来处事冷静的他,这时难免有些心慌。哪里是丁毅说得那般,能有这样大的阵仗,占用街市且不被百姓哀声哉道的,也只能是季恒奉召回京了。以为他这一去,没三年约莫是不回会的。

人声鼎沸,俏俏听得耳边那一遍遍的欢呼声,仿佛从此刻起,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又远了。

惊诧之余,隐隐有些失落,偷偷看了眼俏俏。显然她毫不知情,只是听丁毅提了一句寺庙,便想着顺道去看看,'新修的寺庙远吗?我想去瞧一瞧,给嬷嬷还有你祈福。'

嬷嬷一直毫无音讯,提起时难免伤心,她悄无声息地低下头,指腹滑过裙身上的绣花,眼角隐隐发酸。

急促的心跳声,让她羞愧难当。倒是身旁的姑娘轻推一把,分出手中的梅花递给她,“害羞什么?!快看,他们过来了!”

顾溪桥自知在季恒心中的位置,抬手制止,“殿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又何必专程叨扰。”

类似的话,俏俏听了许多遍,也勉强信了许多遍。

季恒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又像是在来回穿梭,时不时点头微笑,朝京中的百姓们招手。场面一片热闹祥和,亦是俏俏从未见过的盛景。

“谁?”安乐问,她一直在院内忙活,并未听到外头街市上的动静,偶有瞧见几个平日衣着素静的丫头突然改头换面,施胭脂粉黛,说是要去见一个什么将军?

一时没想到,她们嘴里说的将军,就是季恒。

她的思绪被顾溪桥的咳嗽声打破,却见他脸色通红,约莫是受了风寒。她俯身关切,这一幕却被戚梧看在眼里。

看他二人伉俪情深么?

“看!百姓们都十分想念你!”戚梧笑容一时凝固,尴尬道,“这么大的雪,也抵不住他们的热情。”

“殿下,你看……”他自以为是俏俏一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话音未落,才发现旁边的顾溪桥,忍不住要打自己嘴巴子。

俏俏摇头,回想着方才那幕,至远至疏,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扑向他怀里。

丁毅踩着碎步回来,街上很深,没过小半只靴子,寒风刺骨,冷得他直哆嗦,“公子,要不咱们绕路走罢?前头已经不能动弹了。”

“一别多日,”顾溪桥感慨道,“过得可真快啊!”

刚想开口,外头却响起百姓的欢呼声,“靖安王回来了!”马车内的气氛突然有些压抑,顾溪桥侧首望着外头,俏俏看不清他的神情。

俏俏生怕顾溪桥染上风寒,并未逗留多久,季恒的回眸,她并不知道。

那是进城的方向。

俏俏踮脚抬头,那个身影似乎清瘦许多,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越发俊朗不少。姑娘们发了疯一般,攒堆往前挤,呐喊声震耳欲聋,臊地她脸颊发烫。

安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看着她闷闷不乐地回来,想着或许是顾溪桥说了什么重要,忙把她拉到一旁,严肃道,“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季恒身着月白色广袖衫,跨坐在高头大马上,行走于队伍的最前端,后头是十几骑清一色的战马,还有上百名列队齐整的兵卒。他神色自若地看看远处的重檐歇山顶,那是宫城的方向。

可显然,茫茫人海中,他不曾注意到自己。俏俏的心浮浮沉沉,晃晃荡荡,眼里有丝不易叫人察觉的失落。

‘他是不是忘记我了?’俏俏问,‘他不记得我了,从身旁经过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

俏俏头一回见到如此阵仗,少不得多看几眼,季恒的出现却连她急忙低头去。她个子小,稍稍一躲,就淹没在了齐刷刷的人群中。

‘他回来了。’

俏俏揉揉眼眸,疑惑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每年年关殿下都会回来,不过从来没有这样早,”安乐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茬子,又见她这般伤心委屈,忙解释道,“殿下哪里会不记得?想来应是城中人潮拥挤,耽搁太久易酿成无妄之灾,步履匆匆,无法留意罢了。”

安乐此话言之有理,季恒回城,每每都是人山人海。人一多,灾祸自然难免,若有老者孩童被推搡,造成踩踏,受了伤,岂不是乐极生悲?

俏俏懂事地点头,悄悄抹抹眼泪,露出一丝浅笑。安乐警惕地看看外头,反手把门关上,神情凝重,“姑娘,这里没有旁人,你同奴婢说实话好不好?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想着殿下?”

俏俏惊恐地睁大双眼,摆摆手。

“是没有,还是不想承认?”安乐道,“奴婢是过来人,一辈子很长,难道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有朝一日娶了别家的姑娘,从此琴瑟和鸣,真的甘心么?”

“奴婢不想做无情无义之人,可自你嫁进顾家以来,有一刻是开心的么?姑娘从来在王府的时候,不用拘束这许多,更不用去迁就谁的脸色。奴婢说这话,并非要姑娘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被人唾骂,奴婢只想让姑娘明白,谁才是对你最好,值得托付众生的人,”安乐鼓足勇气,“奴婢斗胆猜想,这一切的一切,殿下自有安排。”

俏俏双手紧捏衣裙,递出温和的笑容,‘顾溪桥他很好,没有不开心。’

无论安乐怎么说,她仍旧毫无反应。说着违心的话,委屈只能自己一人默默承受。

“我道是为谁?”传来姜氏的怒斥声,“他二人夫妻不睦,新婚之夜便分房而睡,原是你这个下贱坯子在挑拨离间。”

门哐嘡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姜氏脸色阴沉站在二人面前,身后是眉头紧锁的顾溪桥。

安乐心一颤,未料到隔墙有耳。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自然没有回转的余地,神色淡定,“姜夫人自问,我家姑娘嫁进顾家,大半年的光景里受了多少委屈,你是当家主母,不问青红皂白,行事武断。说起夫妻不睦?姜夫人又能置身事外么?”

姜夫人有了把柄,对安乐的话,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淡声叫过顾溪桥,“方才她说的那番话,你也亲耳听见了。旁得暂且不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叔母,”顾溪桥深知此刻若是求情,恐怕只会激怒姜氏,狠下心道,“按家规,挑唆是非者,掌嘴五十。”

姜氏满心欢喜地点头,看着对面那道凌厉充满憎恶的目光,“安乐姑娘心气高,难免会因为护主而说出有口无心的话。今日若是桥儿偏袒了你,那往后,又该如何服众?我说句公道话,此事固然有错,倒也情有可原,看在靖安王的份上,掌嘴就免了罢。姑娘家的,破了相总归不好看,改罚跪罢……”

一听罚跪二字,俏俏脑海里阴影又起,看着无动于衷的顾溪桥,心顿时凉了一截。

“姜夫人无需浪费口舌,奴婢会领罚。但请姜夫人务必记得,我家姑娘出自靖安王府。”

安乐说罢,转身奔往庭院中央,往那雪地里一跪,膝下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谁也没料她行动如此迅速,生生把姜夫人藏在喉舌间的话给吞了下去。这根刺再扎人,若不试试磨一磨,怕是顾家往后都要被拿捏地死死。

“跪外头去。”姜夫人脸色一沉,声音发冷。

姜氏要走,俏俏忙抢步上前,却被顾溪桥一把抓手腕。她气力小,根本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氏走远,心急如焚。

“俏俏!”看着姜氏走远,顾溪桥这才松开手,低声道,“要是真想帮安乐,就听我一句劝,叔母眼下正在气头上,根本不会听你解释的。”

劝?一瞬间,俏俏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他,冷漠无情从来就不该属于顾溪桥。

也是,在顾家,她本就是个外人,哪抵得上骨肉至亲?旁人不心疼安乐,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着。

她知道自己没法越过顾溪桥去为安乐讨回一个公道,更无法用流利的话语叙述心头的不满,愤恨地看了眼,气冲冲折回屋子,把门摔得震天响。

顾溪桥急步跟上,仍旧吃了个闭门羹。

从未见她发过如此大的火气,顾溪桥慌神片刻,举手叩门,“俏俏不要生气,先把门打开,好不好?”

门的另外一边早已闩得严严实实,尽管俏俏双手捂耳,钻入被褥中,可叩门声依旧不绝于耳。

她觉得聒噪,不稍片刻,便踩鞋下榻,径直走到里间,被褥帛枕一同薅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趁着对方未曾反应过来,通通丢到了雪地里。

“俏俏!”顾溪桥意识到,她真的生气了。自己再说下去,恐怕只会更加惹她厌烦。

想到这里,他有些无奈地叹气,蹲下`身去,把被褥捡起,扑了扑上头的残雪,抱回书房。

丁毅正在里头收拾,瞧见这幕,又见他一副小媳妇的哀怨神情,险些没忍住笑,“公子这是怎么了?打赌打输了?”

顾溪桥没理会他的顽笑话,熟练地给自己收拾床榻,看得丁毅一愣,急忙上前接手。

“去前院瞧瞧,”被褥在二人手里拉扯,谁也不愿松手,“安乐若是还跪着,便叫她起来回屋,叔母问起,只说是我让她回去的。”

天寒地冻的,还是莫要叫人受这种折腾了。

“你屋子里可有木炭?顺道拢一些过来。”

“公子今晚要在这过夜?”丁毅松开手,一脸迷茫,“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书稿?”

岂止是今夜,怕是以后都不能搬回去了。想到这,顾溪桥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我记得你一向话少……”

丁毅没敢再吱声了,看这模样,十有八九是吵架被轰出来的,再多问,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窗棂外的积雪,已经很深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屋子冷,几盏烛台发着微弱的光芒,轻呵口气,更是白茫茫的雾气。顾溪桥把双手往袖子里一拢,抬头便见丁毅搬了一大框炭进屋。

乌炭把他的脸给蒙得黑沉沉的,顾溪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看着他熟练地往炉里添炭火,“安乐呢?”

“方才我去前院里瞧过,不见人影,问了才知道,说是已经回去了。”

“我不放心,得去瞧瞧。”顾溪桥搁下丁毅递过来的手炉,就要起身。

“公子无须担心。我平日里瞧着她是个灵活的,这么大冷的天,断然不会傻乎乎跪着。”

顾溪桥掂量片刻,想着安乐并不待见自己。去了反倒叫她以为惺惺作态,脚步在门口兜转几步又折返。

“取笔墨来,先前耽搁下那幅画,也该早点给人送去。”他心烦难眠,又想起昨儿的旧事来,似乎这样才能分散开注意力。

“明日吧,公子,夜深了。”丁毅劝道。

顾溪桥见他不肯动身,只得亲自动手。寒风簌簌吹得窗棂嗡嗡作响,落笔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公子的画越发传神了,”丁毅双手拢进袖子里,忍不住添嘴,“整个上京哪里还能找到的比这各物美价廉的?”

“我不过是打发些时间,回些纸笔钱,何必叫它染上铜臭?”他眼角含笑,抬手蘸墨。

丁毅摇头又叹气,打趣道,“公子虽这么说,那些来求锦囊妙计的,可从未手软过……”

他淡笑,“你也糊涂了,那些个大多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我这应该算是劫富济贫。明日再去采办些五谷,加之库里的那些布匹,一并给安济坊送去。”

“公子好心肠,那些逃荒的人想来必会感念公子的仁慈心善,公子做好事不留名,定会叫老天记上功德。”

顾溪桥被他过于浮夸的赞扬给惊讶到,抬头看他一眼,忍不住皱眉,“嘴巴这么甜,我可没有糖给你吃……”

丁毅刚想接他的话,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公子已经歇下,有事明日再回。”丁毅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毫不客气地回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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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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