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看着虞俏俏惊愕的目光,季恒忍不住上前伸手拍了拍沈临昭的肩膀,轻声一句,“你吓到他了……”
沈临昭故作惊慌地转过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来人,磕磕巴巴,“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要去参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么?”季恒目色生疑,“这么快就要改变主意了?”
“我……”沈临昭偷偷看了眼安乐,读懂了她的眼神,忍不住说道,“古人有云,意中人可遇不可求,若是成了最好不过,若是不成,倒也了无遗憾,二者间并不冲突。”
听着他说得头头是道,季恒心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从未有过这种担心。害怕这样的话,还真入了对方的耳,眼角余光不由偷偷瞥了瞥,憨笑道,“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不不不,哪里哪里?!”沈临昭笑逐颜开,“正好。殿下来了,也可以为我们做个见证,我对虞姑娘是真心的。”
季恒:“……”
“殿下不用不好意思……”沈临昭怯生生开口。
安乐见形式不对,忙上前拽了他一把,“沈公子,方才我听见外头在喊捉贼,你要不要去看看?”
‘殿下来是为了说这些?’把失望攒够,对方毫不留情地狠狠又来上一击,‘沈大哥他哪里不好?殿下因何厌弃?’
她又怎会不记得,可他却疏忽了身边最重要的人。
“那我,就把你抢回来。”他心跳得厉害,就连唇舌都颤唞不止,双手紧握成拳头藏缩在大袖之下,微微泛红。
想到这里,泪水不争气地模糊了双眼,她偷偷抹了抹,季恒的身影仍在门外立着,与那院子竹影融成一片。
“俏俏,”他不知颜面地追了进来,“是我不好。我不奢求你能原谅,只是想听你我一句。”
“我可以等的,等你回心转意,亦或者你喜欢上旁人的那一天……”他双手空空的,什么也抓不住,只剩几句干涸的话语,亦是那般没有说服力,急得他眼眶发红。
说罢,二人火急燎燎地奔出门去。虞俏俏见二人已走,对阶前站着的季恒更是视若无睹,默默转身往屋里走去。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喘不上气,猛呛几口,再抬头时,赫然响起了开门声。咳声实在揪心,虞俏俏瞅了一眼,见他无事,【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便又折回了屋子。
弃了就是弃了。从一开始的期待,到现在的失望,又或者说,本不该对他有任何的期待。
俏俏看着他少有的不安,似乎懂了些什么,只是默不作声。
“沈临昭他不是个好归宿……”
季恒是真的怕了,他看出沈临昭并无那样的意思,不过是演戏,他怕的是她会把这场闹剧当成真。
“虞姑娘,那你等我回来……”沈临昭嘀咕道,“我这才来上京,要是叫人偷了盘缠那该如何是好?”
“俏俏,先把门打开,我有话要跟你说。”季恒知道她心里有气,也是自己食言在先。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一个无助的孩童,看着夺了心的眼前人,又说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拱手相送还是被窃走?
“你还记得吗?在豫州,”他也知道这样太过突然,可无论对方是否相信,再不能活生生憋在心里了,“你问过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殿下又在说笑了……’她轻皱眉头,白皙的脸庞上写满惆怅。
“我问你这是什么?”他自知眼下的模样,怕比起那些走街串巷的疯子好不到哪去,“既然不喜欢,为何还留着它?”
季恒紧绷的眉头豁然间舒展开来,像是得到了期待许久的物件,“没答应就好。”
‘不行。’她嘴角微撅,把脑袋往旁一别。
虞俏俏紧捏着手坐在床沿,看着门外头那片阴影,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沈临昭方才说的那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他这样的人心里只有家国,哪里有什么儿女情长?
一个心里凉薄的人,终究是捂不热。
“不喜欢?”他喃喃重复了一句,自我安抚道,“不要紧的……”
“虞俏俏,你又说谎了是不是?”他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平安。’
虞俏俏有些怀疑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不是被调了包,迟迟不肯相信。片刻之后,摇摇头,‘没答应。’
把她一次次推开,翻开早被人忘却的旧事,把她嫁给顾溪桥,这就是喜欢?
她一副仍旧懵懵懂懂的模样,叫他心头簇起的烈火烧得更旺,“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答应。”
只许他自己骗人,就不许她骗了么?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理?
季恒没敢说话,冒充大夫是事实,可他为了避嫌,更为了断其念想,决不会相赠它物,乱她心绪。他并不明白,为什么顾溪桥要这么做?
虞俏俏走上前想要夺回,却被他抬手举到半空,她踮起脚,只能够到他的衣袖,根本敌不过他的气力。
在豫州说好要照顾她,偏偏因为自己的胆怯,不能以护其周全为借口,一次次退缩。在上京,他以为顾溪桥会是最好的归宿,殊不知亦是伤她最深。
但很快,他的目色被不远处枕头下的泥人给吸引住,停留片刻以后,突然起身,走上前翻开枕头,将它紧握在手里,“你说不喜欢,那这是什么?”
她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与初遇时不同,她的眼底有胆怯有错愕,还有沧桑。整个人,就像落雨下垂败的花枝,心事重重,没有半点精气神。
“因为我不喜欢,”他道,几乎是吼出声来,“他那样的人,连自己想做什么都摇摆不定,又怎么能照顾好你。”
‘就怎么样?’她的眼里有了期许,紧紧盯着他的眼眸,可他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本就不指望会做过什么有违大道的事来。
“你写出了我心中的愿景,我面对的从来都是冰冷的刀刃和诡谲的人心。在世人眼里,天策军是大魏最好的一把刀,百姓敬仰,朝臣觊觎,却从未有人问过,累不累,想不想歇一歇?可人的这辈子不只有带兵打仗,我也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春去秋来,过悠闲的日子。”
‘殿下难道没有吗?’她问,‘如果没有,在顾家时,殿下假借旁人之手相赠,冒充李大夫,这又算什么?’
‘可我已经不喜欢殿下了……’她用五指贴了贴心口,摆摆手。
“俏俏!”季恒快走一步上前,却还是被厚重的关门声挡在了外头。
“你要真是喜欢他,真对他有意……”他顿了顿,似乎在担心着什么,“那我……”
“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这回咱们算扯平了,行不行?”季恒对她毫无办法,声音软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央求。
他以为的成全,却是无法挽回的伤害。
“为何不行?”季恒急了,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样好没道理。”
‘你骗我多些,’她说,‘在豫州,你怕连累我,才想着要我留在豫州,在上京,你担心我会因你而身处险境,所以才会想着要我嫁给顾溪桥。你知道,这是先帝的赐婚,没有人敢胡来。可你忘了,人不能违背自己本心,我有想过和他好好过日子,只是我满脑子都是你,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此生不可能会忘了。’
‘所以,殿下这回还要赶走走么?’
手掌在她的手里渐渐滚烫,吓得他立马抽回手,眼里隐约爬起泪光,“不了。”
“原来你都知道。”他才晓得自己以为的睿智,在她眼里是有多么的愚蠢。因为无能,以为可以,便一次次地错过。
‘事到如今,殿下还会以为我喜欢沈大哥,又忘不了顾公子么?’
他不敢看她眼睛,胡乱在四周寻找些什么,刚要开口,却听到门口传来急促的急促声,“殿下。”
若不是有什么紧要事,戚梧定不会如此冒失。当看到如此纠葛的两个人,立马转身默默退回到了院子。
他幡然醒悟,从袖口找出一只小泥人,是他离开上京时找同一个师傅捏的,和虞俏俏的那个是一对。
“给你的,虽然丑了些,可也是按照你模样捏的,……”他得意洋洋地递给她,嘴角忍不住的笑意。
“……”
虞俏俏看着他递过来的小人儿,不知什么原因,五官有些扭曲,小脑袋也像受了什么撞击,捂扁了。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找人捏一个……”
季恒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收好握紧,心头如有繁华绽放。也生怕误了正事,大半个身子已往外挪,“我还有紧要的事,就先走一步……”
虞俏俏看着他又要走,难免有些隔应,怕他又在糊弄自己,可也知道他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两全,于是乎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答应你,等处理好一切就回来找你,不会太晚,总不能一直叫你担心。如若食言,便叫我不得……”
她伸手止住,可不要听什么毒誓,只要平安。
又一次的目送,看着戚梧同他二人眉头紧皱地离开,虞俏俏的心里哪里会不担心?纵然她不懂朝政,也是道听途说了不少。太后干涉内政,今上每日寻欢作乐,不理政务,若不是有先帝留下的旧臣倾力辅佐,内忧外患,江山怕早已风雨飘摇了。
“姑娘这是终于肯原谅殿下了?”安乐走上前,看出她脸上细微的笑意。
‘他要是不回来,就不肯了。’她握紧了手中的小泥人,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扇木门前,那里到过他的足迹,有他的影子,他的衣袖或许不经意间与其轻触。这些都足以让她徘徊许久,不能自顾。
在院子里收拾柴垛的婆婆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姑娘,你的小郎君都跑了,还不快去追……”
虞俏俏登时红了脸,飞快地往屋里躲。
后脚跟来的还有沈临昭,他几乎是眉飞色舞同安乐邀功,“怎么样?成了吗?”
“这事虽然是头一回,却也不是毫无把握,我不过是借力帮了一把,安乐姑娘不必急着谢我。”
沈临昭嗓门之大,把安乐吓得花颜失色,忙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又将他拽出院子,“你轻些,要是被姑娘知道,又该胡思乱想了。”
“那就是成了?”沈临昭打心底为这两人高兴,用手肘轻轻锤了锤安乐,“就不打算开口夸夸我?”
“你要是再啰嗦一些,就跟不上殿下的马车了,”安乐轻哼一声,“到时候可别怨我。”
“你的意思,殿下……”沈临昭难掩心中欢喜,要不是安乐是个女子,怕是要搂着转好几圈了,“我这就去。”
安乐才折回屋子,便瞧见虞俏俏不慌不忙地在整理些什么,忍不住上前问询,但看到收拾妥当的包袱时难免惊讶,“姑娘这是做什么?不是说了,在这里等殿下回来么?”
“殿下也一定会回来的。”
‘那样的话,骗骗小孩子也就罢了,我才不信,’她的表情里没有半点哀怨,实在平静,‘等不到来年开春了,我即刻就要动身回豫州。’
‘他若心里真有我,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在哪里等,又有什么分别?’
安乐看着她神情肃穆地此话,从前那个只会躲在自己身后的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兴许在与顾溪桥成婚之后,又或者是和离之后。这样微妙的变化,日复一日,身旁的人并未察觉,亦是情理之中。
情急之下,安乐不得不捂住小腹,做疼痛难忍状,“姑娘,奴婢怕是走不成了,能不能缓几日再出发?”
虞俏俏哪里看不出她这是在弄虚作假,也知道她这是好意。季恒已经走了,倒也不差这几日,更何况他向来最喜欢骗人,不用担心会随时回来。想到这里,她默默地垂放下已经背上肩头的包袱,整了整上头的褶皱。
“姑娘,你看,下雪了。”安乐手指花窗,天色阴沉,百草枯黄的院落内飘起了鹅毛大雪,寒意料峭,令人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瑞雪兆丰年,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生火烧个炉子,再登壶热茶。”安乐眼前着终于稳下她,心头大喜,又见这冬雪,开怀不已,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虞俏俏心头挂念着嬷嬷,只想早日回豫州,却见落雪纷飞,过了今夜怕是寸步难行,心中不由丧气,却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这场雪下得久,屋檐下留下厚长的冰挂,稍稍开口更是雾气蒙蒙,少不得又叫人懒得起身,不敢上路。
好容易待雪停,积雪消融,一来二去又耽搁了数日。这些日子里,虞俏俏并不曾出门,听着院子里阿婆说起陈年旧事,也觉得时光漫长,忍不住叫人泪眼婆娑。
“姑娘当真不再等等吗?”安乐知道她心意已决,但也还是想劝一劝。
她伫立在院中,看着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若有所思,许久不肯回神。
“那奴婢上街去采买些干粮,也备着路上用。”安乐寻了个借口,想着去王府再瞧一眼。不过去南山赏梅,雪也化了,怎么还没回来?
只是脚步刚踏出院子,便躲在墙壁后头的人影捂住了嘴巴。强行拽出一段路后,戚梧这才摘下面纱,神色凝重,“是我,别出声。”
“殿、殿下呢?”安乐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上下打量一眼,见他衣冠并不齐整,眼角有厚重的黑晕,神情疲惫,一双鹿皮黑靴沾满了泥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不是说去南山看雪么?怎么还没回来,姑娘都等好久了。”
“不用等了,”戚梧垂放开手,有些丧气,“你只告诉他,是殿下食言,旁的不用多说。”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沈临昭呢?”安乐脑子转得飞快,试图回忆起先前季恒流露的种种迹象,“不是赏梅吗?皇城那么多守卫,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殿下去?”
“去南山的路上,我们遭人暗算,殿下受伤跌落山崖……”
“那还是沈临昭?”安乐心一沉,幸而当时也他跟着去了。
“他为了救殿下,也跟着跳下去了。”戚梧想起种种,不由地闭了闭眼,心痛不已。
“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一句食言就罢了,你让姑娘怎么办,你让天策军那么多将士怎么办?”安乐揪住他袖子,想哭却哭不出声,怕叫虞俏俏听见,连忙用手遮住嘴,任由眼泪滑落在指尖。
这才发现戚梧也是受了伤的,臂膀上虽然已经包扎稳妥,仍不住往外头渗血,衣袖更是湿答答一片,血腥味冲进鼻眼。
“不会的,”安乐直摇头,不停地摇头,“殿下不会有事的,他答应了姑娘的,一定会回来的。”
“到底有没有去找过?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救了那么多人,上天有眼,不会叫他曝尸荒野的。”
戚梧扶住她肩膀,试图让她冷静,尽管自己的喉咙也快失了声。他哆嗦着掏出一枚玉佩,那是季恒随身携带之物,上头还沾染着发黑的血迹,“找过了。这是他留下的,山谷下有狼群,我带人去的时候,只剩下两具枯骨了。”
“你平日里总爱说说笑笑,对生死之事从不忌讳,”安乐一下子瘫靠在墙上,“我要你笑着跟我说,这些都是开玩笑的,不是真的。”
“是真的!”戚梧吼道,“事到如今,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才是真的?来不及了,我要赶回青州,一旦此消息传开,边疆必定不稳。照顾好姑娘,我先走了……”
不等安乐说什么,戚梧提着剑,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只剩她在原地恍神。再抬头时,不知道虞俏俏何时来得身后,同样是泪眼斑驳。
‘就说了,他这人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她实在平静?平静地叫人可怕,安乐更希望她能大哭一场,憋在心里最为难受。
“戚将军说的话,你也信?他总喜欢这样吓人。姑娘记得,没有道别就不是真的离开,他们找不到,我们自个儿去找。”
“不找了……”她眼泪簌簌地流。
“姑娘哭得如此伤心,难道就甘愿这样么?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殿下的生死,这是妄断。”
‘我伤心是因为大魏失去了一个可守天下安定的将军,不为其它……’
“姑娘的心当真就这么狠么?”安乐有些看不懂她此刻的回应,“从来,殿下一直都在为姑娘着想,他所做的事都是有苦衷在先。”
‘所以我该怎么做?’戚梧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并不是磨破嘴皮子,可以拯救的结局。当下,也只能先找出幕后黑手,替他报仇。
这并不容易,她未涉及半步,也能知道季恒所处境地,哪一步不是腥风血雨,虎视眈眈。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想要他活着的人,却护不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有心思看这对小泥人?”安乐站着干着急,“当务之急,我们先去崖底找人,奴婢不信殿下就这样死了……”
‘好,你先走,我去屋子披件氅衣……’她的此话肉眼可见地迟钝,像只提线木偶,双眼无神,脚步慢慢地往屋里挪离。
安乐顾不得许多,提了剑就要走,她对虞俏俏没有太多的指望。若季恒尚有一线生机,晚一步,便是误了时辰。
她不敢。
走出几步,她赫然回头来,看着静悄悄的院落,实在放心不下留她一人,便又折返了回去。
虞俏俏关了门,将炉子上的火剥旺,手中的小泥人扑通一声跌落其中,扑出微弱的火尘。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腰带,那是闲来无事缝制的。腰带系在梁上,打成死结。还没来得及踢翻脚下的圆凳,安乐一脚就把门踹了开来。
“姑娘!”她惊呼一声,忙把人抱下来,用手扑打着后背,直到对方咳出声来。
“姑娘莫要做傻事……”
“戚将军跟了他这么多年,又怎会认错?玉佩是随身之物,若非宽衣就寝又怎会被丢弃?”她哑着嗓子发文,全然未发觉,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哭声洪亮,“嬷嬷说过,人死之后,能日行千里,这样我就能快些见到他了……”
“姑娘,殿下不会有事,你相信奴婢。戚将军他不是个细腻心思,说得话自然不能信,”安乐道,“其实在这之前,殿下告诉过奴婢……”
虞俏俏黑漆漆的眼眸里有了丝微弱的慌忙,坐直了身子,“他都说了什么?”
“他似乎意料到此次南山赏梅会遭不测,故而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奴婢不说,是怕姑娘担心,现如今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奴婢想着,定是殿下心里并无十足把握,才会这般小心翼翼。他征战数年,什么样的艰险没遇到过,纵是有人暗中埋伏,到底上京方寸土地,又如何能施展?再凶险,如何能敌过百万大军?”
“他会没事的。”
“姑娘,你……”
这算是唯一不多的值得高兴的事,安乐喜极而泣,没忍住晃了晃她的肩膀,激动不已,“你能开口说话了!”
“殿下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如此姑娘更不能轻贱了自己,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没有殿下,在豫州你还有嬷嬷,还有我,要好好活下去。”
白皙透红的指腹落在脖颈上,虞俏俏轻轻摸了摸,那是发出声音的地方,那是她从前求之不得的渴望。
“如果殿下相安无事,我一定会找到他,倘若黄土白骨,我也会找出凶手,替他报仇。”她语气不似面容那般娇弱,目光坚定。
南山位于京郊,原是座名不经传的小山。不知何时起,常有名门贵族,文人墨客登山作赋,才渐渐为人熟知。又因上京一年之中雪景最为难得珍贵,太后每年便回来一趟,这样的清雅事,多半是宫人作陪,鲜少有这样的阵仗。
叫季恒生疑的便是此蹊跷之处,他与太后不睦多年,在朝政上也颇有异议。只因他常年驻守边关,若非有召,也见不到几面,但凡见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纵然厌烦朝廷纷争,也无法避开这一支支暗箭。果然,太后欲借此机会,除掉对方。毕竟冬日天寒地冻,失语掉落悬崖的比比皆是。
季恒更不会坐以待毙,今上荒废朝政,多半是来自太后的溺爱和夺权,若不除之,大魏百年基业怕要一夕凋零。
太后耳目众多,母族牵连甚广,季恒没有十成的把握。赢了,便是大魏安定,若输了后果亦不是他自己一人能承受。故而,此局只能赢,不能输。
季恒趴在山崖下的洞穴中奄奄一息,他肩膀中了羽剑,脸色苍白地躺靠在崖壁上,连喘熄声都变得微弱。
身旁挨着的是沈临昭,他尚有余力,幸而洞穴有野草覆盖,此地又离山崖高有数丈,常人并不敢下。若非有树枝,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殿下,你们天策军参军都这么刺激么?”沈临昭身上疼得厉害,牙缝中满是血水,看着眼皮子打架的季恒,用劲力气同他玩笑,“你要早说,我就不来了……”
季恒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眼皮子沉沉地耷拉着,嘴里满是呓语。沈临昭吐掉嘴里的草泥,拖着受伤的双腿,慢慢挪过去,手背一探,烫得厉害。
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季恒已经不省人事,朦胧中感觉额头上贴来一只冰冰凉的手,胡乱之中揪住,“不要走……”
沈临昭脸色潮红,顿时精神不少,偷偷地想把手收回,岂料对方抓得更紧了,“虞俏俏,又想走了……”
“……”
沈临昭知道他这是伤得迷糊,连男女也不分了。眼下更要紧的是替他包扎伤口,上药,哪里还能顾得到那么多?只好任由他拉着,用另一只手艰难用药。
好在听话的很,除了因为疼痛发出的轻哼,再没有任何反应,双目紧闭,俨然一副睡得正香的模样。
“殿下,你那个金蝉脱壳的计谋固然有用,可也瞒不了一世,”沈临昭再次尝试收回被拽麻的手,依旧是无功而返,不得不放弃,继续唠叨,“要是我们再不想办法出去,就会饿死在这里,或者被狼群吃掉……”
“我要是死了,我阿爹阿娘会伤心,你要是死了,你那小娘子不得哭上三天三夜……”
“然后改嫁……”
约莫是听到了这句,季恒缓缓抬起发沉的眼眸,缓缓松开手来,“怕死啊?”
“不怕死,”听到他回神,沈临昭抖了一抖,“我既是要加入天策军的,自然就不怕死。”
“只不过士卒当马革裹尸,而不是……”沈临昭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怯生生没了动静。
“为万民而死,有什么好委屈的?”季恒冷冷丢出一句话,又默默闭上眼。
“不委屈,怎么会委屈?”沈临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虽不能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死而无憾。”
“就这样死了?那你还怎么上场杀敌,建功立业啊?”季恒用仅有的气力,支起身子看了下外头的动静,收回目光,“甘心吗?”
“殿下的意思是,我能加入天策军,”沈临昭如获至宝,险些要扭住季恒的胳膊拍几拍,可惜没有力气,兴奋过后,冷静不少,“殿下莫要捉弄了,你说过的,想要加入天策军,可没有什么歧路好走……”
“不过你是主帅,你说了算……”沈临昭乐过了头,疼得不住咬牙切齿。
“你看我,像是歧路么?”季恒被他的热切感染,不禁回想起从前,也是这般热血。
“……”
“真想参军?”季恒身上的气力稍稍恢复了些,勉强露出笑容,倒像是师父看徒弟般的怜爱。
“那是自然!”沈临昭挺起胸脯不成,猛呛几口,有些狼狈。
“所以办法想到了吗?”
“什么办法?”沈临昭大梦初醒般,“殿下我是规矩人,不会那种邪门歪道的法子。”
“……”
“是让你想出去的法子。”季恒显然被气到,实在无奈。
“哦,”沈临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脸憨笑,“是啊,我把这个给忘了。殿下,我去外头看看可有活水,先把污血洗洗,否则夜深了,会招惹狼群。”
他刚想走,就被一把拽了回来,季恒又朝外头递了个眼色。沈临昭看得茫然,季恒随手捡起石块丢了出去。原本安静的荒草丛中飞下数十支羽箭,宛若雨下。
“殿下这……”沈临昭吓得心一紧,赶忙缩了回来。
“再等等吧,”季恒似乎早料到这幕,倒也不慌乱,反倒再一次打量起沈临昭,“你……”
“殿下,我怎么了?”
“没什么。”季恒心中早有安排,但看到沈临昭却是欲言又止。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若真丧了命,阎罗面前又是一番折腾。
这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好在沈临昭身上带了火石,荒郊野外,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阴冷的冬夜最是难熬,就连从来不怕冷的沈临昭也缩紧了身子,不住搓手。
季恒不敢入睡,手中握着佩剑,想着如遇狼群也好奋起拼搏。只是说来也怪,能清楚地听见狼嚎,却看不见一头狼。
他心头的石头总算可以落下,伸手碰了碰簇起的火苗,想着时机已成熟,“等过了今夜,明日一早就能离开这里了。”
“殿下,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除非像鸟一样飞出去,否则那帮人早就找到这里了,”沈临昭绝望地看了看黑漆漆的深夜,“殿下可知道,追杀太后的是何人?”
气氛一下子落了下来,草地里的虫鸣声格外清晰,却叫季恒平淡地吐字,“我。”
“至少有两拨人,我分不清楚。”他想过,有许多人会借太后出宫机会的下手,但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一时间倒有些混乱不清。
“?”
“那……”沈临昭有些头皮发麻,忍不住,“早就听闻当朝太后摄政,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名臣辞官,奸臣四起,为了除掉她,殿下大可不必以身犯险,总有别的法子。”
“你身在豫州,心在朝堂?”季恒用惨白的唇色同他打趣,“有时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此话倒也不是毫无道理,就是……”沈临昭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双腿,又指了指季恒的肩膀,“容易被人立碑。”
“不是合葬就好……”
季恒真怕自己死在这里,哪里成了枯骨,会被什么好心人拾走,再来个夫妻墓,想想都不堪入目。
“殿下可有法子了?”沈临昭松了口气,想到明早就能出去,竟不自然地遗憾起来,“要是能和殿下多相处几日就好了,我前些日看了卷兵书,里头的排兵布阵实在是叫人挠头抓耳,正想讨殿下赐教呢?”
季恒气得想哭,“你这到底是想学兵法,还是想继承我的衣钵?”
他没有多余的气力想这些,静静地瘫靠一旁,闭目养神。火花碰到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四周静谧,催得人昏昏欲睡。
可就当沈临昭也快进入梦乡时,却隐约触到了一丝温热,像是什么东西呼出的热气,吓得他立马睁开眼。
却见一头雪狼赫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半吐着舌头,碧绿的眼眸在暗夜里越发诡异。不确定周围是否有别的狼群,他并不敢轻举妄动。雪狼往后退了几步以后,蹲伏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二人。
他屏住呼吸,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季恒,却不见醒来。正想拔剑时,却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在轻唤,“松墨过来……”
沈临昭脊背生寒,这狼原是有名字的,看着倒也温驯,可毕竟是头狼,以现在的气力,根本无法对付。
松墨往洞穴外瞅了一眼,仍旧一动不动地趴着,似乎在引主人的到来。沈临昭分不清是敌是友,悄悄拔了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身子往里缩了又缩。
“松墨……”虞俏俏再次唤它,适才发现这里原有个洞穴。她往南山而来,沿着小路去山崖底,哪想半路竟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松墨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险些将她扑倒。久别重逢,自是喜悦,更让虞俏俏开心的是,似乎松墨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乖乖在前头带路。
“什么人?!”虞俏俏尚未靠近,沈临昭的剑就已搭在了脖颈上。
“沈大哥?!”虞俏俏喜出望外,“殿下呢?”
沈临昭见是虞俏俏,手中剑顿时落到地上,原先的虚力早已支撑不住,用手支住山崖勉强站住身子。
“小哑巴,是你啊?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也难怪他没听出来,毕竟也是头一回听到她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故意装哑巴逗我的?”
“沈公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后头赶上来的安乐,上气不接下气,毫不留情地一顿说教。
虞俏俏看到了被沈临昭用身子遮挡着的季恒,尽管他自己的双腿也受了很重伤,可还是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季恒。
“殿下!”虞俏俏走近,轻唤一声,看着他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袍,和惨白的面容,吓得不敢用手触碰。
“是我,我是俏俏,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就差一步么?她不敢相信,不敢去触碰,轻轻拽了拽他袖子,“你不是说,想听到我说话么?”
伸在半空的手微微战栗,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以后,她突然奋起,用力地晃了晃他肩膀。整个绵软无力的身子一下子靠进怀里,他缓缓睁眼,神情痛苦却又宠溺,“别晃……”
“……”
“我还以为……你死了……”虞俏俏不吐不快,被他吓得半死,哪里能不生气。
“我突然怀念你不能说话的样子,即便是不好的话,我也听不懂。哪有开口第一句,就是问人死没死的?”
虞俏俏抹了抹眼泪,也替他抹了抹,并不谦让,“殿下如今都挑剔上了。”
“你们两个……”沈临昭看着难受,又看看安乐,“我也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没见人抱我?”
原本静坐在旁的松墨,似乎听懂了他的召唤,直奔着扑了过来,呛了他一嘴的狼毛。松墨块头大,一下子将沈临昭扑倒在地,用舌尖舔了舔他的鼻眼,以示友好。
“小哑巴,你这养得是狼还是狗啊?”沈临昭又恶心又害怕,并不敢轻举妄动。松墨毫不留情地他肚子上连踩好几脚,这才离开走到虞俏俏身旁,乖乖趴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