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冬日来临,天寒地冻。
从几日前,城中就流传着鬼子打来,上面要烧城的消息。
城中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商铺店面跟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关门大吉。
阿檀这几日的胃口很差,吃不下什么饭,老想吃蔡宝斋的状元糕,刘妈出门去了几趟都关着门,她也只能压下馋虫,辛苦做着救治工作。
浸月说她家里还有几块状元糕,是上个礼拜买的,明日就给阿檀带过来。
烧城传言愈演愈烈,阿檀心里也担忧,真要烧城的话,观音巷那一片木楼,风一吹,火势根本控不住。
阿檀要求浸月与寅时都住周家来,真出事也好有个照应,两人同意了,浸月说:“我今晚回家收拾东西,明天搬到你这里来。”
“别等明天了,今天就搬过来吧,不知道哪天会烧,我心里总是不安。”
“不行啊阿檀,我爸妈的遗物还在里面,我得带着,还有月饼,沉星走前嘱托我,要我好好照顾,我都得带上等他回来,就一晚应当不要紧的,不会这么快烧的,真要烧也会通知,会拉警报,我睡眠浅,一听见声响就醒了,到时候我一定快些跑出来。”
寅时也道:“我今晚也回家把师父的东西收拾好带去义庄。”
“蒋姐姐,我去帮你收拾吧。”
阿檀猛地惊醒,睁开眼,四周昏暗,只有墙角的台灯散出昏黄灯光。
桂花姨早几天就回乡下避祸去了,眼下观音巷里除开浸月寅时,只剩下了曹善眉。
不知为什么,阿檀这几日总是疲劳易累,做事总没有什么劲,她以为是没有休息好,早早地便上床休息了。
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什么东西狠狠压住了自己的心脏,阿檀喘不过气。
晚上,浸月回到观音巷,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去敲响了曹善眉的门。
“是啊师姐,你要好好休息。”
恍惚间,她耳边好像传来蒋浸月绝望的呼救声。
“浸月,你不用劝我了,我哪里也不去,你们放心走吧,我就守在这里,观音巷的房子,我一间都不准他们烧,谁敢烧我们房子,我就和他拼命,我拿扫帚赶,我拿指甲抓,我肯定将他们都赶跑,没王法难道还没天理了吗!”
曹善眉扭扭腰,昂首挺胸像个斗鸡:“我不去,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家,我就守在这里,有我在,看谁敢烧!”
“曹姨,听说要烧城,您与我一同,去阿檀那里住一段时间吧,她那里环水,火烧不过去,我们一起好有个照应。”
“什么?”
她深呼吸了几口,只觉得刚才的梦是如此清晰可怕。
“阿檀,救我,救救我……”
刚准备下床喝口水平复心情,刘妈却脚步慌乱地撞开了房门,她大口喘着气,惊道:“阿檀,城里烧起来了。”
“阿檀,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肯定是累到了,看你脸色差得,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过来了。”
处理了一天的伤员,阿檀回了周家,才喝两口汤就困得不行。
浸月好说歹说,还是没能说动曹善眉,只能回家去收拾行李。
阿檀无奈松了口:“那好。”
“可是曹姨……”
“城里烧起来了,漫天的火光浓烟,都飘到这边来了。”
阿檀冷汗透背:“烧起来了?”
“是的,好大的火,也没听到警报响啊,欸!阿檀,阿檀,你去哪?这大冬天的,你鞋子还没穿……”
阿檀跑出门,看向城区的方向,原本漆黑的天,被火光映得宛若白昼一般,随着风声传来是人们声嘶力竭的哭喊。
刘妈气喘吁吁,拿着她的鞋子跑过来:“阿檀,外面凉,快把鞋子穿上。”
阿檀边穿鞋边道:“我得去趟观音巷。”
“阿檀,去不得啊,烧起来了,危险得很。”
阿檀压抑出狂乱的心跳,急切道:“不行,我得去,我蒋姐姐,寅时,都还在那里!我得去啊,刘妈!”
她不顾刘妈阻拦,往观音巷的方向跑去。
深夜火起,全城乱作一团,轿车马车驴车板车围堵路口,到处都是逃亡的哭喊的人群,而阿檀,却是不要命地往火场里冲。
在靠近观音巷时,阿檀遇上了寅时,他这晚收拾好了东西送到义庄里,回程途中才发现,城中烧起来了。
阿檀拉住寅时的手急切询问:“你受伤没有?”
“师姐,我没事。”
“蒋姐姐呢?”
“我也不知道……”
两人往前疯狂跑去,可观音巷里早已成了火海。
阿檀要冲进火里,她要救浸月出来,却被寅时死死抱住。
寅时哭着说,师姐,你不能进去啊,火这么大,你会没命的!
曹善眉早一步从火海中逃了出来,她看着燃烧的房屋,昂面向天,拍打大腿痛哭流涕道。
为什么要烧我的房子,为什么要烧我的家啊,老天爷啊,不要再烧啦,不要再烧啦!
曹善眉跪倒在地,一下一下地朝老天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却还不肯停下来,好像只要她不停下,这场大火就能停下一样。
老天爷啊,七岁里饥荒饿死了我的爹娘,十二岁我被哥嫂卖去做妾,在那个家里,我被他们羞辱,被他们打骂,被他们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半辈子都在受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买下这几间屋子收租,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些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啊?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命啊,不要再烧啦,不要在烧啦!
木房瓦顶,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漫天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焦尘,墙壁被烧得断裂,瓦片哗哗往下砸。
曹善眉抬起脸,血渍濡湿蓬乱不堪的头发,从眼角鼻尖淌下来,火光映红她绝望的双眼。
“没了,什么都没了……”
突然,她起了身,像一头发疯的牛,朝着石柱子狠狠撞去。
阿檀悲切大喊:“曹姨!不要!”
她想冲过去,想拉住曹善眉,可是双腿瘫软,一股热流从下腹缓慢淌到腿间。
然后,听见“砰”的一声响!
四周明明嘈杂,可那一刻仿佛安静了下来,逃跑的脚步是无声的,众人的呼救是无声的,连火焰的燃烧都是无声的。
阿檀的眼里的曹善眉,花枝招展,掐腰摆臀,平日里与人讲话时都要高抬头颅,好似浑身的劲用不完,可现在,她蓬头垢面,如同被抽了浑身的骨头,一团烂肉般顺着血印从柱子上滑下来。
阿檀心脏剧痛,哑然失哭,她眼前一黑,朝前昏死过去。
长沙,两千年的繁华古城,无数人在此繁衍生息,无数中华文明在此辉煌灿烂,园林成群,朱梁画栋,最终,被付之一炬。
阿檀缓慢睁开眼,漫天都是纯净的白,晃得她眼睛疼。
动一动,身上也疼得厉害,她轻轻“嘶”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吵醒了趴在床边的寅时。
“寅时……”阿檀轻轻叫了一声。
“师姐,你终于醒了!”
阿檀转眼看着周围环境:“我这是在周公馆?”
“是。”
“蒋姐姐也来了吗?”
寅时抽泣说道:“昨天晚上的大火……”
“她在哪里?”
“师姐!蒋姐姐没有逃出来,她死了。”
刘妈心疼地看着阿檀,过来轻轻握紧她的手。
“阿檀,你知道吗?你怀孕了,你的孩子,孩子没有保住啊。”
阿檀嘴唇苍白,眼神也涣散,好像听不到寅时说话一样,只淡淡说道:“她说要给我带状元糕来吃。”
“师姐。”寅时哭得涕泪留流下,“蒋姐姐和曹姨都死了,状元糕观音巷,整个长沙城,都被火烧没了……”
那一刻,痛苦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朝阿檀汹涌而来。
“她没有!”
阿檀的泪水夺眶而出,掀开被褥,拖着刚刚小产完虚弱的身体,发疯了一样的跑下床。
“她还在火里,她在等我救她,我要去救她出来!”
“师姐!”
阿檀跌跌撞撞往外跑,跑到观音巷,跑到蒋先生家那里,一下一下刨着废墟焦尘,火碳未灭,她的手上被烫出大片血泡还是不肯停下。
最后,她找到了蒋浸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大火烧了五天五夜,后世在书上称之为文夕大火。
家都烧没了,长沙随时可能沦陷,唐道长弄到两张船票,要阿檀与寅时离开这里,但阿檀却不肯要这张船票,她对唐道长说:“师父,你带寅时走吧,我要在这里,我要等钦之回来。”
周钦之和沉星在前方,会是最锋利的刀刃,那她就在后方,带着蒋姐姐那份一起,做最坚实的盾。
离开那天,阿檀来码头送行,寅时哭着问道:“大有叔和桂花姨一走,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师姐,我这一走,我们还能再见吗?
“师姐和寅时一定会再次相见!你要好好的,要像烟火升空时祈愿的那样,要平平安安,要长命百岁……”
诸位看官!
灵约书说至此,不禁悲从心来,涕泪涟涟,不可成声!先有园林盛景,亭台楼阁,千年古城,付之一炬,后致骨肉亲人,夫妻手足,流离失所,生死永别!
轮渡之上,寅时看着阿檀渐行渐远的背影,意识到他与至亲之人都已阴阳两隔,眼下师姐也要离开他的身边,寅时终于压抑不住心中悲伤,扑到桅杆之上放声痛哭。
寅时身边是唐玄呈,他一夜白头,眼含热泪,他的身后是被火烧得满目疮痍的长沙城,他的面前是永远奔腾不止的湘江水,今天,他将离故土,临行前,他眺望着一切,声音悲怆而苍凉,放声诵道——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热泪涌出,他再激情高诵:“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跌倒在地,像个小孩一样抱起头,发出嘤嘤的哭声,痛苦喃道:“不似湘江水北流……”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