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应白(完)
第八十九章应白(完)
南渡的最后十几日,他们行至江河。准备走水路前往江南。
那些日子里面,徐应白的精神还算不错。付凌疑甚至有种徐应白已经逐渐好起来的感觉。可是事实却与此恰恰相反。
那时徐应白的药已经换过无数次,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陈岁便依照徐应白的意思改掉了方子,如今药方起到的作用只有止点痛。
船只摇晃,偶尔徐应白觉得头晕,就会同身边的付凌疑说话,以此维持自己的清醒。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身边,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应白,时刻关注徐应白的身体状况。
“你为什么叫凌疑?”徐应白放下笔,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开口问道,“你父母给你起凌字应当是取高远之意,那疑字……”
徐应白顿了顿,温声道:“是想让你聪慧机智的意思么?总不能取猜忌怀疑之意吧。”
付凌疑摇了摇脑袋:“没有这么复杂。”
“我兄长叫凌云,我娘怀我的时候,把脉的大夫说我是个女娃,”兴许提到父母兄弟,付凌疑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些,“我爹给未出世的我取名叫付凝,希望我稳重端庄,柔美大方,后来生出来发现是个小子,我爹娘就让我兄长替我取一个,我兄长那时识字不多,人又随性,他干脆将凝字两点去掉,再凑上自己的凌字,给我取名付凌疑。”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徐应白弯了弯眼角,慨然道,“我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所以我娘给我取名应白,希望我能渡过黑夜,得见破晓。”
徐应白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付凌疑动作,而后付凌疑跪下来,给徐应白磕了一个头,沙哑道:“那我走了。”
第二天他翻到那个小布袋,愣了一下就决定折返,还想着还掉布袋之后就想办法——就算是死乞白赖也要留下来。但是他没有想到,仅仅离开了一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无可转圜。
他对着付凌疑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徐应白呢?
“会的,”付凌疑仰起头对徐应白说,“一定会的。”
徐应白温声道:“后会有期。”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缓缓起身离开,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徐应白温和的声音:“付凌疑。”
然后他缓慢地转了身,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徐应白。
陈岁立刻会意付凌疑的意思,开口道:“可以,但伐骨洗髓刚刚结束,再等两个时辰再进去吧。”
他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双眼安静地合着,毫无血色的唇瓣也依旧枯槁,还因为天气干冷,微微起了点皮。
“我把你的玉佩带回来了,”付凌疑话音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面前人似的,“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付凌疑慢吞吞将那小瓷瓶塞进怀里面。
徐应白垂下眼睫,良久温声道:“但愿吧。”
付凌弋疑本不想离开,而徐应白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替我去看看外面。”就堵得付凌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那你的名字呢?”
付凌疑踌躇了许久,也没等到徐应白松口,最后也只和徐应白讨到一个可以去看望徐应白的承诺。
他觉得心口发疼。
他想开口问陈岁怎么样了,可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他竟然有一时的失声。好在陈岁看出他想问什么,长舒一口气后道:“伐骨洗髓还算顺利,不过大人身体太过虚弱,身体里的毒也没有彻底清除,还得继续仔细看着,以防出差错。”
徐应白轻点一下头,温声道:“走吧。”
付凌疑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差点给陈岁跪下来,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焦急而又哀哀地看着陈岁一会儿,又投向那扇屏风:“我……我能不能……”
徐应白近乎完美的面容映在昏黄的灯火下,在明暗交错的光中摇曳着。
付凌疑嚯一下站起来,踉跄着走向陈岁。
漫长的回忆随着伐骨洗髓的结束而戛然而止。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头跪下来,他的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着,眼眶逐渐发红。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徐应白细瘦的手指,从怀里面掏出那块红白相间的玉佩放在徐应白的床头。
付凌疑重重点了点头,在等了两个时辰并得到陈岁的许可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屏风里面。徐应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枕上。
几个月的陪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至少,在这最后这段日子里面,让自己不至于太孤独,那些深夜里能够依偎着的怀抱,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陈岁擦着汗从屏风里面走出来,连续七天的伐骨洗髓让他整个人都苍老不少,鬓边生了一络又一络白发。他刚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在外面等着的付凌疑。
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徐应白艰难地走到这里,身边除了一个付凌疑,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了付凌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收拾好东西之后,付凌疑去找徐应白辞行,徐应白给了付凌疑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所说的,第一次见面时喝下的毒的解药。
付凌疑眼眸颤了颤,回了一个字:“好。”
南渡结束的前一夜,徐应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放付凌疑离开。
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徐应白捏着自己指节的手一顿:“我的?”
“还有……”陈岁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大人身体还很虚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还望将军不要着急。”
那时的付凌疑没有想到,这一次就是永别。
前世直到徐应白死去几个月后,付凌疑才知道,那瓷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初见那天喂的那碗掺了粉末的水,不过是白开水里面兑了些止血的药粉罢了。
他露在外面的双手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眼,是针灸后留下来的痕迹。
之后的三年里面,他将被笼罩在徐应白万箭穿心坠江而亡的阴影里面,生生将自己逼疯。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两下。
付凌疑立刻停住了脚步,乌黑的眼眸透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他转过头,盯着徐应白道:“我在。”
他缓慢地低头,小心而又温柔地亲吻徐应白的指尖,眼眸微微颤动着:“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徐应白的眼睫轻微地动了动。
他深陷在一个混杂而庞大的梦境……准确的说,是一个回忆里面。
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一条血线绑住了,被人迁引着向前走,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直到他看到万千箭雨自空中飞过,直指船上一个单薄的人影……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前世的记忆,而那个坠入江海的人,就是前世的自己。
紧接着,徐应白看到付凌疑疯了一般朝江里面冲过去,还被流矢伤到了后背。
接下来三个月,付凌疑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寻找自己的尸骨。
徐应白震惊而又难以言喻地看着眼前人执拗地在江河里面寻找,箭伤被泡烂,手脚也被泡出触目惊心的疮口。
一个人要有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在这样广阔又湍急的江河里面找下去。
付凌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继续找下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别找了,徐应白想告诉付凌疑,别找了。
我不用你收敛我的尸骨了,快走吧。
可是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付凌疑也听不到一个孤魂野鬼的低语。
在第三个月,付凌疑终于放弃了寻找徐应白的尸骨,转身折返回长安。却听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徐应白死后被诬蔑为叛贼,满心悲愤想为徒弟讨一个公道的玄清子前往江南,在大街上被肃王和皇帝的人乱箭射死,梅永为了带走他的尸骨,辞官离开。
付凌疑身后虚空的徐应白如遭雷击,身上的脊骨似乎被打碎了一般疼。
师父……他的师父为了他……
他的师父玄清子原本是一个不管红尘事的方外之人啊……
徐应白挣扎着想挣脱被线条束缚着的魂魄,可是那层桎梏不让他离开,他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到付凌疑瞳孔微微放大,全身都在颤唞。
接下来,付凌疑连夜赶路,近乎不眠不休地赶到了玄妙观。
眼前是一片被焚毁的焦土,到处都是道观之人的尸首,干涸的血迹染透木板,有时候还可以看见断手残肢。
这里的人全都被杀了。
这里曾经是徐应白的家……他生于此,长与此,然而现在,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姐……还有会叫他师兄的师弟师妹,那些刚进道观不久的无家孤儿,全都死了。
徐应白全身颤唞,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想要去收敛那些尸骨,却连捡起一片残缺的纸张都做不到,只能无力而又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付凌疑艰难地将所有尸首聚在一起,挖了个大坑一起埋掉,立了一块无字碑。
而后徐应白在虚空中同付凌疑一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年里面,时光同雪片一样飞逝而去。
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世道艰难得让人难以想象。
他看到荒野枯骨,看到人易子而食。
就连那些在他在任时逐渐有起色的州郡,都十室九空。
付凌疑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间,在广大的天地里面只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去供奉他石像的庙宇里休憩,疯到要去抚摸,甚至想要亲吻那座神情温和,实则冰冷又伤痕累累的石像。
然后轻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也真的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徐应白看他横渡至金陵,费尽心思找到了缺口,和那位眼盲的琴师偷天换日。
那名琴师,虽然模样和身形都有所改变,但徐应白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那是刘听玄。
他们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可是徐应白没有想到,付凌疑会决绝到挖掉了自己的双眼!
刀刃入眼的那一刻,徐应白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住那把匕首,但是刀尖自他手心穿过,狠狠扎入了付凌疑的双眼。
殷红的血流下付凌疑的面颊。
他嘴唇因为疼痛哆嗦,人却在笑。
他终于可以为徐应白报仇雪恨了。
夜晚,他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白相间玉佩的纹路,好似这块玉佩是什么绝世的珍宝,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块玉佩睡了。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动作,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原来是你啊。
当年那个在安西郡,被自己用了玉佩救了的少年,原来是你啊……
报仇那一天,付凌疑几乎杀光了王府里的人。
魏璋被他大卸八块,惊恐地瞪着眼,死不瞑目。
而后迅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黑烟缭绕在金陵城上空,街道上巡防卫大声喊着:“走水了!快来救火!!!”
徐应白无声无息地看着大火中的付凌疑,炙热的火焰烧上房梁,沉重的梁木轰隆一声砸在付凌疑身后。
他身穿染血的斑驳白衣,背对着徐应白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逐渐弯折。他放声大笑,然后又呜咽出声,俯身吻向手中那块玉佩。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徐应白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繁盛的火光在此时扑面而来,迅猛的火焰将他们瞬间吞没。
而此时,宣政殿内,徐应白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从掉下来,打湿了枕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