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因果
第三十九章因果
◎窥见必将失去的将来。◎
楚真真坐在阵中。炎华火龙刀已经被她收起,她十分闲逸地坐在阵法中央,磕着瓜子,慢吞吞地和自家小师弟聊天。
“你不是和大师兄他们一道吗?怎么独自来了城门。”
尹枕流点着手里的符纸,道:“本来是要来卫城的,因为据说仙君剑境不稳嘛。结果仙君没什么大问题,大师兄他们就继续回明府追查去了。”
“至于我,”尹枕流话音顿了顿,“就顺路去城外寻小听了。”
对于这个答案,楚真真见怪不怪。短短数日,她已经习惯了尹枕流半句话不离道侣的做派。
对着楚真真的略微鄙夷的目光,尹枕流啧啧两声:“师姐,不要这样看着我。想当年,你对那小孩可比我对小听夸张多了。”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口中的“那小孩”就是如今的仙君。
楚真真额上青筋凸起:“什么这小孩那小孩的,放尊重一点。”
那是她的仙君崽崽,才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臭小孩好吧。
尹枕流十分夸张地叹道:“哎师姐,你是真护着你那童养夫。说起来我记得他也是修士吧,你回来之后,就没想着去找他?”
阮辽眸色渐深。
说到明秋色,楚真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明小少爷身上还有剑气,急需阮辽解救。
“新欢怎么被扔在地上?好可怜哦。”
小阮辽不喜欢她。
梦中那股酸麻的涩意再度浮上心头,神魂罚那股撕裂的痛楚在楚真真脑海里变得分明。
楚真真不明白阮辽何出此言。她皱着眉头,想要和阮辽辩驳:“不是的,明小少爷虽然骄纵了些,但本质不坏。”
仙君掀起眼帘,冷冷看着明秋色苍白的脸。
楚真真的头脑一下子就变得清醒了起来。
“真真,我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
“生死有命,何必救他。”
被亲妈无故抛弃,大概是一个非常难解的心结。
“我说过,剑气解除与否,要看秋水的意思。”
这令她想起昔日小阮辽看她的目色。像浮在潭上的薄冰,那股凉意,看一眼便觉得冰寒。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幼时的心存芥蒂不会无故消失,小阮辽曾经那样排斥她,到头来两百年后却又说喜欢她。
楚真真瞧了眼半空中的阮辽,沉默了片刻。
灵力是修士驱动万物的根本,没有灵力,就无从驱使各种物事。
所以在本质上,阮辽口中的所谓“心悦”,恐怕只是挽回母爱的借口。
阮辽看出了她的心思,微一抿唇,道:“你若不信,可以将我周身灵脉封去,让秋水自行抉择。”
眼前又浮现仙君阮辽垂眸,低声说心悦她的模样。
阮辽语声淡淡,话音冷凉。
她抱着明秋色,失魂落魄地想着,不知觉就走到了阮辽身前。
手中重量忽然一轻。楚真真抬头,见阮辽伸手,生硬地将她怀中的明秋色扯了出来。
她曾经是阮辽的监护人,不管怎么说,都含辛茹苦地将阮辽拉扯大了。
楚真真有点儿不信:“可你是剑主啊。”
感受到怀中的寒意越发深厚,楚真真仰起头,看向空中的阮辽。
楚真真很明确这一点。
反倒是尹枕流眼尖地瞧见了楚真真身后的明秋色。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差点忘了,师姐近日和明小少爷同行。原来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了。”
妖物见剑境和尹枕流的阵都无法攻入,渐渐也退去。
楚真真忍无可忍:“滚。”
楚真真倒真被勾起些好奇心来。但仙君的灵脉,她哪敢随便乱封。
只是她死得太突然,在阮辽眼里看来,她死遁得毫无因由,看上去就是抛弃了阮辽一般。
想到这里,楚真真颇觉得有几分心酸。
与这目光一相触,楚真真无端觉得心惊。
她接着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麻烦你……只是你刺了他这么多剑,总该给他解一解剑气吧。”
阮辽神色冷淡:“我虽为剑主,但剑灵本身亦有意志。”
却不想阮辽的目光也正淡淡地瞧着她。鸦青眼眸通透,看人时显得寒凉。
她顿时也不想别的了,三言两语打发掉尹枕流,便又将地上的明秋色抱起。
空中的秋水感知到主人心绪,晃晃荡荡的落了下来。阮辽接住秋水,修长指节轻微摩挲着剑柄。
在阮辽淡漠的眼神里,楚真真突然就悟了。
她自己的炎华火龙刀也有刀灵,但平时自己使刀的时候也没心思顾忌刀灵的意志不意志的,毕竟她是刀主,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她正想着,一阵清浅的桂气便迎面而来。
阮辽不知何时放下明秋色,近了她的身。他握起楚真真的手,将其搭在自己的腕上。
指下,楚真真能感受到微弱的脉搏一下一下跃动着。
她浑身都有点发僵。阮辽的手腕不似他的指节冰冷,而是带着略微发烫的热意。
楚真真能感知到他腕间脉搏跳动,更能察觉到他经脉中有血液奔涌。
这是一个极关键的部位。抓握腕脉,可以轻易地切断修士的灵脉,从而使其变作刀俎鱼肉。
而阮辽将她的手搭上此处,一时间,楚真真有点手足无措。
她推了推阮辽的手,道:“封仙君灵脉,不是太好吧。”
阮辽却反问:“有何不好?”
“从前你教我用剑时,也是这般封了灵脉。”
他嗓音轻微,如绒羽一样拂在人心头。
楚真真忽然觉得心脏漏跳一拍。这种感觉极迥异,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心间微妙的同时,楚真真反倒横下一条心来。她抬起眼,直视阮辽,盯着他的眼睛,硬邦邦地道:“封就封。”
正好让她看看,秋水这个剑灵有什么样的自我意志,能让仙君都不得不迁就。
楚真真冷着脸,按上了阮辽的灵脉。与此同时,秋水嗡鸣一声,似乎是在为主人的安危感到担忧。
阮辽抚了抚秋水,秋水很快平和下来。
而后,阮辽淡淡问道:“秋水,你可想解他身上剑气?”
秋水剑身微微一抖动,旋即十分坚定地摆了一摆。
楚真真狐疑地看着秋水,她问:“秋水哥,你不解他身上剑气的原因是?”
剑灵听得懂人话,而且意念与主人相连。
秋水又摇晃两下,阮辽看它一眼,道:“秋水说,奸邪之人,本就该死,不配由他解除剑气。”
楚真真:“……”
楚真真:“秋水哥,你要不再睁大眼睛看看?”
明小少爷奸邪?奸邪在哪里啊!
秋水剑身嗡嗡震动,阮辽继续翻译:“观其面相,便是大奸大恶之辈。”
楚真真沉默了片刻,觉得秋水对明小少爷有着非常大的偏见。
但明秋色的身上的寒意已经渗透出来,冰寒得怕人。如果再不处置,恐怕会冻坏了经脉。
她的主线任务是帮助明秋色复仇,如今要是冻坏了经脉,明秋色便成了废人一个,还报个锤子的仇。
楚真真又开始翻找起储物戒来。她翻出一株火灵芝,想喂给明秋色,但明秋色尚在昏迷,整整一大株灵芝总不可能让他囫囵个吞下去。
于是楚真真主动向阮辽提议:“一日下来也累了,我们回天玄门吧。”
正好她要回殿中,把火灵芝磨成粉,煎水喂给明秋色喝。
阮辽自然没有异议。回到殿中后,楚真真便一头埋进小厨房里,研磨烧水,精心调配了一味十全大补火灵芝汤。
火灵芝的功效是温补经脉,避免寒气侵体。虽然对于明秋色来说治标不治本,但当务之急是要驱散他脉中剑气的霜寒。
总之,都是秋水不愿意解剑气惹出的祸。
剑气霜寒……楚真真无端又想到阮辽。
阮辽的剑气这般霜寒,他的经脉是怎么受的住的?
楚真真眼前一亮。对哦,她为什么不能换个思路,去请教一下阮辽如何坚韧经脉,说不定也能极限挽救一下明小少爷。
她一面想着,一面擦了一把汗,走出厨房。
炉上的火灵芝汤还要烧半个时辰才能好。
不曾想,楚真真一走出来就见到了阮辽。
阮辽好似是在这方候着的,他目光落在楚真真面上,在瞧见她额上的薄汗时微妙的沉凝起来。
他还未开口,便听楚真真十分迫切地问道:“阮辽,你剑气这般寒凉,你的经脉如何受得住?”
阮辽颇有些意外地一抬眼。
他神识强大,不必刻意探知,便知晓厨房内煲的是火灵芝汤。不必想,阮辽也知道这汤是给明秋色的。
可如今瞧真真这话,竟像是在关心他。
仙君一贯疏冷的眼底泛起波澜。他唇抿得有些发白,话音竟有几分拘谨:“受不住。”
想要探知秘诀的楚真真:“?”
楚真真:“啊?”
阮辽微垂了眸,他道:“我曾受寒邪入体,经脉险些冻结成霜,你知道的。”
楚真真怔了怔。阮辽口中的寒邪并不是用语,而是一种妖物,经常擅入人体,流窜进经脉,吞噬脉中灵气。
这件事,楚真真当然也知道。幼时的阮辽体弱,经常被各种妖物攻击。其中一次,就是被寒邪侵入经脉,那次极凶险,他的经脉差一点尽废。
阮辽道:“也是自那次以后,凡入我经脉的灵气,都属寒凉。我修炼时时都如锻脉,冷寒彻骨。”
楚真真愣住。她知道寒邪入体不好受,却不知道阮辽自此之后,修炼都有了后遗症。
阮辽一向不是夸口之人,他说修炼如锻脉,便是真的像锻脉那般。
锻脉是苦楚难当的一件事。锻脉时,周身经脉有如被千刀万剐,说是凌迟也不为过。
可是楚真真记得,阮辽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寒邪入体过一次。
大概是在她刚刚将小阮辽接出家门时,他就已经寒邪入体。
但阮辽平日修炼极乖顺,只要她说,他一炼便是一日。
楚真真眼睫颤唞。她不敢想,这么多年以来,阮辽是如何度过修炼时的每分每秒的。
她闭了闭眼,无端感到有些歉疚。一时间,楚真真既觉得阮辽修至仙君是一个奇迹,又觉得当年的阮辽实在是个闷葫芦。
楚真真忍不住道:“你当年修炼那么痛苦,到底是怎么捱下来的啊?”
阮辽眉目平和:“习惯了。”
楚真真又追问:“那你如今修炼,依然这样痛苦吗?”
阮辽道:“时时如是。”
他早不知道疼痛为何物。
这原本也不必说。但假若说出来能让真真多怜他几分,那么便很应该说出来。
阮辽静静地想,那火灵芝,其实给他也可以。
火灵芝温养经脉,他的经脉寒如霜雪,较之明秋色更甚千百倍。
如果可以,他也想感受一些暖意。哪怕这样的暖意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仙君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少女,不可抑制地期冀着。
楚真真亦在想。她想,其实阮辽也用得上火灵芝。
炉中的汤快要好了,楚真真心头一动。她道:“你经脉这样寒凉,不如也喝一碗火灵芝汤暖暖身子吧。”
阮辽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他很愉悦地想要应下,却突然被楚真真的话音打断。
“不对,我记得你很讨厌喝汤。”
阮辽的神色微微一僵。
楚真真有些出神地回想:“那时候你把汤碗摔掉了,说最讨厌喝汤。”
阮辽眼瞳颤动。
他曾经丢掉了楚真真递给他的汤碗。
那时候,楚真真对他关怀备至。就像寒冬不习惯火的炙烤,小阮辽也无法理解楚真真对他的照料和关怀。
他并不相信人。自年幼起,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被人辜负。
无论是母亲,同砚,还是夫子,都不可信。
所以在楚真真出现的时候,小阮辽只是漠然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她会如此对待自己,无非是另有目的。
只是现下他不明白。但始终有一天,她也会露出丑恶的獠牙。
就如昔日温情的母亲会在曾经温暖的屋子里一下又一下地鞭打他,他知道幸福和温存都只是虚幻的泡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人残酷地剥开。抽丝剥茧的,一点点的揭开给他看。
他不想再看了。
小阮辽对楚真真的一切举措都无动于衷。他不吃楚真真给他的东西,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见任何人。不学剑,不修炼,不进水米,只是枯坐。
楚真真对他很好,他却只感到恐惧。
一切善都是恶的倒影,他窥见必将失去的将来。
然而楚真真是最持久不息的幻象。她会时时为他的起居操持,会因为他的一次触碰而欣悦的笑。
她美好得就像一个幻象。
小阮辽眼眸平静地看着她。他模样仍旧冷淡,心湖却早就涟漪层层。
他很想碰一下这份温存。楚真真对他的诱惑太大了,尽管会有破碎的风险,但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小阮辽最终还是踏出了一步。
楚真真为他熬了汤,是骨头汤。鲜味顺着蒸腾的热气攀上他的心头,他控制不住的吸了一吸鼻子。
他太饿了。小阮辽唇色苍白,神色冷淡地想着。
少女再次启开他门扉,小心翼翼地问他喝不喝汤。
她模样很小心,眼睫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着,像蹁跹的蝶。
分明为了熬这锅汤,她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日,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响动就没有停歇过。
小阮辽看着少女的眼睛,眸光动了一动。
然后他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看到小阮辽有了反应,楚真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变得喜悦。她立刻奔出房门,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来。
她没有叫小阮辽出来喝,而是直接将汤端到他的房间,放在桌上。
楚真真似乎很开心,她动作笨拙地搅了搅汤水,而后欢欣地递给小阮辽。
她道:“你喜不喜欢喝汤呀?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多做一点汤给你。”
小阮辽没有表情。他接过汤碗,垂睫看着汤上漂浮的油花。
楚真真见他没有反应,试探道:“阮辽?”
她犹豫了片刻,选择了一个听起来亲昵的称呼:“小辽?辽辽?”
面前的汤汁忽而飞溅起来。
碎瓷摔了一地,汤汁四溢,楚真真怔怔地看着。
小阮辽声音响起来:“我最讨厌喝汤。”
楚真真愣愣地问:“为什么?”
小阮辽没有说话。
楚真真这句问话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她问完,也没有等小阮辽回答,便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然后又沉默无言地走出去。
小阮辽抬眼看着她的背影,想,她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做了一天的汤,却被自己戏耍似的摔了碗。
只因为那声无意中的“辽辽”。
小少年笑了一声,眉眼冰凉而哀戚。他蜷下`身,将手按在腹部。
他的胃早就饿得发疼,一阵一阵地抽搐着,昭示着他急需进食。
小阮辽厌恶自己这幅做派。分明想要喝汤的是他,偏偏摔碗的也是他。
自己推拒掉的东西,就永远也得不到了。
阮辽看着楚真真走入厨房的背影,微微敛目。
在楚真真看不见的地方,仙君眉眼缭绕着浅浅的黑气。
他嫉恨明秋色的厚遇,却又无法否认自己的罪行。
他曾经摔掉了汤碗,如今理所当然尝到苦果。
可是阮辽仍旧不甘,亦或说他从未甘心。他无法心甘情愿地看明秋色与楚真真再织出一个美好的兰因。
都说兰因絮果,可是他的因和果都一样不完满。
他想要再走出一段不同的道路,和楚真真。
楚真真将厨房里的汤端出来后,便去喂给明秋色。她照料得仔细,明秋色喝下火灵芝汤后,也很快醒转过来。
明秋色面色不太好看。他倚在床头,脸色冰冷。
他又一次昏迷,并且又一次被楚真真救起。
算来算去,竟还是他欠楚真真的。
楚真真一看明秋色这臭脸,就知道明小少爷又不开心了。不知为何,楚真真也感觉有些烦躁。
她在明秋色要开口之前就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打住打住,不要骂我,我现在很烦,你要是敢骂我,我会考虑把你丢出去。”
明秋色脸色更加难看。他道:“谁说我要骂你?楚真真,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奇怪。”
楚真真看着自己手里的汤碗,又看着明秋色那副臭脸,想到什么似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碗往桌上一磕,叉腰就骂:“明秋色,你分得清谁是大小王吗你?是我救了你,到头来你还要给我摆脸色?差不多就得了,我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楚真真觉得格外气闷。
也许是阮辽让她想起来旧日的事情,又或许是任务实在太烦了。
明秋色被骂得一愣,他盯着楚真真,目中很有些莫名。
半晌,他眼睛突然有些发红:“楚真真,我没有摆脸色。”
“我明明想要谢你,可是你上来就骂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