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师傅,麻烦等一下。”刘婕拎地上的袋子,匆忙跟夏雪滢告别。
乡间公路上,公交车摇摇摆摆开走了。
刘婕看着身前的男人,问:“你怎么在这?”
陈昭接过她手里两箱东西,牵住手腕带她往人行道靠了靠,“在这等你啊。车在那边。”
他提步向前,刘婕脚步轻快,跟在他身边,“可是我没告诉你我坐哪辆公交车.”
但是她说了自己坐直达的公交车,而直达的公交车只有一趟,每60分钟发一辆。
她知道了。
身边的女人轻轻喔了一声,脚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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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家在村里,几间砖瓦房,前后修缮几次,经历数十年风雨,红漆木门颜色斑驳,两个门墩覆了尘土,去年三十贴的对联鲜艳招展。
巷子窄小,路边立着电线杆,刘婕紧张地前后左右张望,视线里多了个慢悠悠背着手跟狗并排走的老头,正从巷子另一侧朝这边走。
刘婕降下车窗:“姥爷!”
“今天你姥姥不在家,我想家里来小孩,你们没吃的怎么成,打算去镇上买点零嘴。这边骑电动车刚出门,”李德民讲得抑扬顿挫,又做恍然大悟状,“我这一走,你们来了,家里没人怎么办。”
陈昭说:“先前过节,家里收了点茶饼,一直闲着,不知道姥爷爱喝不喝,当尝个鲜了。”
刘婕去拿自己带来的东西,才注意到后备箱还有另外几箱补品,她看向陈昭,后者自然地将东西一起拎下来。
刘婕从厨房走出来,拧开露天水龙头,弯下腰冲洗双手和眼睛。
家里有事向来是姥姥操持,老头喜欢做木工,电锯一开,两耳不闻屋里事。
锅铲碰铁锅,发出有节奏的剐蹭声,厨房内油烟缭绕。
陈昭并指抬她下巴,“我是土匪头子,你是什么?”
李德民顿了顿,“我就去前面你表舅家坐了会儿,今天部队定点帮扶东西发下来,你表舅非让我给他们记记账,哎呀,这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湿漉漉地抬头,“陈昭,我第一次见姥爷下厨,我都二十六岁了甚至今天中午还是舅妈过来送饭的。”
最爱抢良民。
老头四下看了看,寻找声源,陈昭将车开到门前开阔地,刘婕探出半个脑袋,“姥爷!”
瘦小的老头抬头,黝黑脸庞泛起皱纹,笑得爽朗,“小楠来啦。”
刘婕指挥陈昭将车停下,推门下车,姥爷也走过来,他知道陈昭,今天是第一次见面,陈昭跟刘婕一起叫姥爷。
老头好酒,每天二两,雷打不动。刘
婕看向陈昭。
刘婕手里提了两箱东西,推李德民进门,“收下收下统统收下,今年过年轮到你外面老头炫耀了。”
不知道是不是两瓶酒送到了心坎上,今天老头格外热情,去后院摘了新鲜瓜果蔬菜,又去厨房烧柴,甚至亲自做了道菜。
“这么多饼干奶粉?”李德民惊讶万分。
老头将一段心路历程讲得生动,好似情景再现。
“我不爱吃那些。”李德民摆手,“不吃不吃,你走的时候带回去。”
“才不要。”
刘婕被迫仰头,她鼓了鼓脸颊,眼睛看向别处,“.我当然是良民。”
陈昭看着她眼泪汪汪的眼睛,乐了,“去洗洗。”
老头瞳孔放大,直勾勾盯住某个箱子,快步走过来,弯腰,屏息,仔细打量。
刘婕给他吓了一跳。
刘婕看着他,长大嘴巴,“哇,你是土匪头子吧。”
刘婕说:“我带了饼干和奶粉。”
“不知道,从老太太那里搜刮来的。”
陈昭笑着调侃,“我有这么大面子么。”
“你的酒面子比较大。贵州茅台哎,名气很大,应该很贵?”
陈昭笑说自己不懂酒,今算是遇到行家了。
陈昭笑了声,“哎,你知道土匪最爱抢什么?”
“哟,这茶叶、不是,茶饼我听人家说这茶饼都贵呢,一张小饼好几万。”李德民不识茶叶,只晓得自己平时喝散茶叶的嘴享受不起这个,他连连摆手。陈昭勾唇笑,“没这么贵,姥爷。”
老头站在炒锅前熟练地使用锅铲,倒各种调料。
几箱礼品贴墙角放下,李德民忽然惊呼一声,“哟,茅台!”
刘婕躲到厨房门口,用手背蹭眼睛,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她看过去。
“这里面门道可真不少。”李德民喜笑颜开,拉住陈昭的手,“孙女婿,你来,你来跟我喝两杯。”
“贵州茅台酒,嘶呦!53度,还是15年的。”老头眼睛瞪得像铜铃,颤颤巍巍凑近了,拱一拱鼻子,回头说:“这可、这可是好酒。”
“姥爷,你刚去哪了?”刘婕问。
刘婕赶紧解释职业原因,陈昭不能喝酒。李德民惋惜,出门前频频回望。
老头眼光洞然,在陈昭身上停留片刻,轻轻颔首。
后备箱打开,陈昭垂眸看着说话的人,他勾唇,转瞬而逝的几个瞬间眸底有些恍惚。
“饭还没做好。”刘婕羞恼,推开他的手,陈昭作势要抓她,她侧身,灵巧地躲开。
“三叔.”
门口有动静,刘婕赶紧牵着陈昭一起躲进厨房。
“姥爷外面有人叫你。”
“啊?”李德民挥着锅铲,茫然回头。
“外面有人叫你。”
李德民嘱咐刘婕把菜盛出来,可以开饭了,他擦擦手,走出去。
“三叔!你家这个小刀锯我给你送回来了!”外面粗噶的女声说。
厨房做了纱窗方便散烟,刘婕侧身站在墙后,不叫自己漏一点身影。
陈昭问她躲什么。
家里养的小土狗咬着尾巴窝在土灶边取暖,刘婕蹲下人,招手叫小狗过来,摸摸脑袋,“可能是舅妈或者婶婶之类的,我跟她不熟嘛。”
她不喜欢社交,家里来客就喜欢躲起来。
小狗脖子上挂了个粉色的吊牌,手艺做工都眼熟,陈昭眼睛微眯,“这是那天在克林门口碰见的小狗?”
“嗯。”刘婕点头,“它原来住在垃圾桶旁边的纸箱里,后来那里被整顿了,它没地方去,我也没空每天溜它,就送到这里来了。”
小白被养得膘肥体壮。
“小狗不是亲近人么。”
小狗亲人?刘婕手搭在小狗脑袋上顿了顿,没想明白陈昭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陈昭漫不经心地笑。
说她是小狗不应该社恐?
刘婕忽然明白过来,她握住小白爪爪,张牙舞爪命令小家伙,“咬他。”
小白龇牙咧嘴做凶猛状。
陈昭弯腰,握了握它的爪爪。
“.孙女婿过来了吧?刚才我过来,几个婶子说看着车里像小楠呢。”外头的女人忽然扬声。
呃。
刘婕像被一盆水浇透的蔫花,耷拉脑袋。
中年女人面善,似乎是村子东头的一个嬢嬢,为人毫不见外,还没见到刘婕就开始夸孝顺云云。
刘婕打招呼,身边有个男人,挺拔出挑,英俊矜贵,跟她一起叫了声嬢嬢,声音低沉磁性。
中年女人从他一出门就被抓住视线看顿了两三秒,才继续说话:“这是小楠男朋友吧.?”
“咳咳。”李德民清嗓子,跟两人站一起,“孙女婿。”
“哟,外孙女婿?”女人目不转睛盯着陈昭,“三叔你真好的福气。”
她假意责怪,“小楠也真是的,结个婚不声不响。”
刘婕讪讪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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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民家是村子里寻常的平板房,砖石地面,夏秋两季阴凉避暑。小院宽敞,堆了许多木材与电刨、电锯和墨斗之类的工具,另一侧是刚做好的几个椅子。
乡下晚上静谧,家养的鸡鸭鹅偶尔弄出声响,屋里的电视机在放新闻联播。
吃过晚饭,刘婕随便挑了张椅子,搬出来,回屋一趟,又拿出个苹果和大棒骨,她啃苹果,小白啃大棒骨。
“.我今晚就给这些椅子上漆,过几天可能要下雨。”老头跟陈昭聊着天,从屋里走出来,将手里的电灯泡挂晾衣绳上,牵着长长的线,插上插头。
100w的白炽灯亮起,老头回头嘱咐:“你去搬张椅子,跟她坐着去。小甜瓜、苹果,都是我刚摘来的,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
刘婕手里举着咬了好几个牙印的苹果,仰头发呆。繁星闪闪,她的碎发散落脸颊边,嘴巴微张着,露出两颗兔牙。
眼前多出个手掌,挥了挥,她回过神,咬一口苹果。
“想什么呢。”陈昭放下椅子,随口问道。
刘婕看着他坐下,“不知道好像没想什么,星星很亮。”
她举起手臂指天空,忘记手里的大棒骨,小白跟着蹦起来。
刘婕笑着逗小白,没注意手里的苹果,忽觉嘴里不对劲,低头一瞧,咬开的果瓤里白白胖胖的虫子摇头晃脑,手一抖,苹果掉地上,轱辘轱辘滚开。
陈昭问怎么了。
“有虫子!”刘婕苦着脸吐掉嘴里的果肉。
“有虫子?没打过药,你换一个吃。”老头举着刷子说。
“还有几颗呀,你那个小树一年就结这么两三个果子。”刘婕盯着滚落地上的苹果,面露犹豫。
“吃吧,明天去镇上买,买一兜你带走。”
“小白!”一旁小白跃跃欲试,刘婕喝止,陈昭伸腿挡住小白,小家伙更馋地上的东西,刘婕赶紧弯腰捡起,她擦了擦苹果上的灰,“买的跟你的不一样嘛”
刘婕去一边拿水龙头冲走虫子。
厨房灯光亮起,老头知道她是去切没被虫子糟蹋的果肉了。
陈昭闲散靠在椅子上,也扭头看着那。
“她从小这样。”老头几分得意几分唏嘘。
陈昭说我知道。
椅子腿是黄色,椅面是红色,颜色细腻均匀,李德民握着刷子,瞧向旁边的孙辈,“孙女婿,你在部队,就是离这儿不远的空军部队?”
陈昭应声。
“哎,这不是巧了,咱们国家搞定点帮扶,你们部队当时有个支队对接咱们村,我可能还见过你们战友呢。”
刘婕捏着最后一块苹果从厨房走出来,“就是小时候那些长得很凶,但是每次都带金丝猴奶糖过来的叔叔吗?”
老头说:“人家每次都给你糖吃,哪凶你啦?”
“长得凶嘛。”刘婕咕哝,转头问陈昭,“你这件事吗?”
陈昭垂手挠小白下巴,“知道啊。”
“这样啊,但是这几年都是送物资了,很少直接来人.”
否则也
许她跟他会以别的形式重逢。刘婕胡思乱想。
“语气这么失落啊。”陈昭垂眸看着她的手。
“哪有。”刘婕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苹果块,递给他,陈昭没接,空着的手也搭到小白脑袋上,他微扬下颌看着她,目光带笑。
对视片刻。
刘婕将苹果块放到陈昭唇边,他咬住,她回到自己原来的坐处。
陈昭漫不经心说谢谢啊,他抬手拍了拍小白的脑袋,后者自觉去一边玩骨头。
刘婕随便捡了根木棍,在地上画小花。
她好像从小喜欢画这个东西。
陈昭那时才十五岁,跟叔叔伯伯一起下乡。这村子当时还是贫困村,村旁公路好一截断一截,下雨时泥泞,两辆车错不开路,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全部出走,剩下一些老弱孤寡。
部队下来帮村子修路,陈昭和几个小孩是蹭车过来玩的。村里没什么新鲜,有人提议玩捉迷藏,那么多草垛和树林肯定很好玩。
陈昭藏在路边麦秸垛后边,用棉花杆掩护自己,忽听一阵脚步声,以为是捉鬼的,谁知道是个小女孩。
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脑袋上顶着两个丸子,红色纱网发绳绑几圈,哪吒似的。
她怀里抱着他遮身的棉花杆,两粒眼睛像黑亮葡萄粒,直勾勾看着他。
陈昭也看着她。
刚下过雨,蛙鸣阵阵。
少男少女在无言中对峙。
外面抓鬼的朋友故意大声叫看到你啦。
陈昭盯着身前的小女孩,目光不大友善,意思是叫她别碍事,赶紧走。
谁知女孩将棉花杆放到一边去了。
陈昭舌尖顶腮,往里面挪了挪身。她皱眉,然后朝他伸手,手里是一颗奶糖。
还是金丝猴奶糖。
他当然认识,因为这玩意是江晶逛镇上超市选的。
陈昭动了一下,脚底什么东西碎掉。
院里的孩子出门时都知道往兜里塞点吃的,以防野太久了饿肚子,这天陈昭什么也没拿出来,罗林茂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肚子说他躲猫猫躲到人家鸡窝里,还把鸡蛋踩碎了,所以身上吃的全赔罪了。
陈昭遭人笑话时,女孩就在不远处,拿小木棍画圈,画一会儿拆一袋零食,吃得满嘴油渣。
“刘亚楠——回家吃饭啦——”
“哎——”女孩丢下棍子,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留下满地五瓣、四瓣小花。
“.孙女婿。”
“哎。”陈昭从回忆中抽离。
姥爷说:“你看你右手边那个箱子里还有没有干净刷子。”
陈昭俯身翻找一阵,说找到了,起身送过去。
道路狭窄,刘婕用小棍撑着坐直身体,给他让位置。陈昭路过,丢了什么到她腿上,她低头,发现是一枚自己的姓名牌。
卫城市实验高级中学
高二·十四班
刘婕
“哎,哪来的?”
陈昭送完刷子,抄兜走回来,“地上捡的。”
“捡的,捡的什么?”老头在忙活,但老头爱八卦。
刘婕说:“我高中时候的姓名牌,不知道什么事丢在这里了。”
老头抱怨道:“哎呀,你那个姓名牌,你妈骂你多少次了,补一次丢一次,补三个丢三个,你说你是一点不长记性。”
“它那个别针很容易坏嘛。”刘婕为自己辩解。
姓名牌上有照片,她拿到灯下看,女孩笑脸明媚。
这东西更新换代过,还重新拍过照片,刚开始的三块钱一个,后来的五块钱一个。
她看了眼陈昭,“幸好不是原来那个.”
刚开始那版照片是军训后拍的,又黑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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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看过今日说法后就相继熄灯。
小屋六七平,狭窄拥挤,床上新换了三件套,小沙发上也换了新的坐垫。
刘婕出去洗漱,推门发现陈昭坐在床头看书,她眯了眯眼睛,他手里不是书,是个旧笔记本,封皮是还珠格格。
她一顿,飞扑过去抢走笔记本,“你怎么随便翻人东西呢。”
“刘喃喃你小时候懂得挺多啊。”陈昭看着她,“爱情真是一门难解的学问,情深深雨濛濛,多少”
全是琼瑶的台词,她小时候写日记拽不出什么文笔,只能抄电视剧。
刘婕恨不得钻地洞,用衣袖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
陈昭眼梢带着笑意,揽住她的腰贴自己身上,另只手做投降状,是示好的意思。
“不许说了。”她耳根通红,松手前警告。
陈昭眨眼。
刘婕松开他,然后揣着笔记本去了厨房,将东西塞到灶膛里,打算明天烧掉。
再回屋,陈昭跟大爷似的摊开手脚,他手长腿长,占了整张小床,刘婕叫他让一让,他把人拽下去,刘婕没站住,跌到他怀里。
“干嘛去了?”
“没干嘛。”
刘婕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
“笔记本呢?”陈昭问。
刘婕不说话了。
她刚才洗漱前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件v领打底衫,俯身露出半面峰壑,陈昭摸到她背后的排扣,并指捏开,“你那会儿才多大?开始给人家写情书了。”
“那不叫情书,只是日记,日记。”刘婕强调,“随便写写的。”
陈昭冷哼一声,“随便写写。”
刘婕羞恼:“难道你没有暗恋过人吗。”
陈昭说我不玩这套。
刘婕:“铁锹也没你的嘴巴硬。”
陈昭拎腕找到她的手。
“哪儿硬?”
骨节分明线条硬朗的手掌按住白皙细嫩的手指,贴住深黑长裤面料。
刘婕掌心发烫,热意仿佛传到脸颊上,忽听他说年底补个婚礼吧。
婚礼?刘婕一怔,思绪短暂短路。
也许是因为嬢嬢那句不声不响吧。
灯光熄灭,白炽灯短暂地泛着昏黄光晕,屋内完全陷入黑暗。
窗户没关严实,萧瑟夜风吹进来,裙摆底下冷飕飕,陈昭已经抵住她,刘婕身体一震。
“怎么办宝贝儿。”
“他想亲亲妹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