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终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终章◇
◎新桃换旧符◎
几乎是第一时间,贺思今就摇了头,不可能的,周大夫说过她浸了海水,又疲累过甚,极难有孕。
“今儿,”贺存高却是提醒,“你现在的身体,这孩子来之不易,所以,无论如何,这些日子,外头的事情你都莫要想了,好好休息。”
她伸手覆上肚子,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爹爹是说,这个孩子还不稳定。”
“你前阵子伤了元气,如今这孩子怕是折腾,不过你放心,有爹在,必不会有事。”罢了,他将女儿肩头按下,“好好躺着,爹这就去给你抓药。”
罢了,他瞧了一眼阿锦,后者赶紧上前。
出得房间,贺存高抬眼,外头,廿复转身过来:“贺神医放心,这也是我们吝家血脉,惟必不会叫王妃有事。”
“好。”
一连半月,贺思今都没听着半点消息,许是怕她无聊,连普氏与贺思楷都爬了梯子过来陪她,前者难得坐得住,甚至还亲自拣了针线来,要给孙儿绣肚兜,叫人哭笑不得。
“啊?”
“比你姐夫差远了。”
兔崽子得令一般出去,男人才坐下开始一声不吭地剥核桃。
“哦?”贺思今眼神一跳,“京城解封了?”
“是啊,解了好几日了,外头已经能买包了了。”
贺思今拧眉,正见院外廿复端着一盒核桃进来。
贺思楷觉得他姐面色好像不大对,仔细想想也没发现自己说的有问题。
“娘还是莫要折腾了。”
只是啊——
“……”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孩子么,经常都是这般的。那有的人怀了呢,爬高上低的不在话下,可有的人,那一动也能见红。你原本这身体底子尚可,可那时你坠海之前了,如今,就听你爹的。”
廿复过来放下核桃在桌子上,拍拍贺思楷的脑袋。
“娘,北狄那边,可有消息了?”
贺思今怎么不晓得他们意思,只是这般卧床不起总归不是个事儿。
贺思今点头,待她出去,这才转而看向边上专心编长草的人:“阿楷,过来。”
“没什么,”她莞尔,“我这儿没什么事情,你往后还是莫要爬梯子过来了,好生在家里读书,爹爹不是说你已经跟着他一起开始学医了?”
“没事没事!”普氏一把吮住,又甩了甩,“看看,一个小针尖儿能如何。你呀,想这些做什么。”
贺思今观她神色,终于沉默下来。
她这一问,普氏便就哎呦了一声,贺思今皱眉去瞧,还当真是扎了手。
“不好看。”贺思今无情道。
所以贺思今也懒得再与他周旋。
“你嫌弃为娘的手艺?!”
“核桃?!啊,吃核桃好啊!”普氏眼睛一亮,“等着,我这就去找!”
兔崽子突然的闭嘴,然后一句反驳都没有地就垂了头继续折腾起手里的草叶。
“没事没事,这个不着急,”贺思楷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听的叮嘱太多,生怕自己说漏了嘴,还在是阿姐没问什么,“再者说,我已经好些天没爬梯子了,是坐马车过来的。”
她套话不得,便就寻着机会拿话问他,观察他的面色变化,于是后来这人干脆连面具也重新戴上了。
一副柴米油盐不进的模样。
她不傻,如果说知道有孕的前几日,府里人怕她忧心不叫她过问这些事情,那么这几日来,已经有些此地无银了。
普氏自己原就是个坐不住的,自然明白这煎熬,只能劝道:“你呀,就忍一忍,倒不是我们谨慎,实在是这前头的一月,于你,必须静养。”
“娘!你看你……”
好像他们说的他一个字也没提呢。
许是爹娘特意交待不叫旁人告诉她外头的糟心事,这些天为了避免与她交流,廿复又不张口说话了,倒像是怕她要从他那里问出什么似的。
“……”
叛军入京已经这么久了,哪里又会这般风平浪静。
“女儿是怕娘扎了手。”
“阿姐,你别问了,你看看我编的花,好不好看?”
“娘,我突然想吃核桃了。”
“阿姐怎么了?”贺思楷无辜望过来,一脸的警惕。
“这样啊……”
其实哪里需要他们劝,没有人比贺思今自己更欢喜这个孩子了。
倒是贺思楷,除了进进出出地张罗他姐的吃的玩的,还又采了一大堆的长草过来要给贺思今编虫子,也不敢聒噪,轻手轻脚的。
贺思今也不看他,只道:“京城解封,定是大局已定,他却未回,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核桃咔嚓一声碎了,连带着里头的果核也碎得厉害。
贺思今捏拳:“如今这皇位上的人怕是已经易主,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去,哪里能得安稳?想必现在被禁足在府中的达官贵人不少,但凡是与那上位者不同立场的人家,皆会受他制约。可阿楷却能自由出入朝王府,唯一可解,便是我们朝王府于那人而言,已无威胁。”
说到这里,她看向那只捏着核桃的手,终于一字一顿道:“吝惟,我是他妻子,我连他是生是死,都不配知晓吗?!”
核桃已经被挑了出来,男人小心放在了盘子里,却被贺思今一把掀开。
连带着那一食盒未剥的核桃,一地狼藉。
滚落的果子蹦跶跳开,贺思今盯了他一眼,终于拂袖而起。
手腕被一把扣住,她挣扎甩开:“放手!”
应是怕她激动,男人没敢用劲,被这大力一甩当真就摔了力道。
她转身便走,几步之后,门边的核桃应声溜远,待贺思今张手去抓,人却已经往后倒去。
“小心!”
倒进那人怀里的时候,贺思今脑子都是空白的。
直到身下倒吸一口气,扣在腰际的手指微收,她被带着一并旋身撞上门框停下,脑子才重新恢复了运转。
那将她搂在怀中的人靠在门框上做了肉垫,此番没有松手,单是将她揽得紧。
贺思今猛地抬手。
面具之下,露出一张熟悉的容颜。
“……”
主院之外,杵着没动的男人张着脖子往里头望,他身侧,廿复正拿脚尖就着檐下的一方寸土涂画。
“别看了,要是我也得气死。”
“闭嘴,”宴朝心烦,“这是个意外。”
“第一,你的王妃不傻,第二,那个小兔崽子又蠢得要死,”廿复毫不客气,“我就一天没看着,这不就被套出话了?”
宴朝沉默,片刻才终于收回视线:“我若是活着回来,整个朝王府就是左相的人质,只有我死了,才能带他们安全出城。”
“嗯,道理我都懂,可是跟我讲有什么用?”廿复收起脚,努努嘴,“你看,像不像你?”
宴朝低头一看,那沙土上,赫然一只猪头。
“滚。”
“姐夫。”贺思楷突然探出脑袋,“阿姐叫你滚进去。”
“……”
廿复望了望天,怕是暴露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干脆伸手扯过面具挂上。
宴朝呼了一口气,这才抬脚进去。廿复一招手,贺思楷凑近。
“贺小公子,记住,你今天谁都没瞧见,可明白?”
“哎?”
“过几日你姐夫出殡入皇陵那天,你要哭得最大声,明白吗?”
“啊?!”
榻前,贺思今偏头,瞧见进门的人。
她没有说话,来人也不敢开口,只一双眼凝在她面上一点不敢错开。
“北狄退了?”
“退了。”
“谦王呢?”
“重伤不醒,日前被送回谦王府医治。”
“那我夫君呢?”
到这里,宴朝卡住了,奈何榻上人并没放过他,仍是盯得紧。
须臾,他才继续道:“最后一役,与敌军主帅同归于尽,棺椁正在运送回京的路上。”
“这样啊。”贺思今按着火气,“那当真是朝中无人,如此机会,正是文武百官推举新君最好的时候。和王腿疾不可继位。谦王重伤在身。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怕是这重担,只能左相大人能担负了。代理国君也是国君,又有谁知道这谦王何时能醒呢,如此,也算是全了他左相的心愿。”
这些分析不假,桩桩件件也与宴朝计划无差。
可是现在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目光转忧,怕是她再激动起来伤了身子。
贺思今见他不言,便就呵了一声:“所以,你是打算好了,等你的棺椁回京,那左相必得为了做给世人看,会假惺惺将先皇与你风光大葬,届时城门大开,送葬队列一路入得皇陵,你们便可埋伏在路上。”
不等他说话,贺思今就接着道:“是个好主意,而且,我一定哭得特别惨,如此,才真实,叫人瞧不出端倪。”
宴朝有些慌,他上前一步:“不是。”
“不是?”
“没想要骗你,”宴朝道,“只是……只是没想这么早就告诉你,此行凶险,一旦被他们发现端倪,就前功尽弃。”
他说着话,人已经又近了几步。
贺思今抬眼:“原本没想过这么早?你既然敢回府,又怎么会……”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所以,你原本真的是打算一直到我送你出殡那日才说实话?!”
宴朝已经一把按住了她,坐在了塌边:“对不起。”
“你放手!”贺思今喝他,“既如此,你今日又来做什么?不怕前功尽弃?!”
宴朝自然是没退,他抓着她手:“计划只是计划,思今,我今日当真是为了回来与你知会的。”
“……”
“真的,我对天发誓!”这个法子实在是有些没用,可宴朝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了。
贺思今看他,又抽了抽被他攥着的手腕,没得逞。
再去看,男人眼睛都快要红了。
她别过头去。
同一时间,外头起了声响,宴朝忽得起身。
下意识扯了他衣袖,贺思今往外看去。
不多时,廿复进来:“快走,左相带人过来了。”
宴朝一动,贺思今便就拽住:“走。”
他回身瞧住:“此人多疑,这样还不放过。”
“我有法子,你自去做你的事,”贺思今说着,将他往外一推,“今日姑且先原谅你,快走!”
院外,左相负手而立,道:“贺大人,朝王与王妃向来伉俪情深,明日这棺椁入京,本相实在是担心王妃,此番才特意过来看看。”
房内,贺思今咬牙,哪里是担心过来看看,怕是特意来确定下朝王府知不知情吧?如有必要,怕是寻个借口将她带走看管起来也是可能的。
她抬头看向廿复,后者一愣。
“告诉他们,就说我……小产了。”
廿复滞住,却发现不知何时,那女子手中已经握了剪刀。
“!!!!!!!!!!!”
贺思今重新坐回床上,瞥见人还未动,抬眸:“出去。”
廿复一怔,而后,猛地就推了门出去:“不好了!王妃小产了!”
“什么?!”贺存高面色一白,顾不得周旋,转头就奔了进去。
左相眉心一紧,抬脚要进,被廿复拦住。
“本相带了稀有补品过来瞧瞧王妃。”
廿复不动,左相身后上前二人。
下一刻,贺存高已经出来,跪在地上:“左相大人,还请救小女一命。”
“怎么?”
“小女乍闻噩耗,一时承受不住,她原本身子就虚弱,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还请左相大人赐药。”
“……”闻声,院门前的人几步到了檐下,未得看,已经嗅见浓重血气,脚步便就顿住,他一低头,虚虚扶起贺存高,“贺神医所求,本相自不推辞。”
三日之后,两道棺椁一道从宫中运出。
百官夹道相送,后宫嫔妃者众,一并随行。
左相在前,城门前,他瞧见一个被扶着的女子,不是朝王妃又是谁。
此女面色苍白如雪,唇上毫无血色,却是定定立在城门前,沉沉往这边看来。
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的棺椁。
他亲自确定过,是朝王无疑。
“王妃身子不适,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他道。
贺思今浅浅摇头:“我来送夫君,最后一程。”
她身后,普氏面上净是泪,贺思楷更是眼泪止不住地掉。
贺存高叹息:“走吧。”
如此,队列重新行进。
贺思今原是被阿锦和青雀扶着,后来换成了廿复,后者力气大些,好叫她搭劲。
一路出了城门,往前一里后,众人才上了马车继续往皇陵驶去。
马车内,廿复打了帘子往周边瞧了一眼回头。
贺思楷眼泪还是止不住,眼眶红得不像话。
廿复往腰间掏了掏:“洋葱还要不要?”
兔崽子赶紧摆手。
倒是贺思今自己,根本不需得装,除了粉扑得厉害了些,那腿上捅的一剪刀也不是开玩笑的,疼是真的疼,所以头上的虚汗也是真的。
好在是骗了过去。
“棺椁里的人是琛族首领亲自处理的,不会叫人怀疑。”廿复低声道,“到了前头岔路,这马车就带着你们变道,路上自有人相护,王妃,保重。”
罢了,他起身要出。
“哎!”贺思今出声。
廿复回头。
“你们都小心。”
“……王妃放心。”想了想,廿复一笑,“护好我外孙。”
“?????”
直到马车一路奔驰而去,隐入小道中,贺思今才敢往回瞧去。
这舅爷爷,他也真敢认。
罢了,她忽然想起,可不是舅爷爷呢么,竟然没错。
后头有厮杀声起,是追兵过来,她神色一凛。
接着,意料中的声音却没有响起,待掀起后车帘,车后竟是一个人影也无。
同一时间,车夫开口:“王妃,在下琛族前族长央临,这就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王妃放心,后边的人,琛族会处理干净。”
琛族。
原来是他们,琛族能隐下大军,自然也能隐下这山间小道。
“有劳。”
大宁九十七年夏末,叛贼李相弑君,勾结异族,恶意投毒制造瘟疫,意图陷谦王朝王于险境,同时以蓝甲叛军控制百官妄图称帝改朝换代。朝王联合谦王,以琛族为媒,诈死引反贼出京,与訾将军里应外合,于皇陵官道上伏击叛军,扶大厦之将倾。
至大宁九十七年冬,朝王协谦王收拾旧山河,肃清朝中叛党余孽,琛族编入新军,为中山将。景妃被赐死,和王入封地,景华寺先皇后亓氏自缢。
同年,谦王登基,特封朝王为摄政王。五公主宴雅琪被赐公主府出宫。
承安殿外,风雪如故,宴修谦缓缓转身,瞧见来人,笑了笑。
“陛下真的要封了这殿?”
“摄政王觉得不该吗?”
宴朝也跟着一笑:“依陛下的意思。听说陛下允许了良妃的请命?”
“父皇藏起的圣旨中言,是此女揭露了叛贼左相之罪,只为求出宫,朕以守皇陵的名义送她出宫,允其庶人身份,她求自由,便就出去吧。”
“陛下仁慈。”宴朝道。
如此,宴修谦才终于又正色看他一眼:“摄政王今日来,可是为了那道折子?”
“陛下。”宴朝抬眸,却是跪下。
“摄政王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宴朝却是摇头:“陛下,准确来说,我该要称呼陛下一声皇叔。”
“……”宴修谦的手指微收,他退后一步,深深瞧住面前人。
“陛下,这摄政王,我坐得不踏实,”宴朝平静道,“这皇宫之于我,多有罪孽,实在没有留下的必要,余生只望做个闲散人,看山看水,守一人一生,别无他想。”
“你……”
“皇叔,你会是个明君。”
风雪不歇,新帝望着那殿宇新阶,在他身前,是刚刚被搁下的朝笏。
“陛下,今日除夕,该回去了,百官还在等陛下主持国宴。”
新朝的第一个年,自然该是举国欢庆。
宴修谦叹了一息:“你可知道,朕与他,此生合作了两次,每一次,都是朝堂震动。他当比朕,更合适做这个皇帝。”
“陛下,他是晚辈。”说话的人是已经一身文官朝服的央临。
新帝一笑,那个人走了,留下了所有,无论人还是权,独独带走了他自己。
“朕听说,这次西戎王亲自来了?”
“是。”
“为了求亲?”
“是,”央临点头,“为其王弟虢邕求娶前镇国将军之女。”
今日是除夕,岑州贺府早早已经张罗开了。
贺思今肚子大了一圈,身子却也不显笨重,还算轻便,她正指挥着兔崽子铁桃符。
贴得差强人意,她挥挥手终于是放兔崽子玩儿去了。
贺思楷周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对了,丑哥哥说学堂里的梅花开了,要我去他那儿折几枝回来,阿姐屋里要吗?”
“你丑哥哥如今倒是又开始文雅起来了,”贺思今想了想,“梅花就算了,你去喊你丑哥哥过来一起吃年夜饭,别等到晚了饺子都凉了。”
“好嘞!”贺思楷跑得快,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溜出去,不过小兔崽子很快就稳了身形跑远。
廿复如今在岑州建了书堂,做起了教书先生。
说起来,以他的学识,还当真合适,就是跟着他,贺思今觉得兔崽子越发活泛了。
而且这个辈分,它实在是有点乱,颇有点各论各的感觉。
贺思今想着,倒也不算吃亏,总归都是长辈,叫叔叔还是叫哥哥的,也无妨问他拿红包不是?谁规定兄长不能给压岁钱了?
这肚子里的是还没出来,今年就由兔崽子问他多讨一份来,也没什么不妥。
雪落了一头,她站在府门前,细细又瞧了那新贴的桃符,伸手拢了拢大氅衣领。
那人,也该是要回来了吧?
嘚嘚的马蹄声起,入得耳畔,犹似光阴辗转。
她忽得回首,只见一人一骑,踏雪而来。
“驾!”
今生第一次见他,是人群中的一个回眸。
如墨轩里被他拦住的书架,郑重递进掌心的扳指,小心插在发中的玉簪。
水中被托起的力道,大婚喜帕下伸来的手,夜色下一点点折起的花……
无数的记忆走马灯一般滚过。
这一生,路过繁花,亦走过荆棘。
尝过甘甜,亦品过苦痛。
好在是,她不曾走,他总会归。
一如现下奔向自己的身影。
宴朝纵身跳下,门前的雪扫了又落,积了薄薄的一层银霜。
唯有那门前人未动,是他唯一的眷念。
那是他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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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