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第67章
◎真相◎
来医馆时,云莜是被昭睿帝抱着入内的,离开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昭睿帝搀扶她的意图,独自一人慢慢儿地拾级而下。
有一些事,她需独自思索,才能有些眉目。
“莜莜……”昭睿帝站在前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却见云莜在下到最后一个台阶之时,神色恍惚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就这么摔入了他的怀中。
昭睿帝拥着云莜,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填满了。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莜莜,虽然你对我投怀送抱,我很高兴,但下回还是不要再在走路之时恍神了。你这样,让人怎么放心得下?”
云莜充分诠释了何为过河拆桥,借着昭睿帝站稳了身子,便从昭睿帝怀中退了出去,附带一记凌厉的瞪眼:“谁对你投怀送抱了,你口头上不占我些便就难过是不是?”
昭睿帝亦是睁大了眼,一脸无辜地道:“我这分明是在关心莜莜,莜莜怎可如此误解我?”
话音刚落,手臂就被云莜轻抽了一下:“好歹是在医馆前,你收敛着些。”
云莜愣愣地看着昭睿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炸裂开来。
昭睿帝如一名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委委屈屈地道:“哎,莜莜又嫌弃我了,我就知道我这笨嘴拙舌的,不讨莜莜喜欢。”
在退下之前,老管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小几之下昭睿帝与云莜悄然交握的手,神色中多了几分了然。
他怎么就忘了,莜莜素来不喜欢他蓄须,说须须扎人且还显得他格外老沉呢?这几日来,他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为伊消得人憔悴”,便故意未及时清理须须,眼下看来倒是弄巧成拙了。
明明二人可分车而行,他却偏要与云莜挤一辆马车,竟也无人觉得奇怪,无论是昭睿帝身边儿伺候的人,还是云莜的心腹,都早已习惯了昭睿帝在心上人面前那没脸没皮的模样。眼下昭睿帝若是不抓住机会亲近心上人,下人们反倒要怀疑昭睿帝是不是吃错药了。
“好罢,莜莜真是越来越凶了。”昭睿帝小小声说完,赶在云莜爆发之前道:“在我还是太子之时,宣平侯府想将他家女儿塞给我做太子良娣。被我拒绝之后,他们恼羞成怒,竟用龌龊的手段来对付我的太子妃。非但如此,在我继位之初,宣平侯府还与他人联手,处处给我使绊子,霍乱朝廷、动摇国本,最终,宣平侯章家被我连根拔起。”
他自己原本乘坐的那辆马车,则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他一面说着,一面偷觑云莜的脸色。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身着竹叶青立领长衫的云相朝着昭睿帝行了一礼。
云莜怔怔地望着昭睿帝,在阳光的映照下,他的瞳眸呈琥珀色,泛着一层暖光。
她做所的梦,竟与昭睿帝叙述的这段过往如此吻合……
神色这般沉静严肃的云莜,是昭睿帝许久未曾见过的了。
哎,也不知刚刚答应他求婚的莜莜看到他的须须,会不会临时反悔。
他的瞳眸中,满是她的倒影,看久了,她还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深深地在这双眸子中沉沦,不可自拔。
昭睿帝率先下了车,而后回转过身将云莜也慢慢扶了下来。
他虽不知云莜想起了什么,但他不愿再见到云莜因竭力回忆过去而痛苦的表情,因此,他有意在云莜面前说些逗趣的话儿,好将云莜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话音刚落,云莜就感觉昭睿帝握住了她的双肩:“我的确不理解你的心情,我只是关心你、在乎你,我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你的痛苦。方才,你在我面前满面苍白地捂着头,你可知我有多害怕?”
略过前院,便是大厅,一路行来,院中海棠飘香,桃花争艳,倒也未曾辜负这大好春光。
云莜觉得自己才平复的头疾又有冒头的趋势。
昭睿帝刚摇头晃脑地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说重点。”
昭睿帝见自己赐下的一盆翡翠珊瑚盆栽被摆放在极为显眼的位置,不由大为满意,撸着刚生出来的那点须须暗中琢磨着下回该给云莜送个什么盆栽以表心意,他喜欢看到云莜身边儿被他所赐的东西一点一点填满的样子,如此一来,哪怕他人不在云莜跟前,云莜也可睹物思人。
“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还望皇上海涵。”
云莜摇摇头,心中莫名生出些烦躁来:“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说着,老管家对一旁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便匆匆朝着云相所在之处赶去,只是,从他的步伐中不难看出,他有些慌乱。
昭睿帝将云莜送回云府之时,已是金乌西坠。
昭睿帝见她脸色不好,赶忙道:“你又在试图回想起失去的那些个记忆?莫要再想了,方才大夫不是说过,要顺其自然么?若是早知章家与你失去的记忆有关,我就不告诉你这些了。”
“少贫嘴,我正想事儿呢。”片刻后,云莜开口问道:“你为帝多年,记忆力应该尚可吧?本朝可有姓章的世家大族?”
云莜见昭睿帝神色一会儿一变,颇为有趣,不由笑出了声。
云莜见自家亲爹来了,赶忙侧身避开这一礼,谁知她动作太急,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昭睿帝攥在手掌心中,这一避让,倒将昭睿帝扯得身子向旁倾斜了少许。
云府的老管家在见到相携而来的昭睿帝与云莜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很快,他就收拾好面上的表情,对昭睿帝恭恭敬敬地道:“老爷未曾接到皇上口信,故不曾来迎驾。还请皇上暂且在大厅中休憩片刻,小的这就差人去请老爷过来。”
云相见状,危险地眯起了眼,垂下的目光死死钉在昭睿帝与云莜的手上,似要将他们的手给盯出个洞来,云莜愈发不自在了,心中暗自责怪自己冒失。
“若是旁人,我自然不会回答,但既然是莜莜相询,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种忽然丧失了对自身的定位,迫切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心情,也唯有她自己知晓。
然而,看着云莜依旧紧锁的眉头,昭睿帝便知道他并未成功。
这位主儿驾临云府的次数着实不少,云府的下人们对昭睿帝的喜好也算是有一定了解。
云莜奇道:“这是为何?”
“尚可?莜莜你这是在小瞧我的记忆吗?朝中五品以上且姓章的官员,我可以与你历数得清清楚楚。不过,本朝姓章的世家大族,倒的确不多。除开如今的江都侯府,也唯有京中曾煊赫一时的宣平侯府。”
说到此处,昭睿帝眸光放空,不知回想起什么,嘴唇拉成了一条直线:“我不喜欢姓章的。”
待他发现云莜的目光钉在他的须须上,又不由一僵,手不动声色地背到了身后。
对于二人的眉来眼去,老管家只作不知,一脸淡定地命人为昭睿帝沏茶。
“莜莜,我不知你因何而不安。无论如何,我会陪在你身边。只要你一抬头,便会发现,我就在这里。”
昭睿帝则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丝毫未把这点架势看在眼中,含笑对云相道:“朕今日来云府,一是朕微服出宫,偶遇莜莜,顺道将莜莜送回府中,二是来与云爱卿谈谈心,云爱卿不必这般拘礼,只管将朕当做寻常子侄即可。”
顺道?寻常子侄?
饶是云相这等在朝中混迹多年的老狐狸,也不由为昭睿帝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而甘拜下风。
“本相可没有皇上这般大的子侄。论公,皇上为君本相为臣,论私,本相与皇上平辈论交已又十年,不知皇上为何这般想不开,突然要做本相的子侄!”昭睿帝这点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云相刺完了昭睿帝,忽而调转目标,直视云莜:“莜莜,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去参加文昌大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为何迟迟不归,最后还是被皇上送回来的?”
昭睿帝见状,收起了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颇为不悦地道:“有什么话直接问朕就是,何必为难莜莜?”
“微臣不过是在关心自己的女儿罢了,怎么就为难她了?莜莜,你说说,为父为难你了吗?”
云莜安抚地看了昭睿帝一眼,对云相摇了摇头:“爹爹这自然不是在为难我,爹爹素来是最疼我的,如何会让我为难?只是,爹爹的问题,我一女郎,面皮薄,实在无法回答。还请爹爹直接问阿铮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我去小厨房看看,为爹爹和阿铮备些糕点来,爹爹与阿铮慢慢儿聊。”
看着匆匆离去的云莜,云相摇了摇头:“这丫头倒是机灵,知道趋利避害。”
不过,云莜这般做派,倒让云相愈发相信昭睿帝与云莜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否则,云莜也不至于这般敷衍他这个老父亲。
昭睿帝与有荣焉,骄傲道:“莜莜向来聪慧过人。”
云相凉凉扫他一眼:“皇上现在可以与微臣好生说说了吧,您为何会突然现身宫外,又为何带着莜莜在府外晃荡这么久,不让她回府?”
说到这个话题,昭睿帝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朕为何会出现在宫外,你应该很清楚才是——你不该让莜莜参加皇姑的赏花宴。”
文昌大长公主深居简出足有三年光景,在这三年之中,她一直幽居大长公主府,不曾举办也不曾参与过任何宴会。三年后,她突然大宴宾客,还特特邀请了京中适龄未婚女郎,其意昭然。昭睿帝听闻云莜也要赴宴,自然就坐不住了。
“时隔三年,文昌大长公主第一次举办这样的大型宴会,我云府难道还能不给大长公主面子不成?就连您自己,也得礼让大长公主三分吧!您若是连莜莜参加个宴会,都要疑神疑鬼,莜莜与您在一处,可就太累了。”
云相说着,摇了摇头。
若是寻常大臣,知皇帝中意自己的女儿,必不会太过反抗,云相却不同,他可是个敢跟帝王掰腕子的权臣。事关独生爱女的终身幸福,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昭睿帝听了云相的话,不怒反喜。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带着些得意:“可莜莜答应嫁给朕了。”
云相难得一见的愣了一下:“……什么?”
昭睿帝唇边的笑意不断扩大:“朕说,莜莜答应嫁给朕了。”
在小厨房中忙活的云莜料定昭睿帝与云相的谈话没那么快结束,故意选了几道复杂的点心来做。
眼见着如意酥、海棠千层糕、水晶糕等小甜点一一摆在了桌案上,卖相极佳,香甜软糯,惹得人食指大动,云莜心情极好地哼着小曲儿,将这些小甜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紫檀喜鹊登枝食盒中,配上她前儿个不久才跟着食谱学来的西域咸奶茶,也算是甜咸得宜。
西域多游牧民族,常用黑砖茶或是青砖茶,在沸水中煮香后掺入牛乳、适量盐及炒米,便制成了这极具特色的咸奶茶。
云莜素日里偏好甜口,但偶尔换一换口味,也能让人有点儿新鲜感不是?
只今日是她第一次煮咸奶茶,昭睿帝与云相是否能喝得惯是个问题。
“哎,也不知爹爹与阿铮聊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吵起来?但愿小甜点能让他们恢复心平气和吧。”
当云莜提着紫檀喜鹊登枝食盒出现在大厅中时,发现大厅中的氛围十分古怪。
昭睿帝与云相正四目相对,前者坦然接受着后者的审视。
云莜进来之后,这种微妙的平衡被人打破,昭睿帝看着面染绯色的云莜,唇畔漾出一抹柔软的笑意:“莜莜,辛苦你了。你的手艺向来是极好的,不知今日又为我们准备了什么点心?”
说着,便探头探脑地朝食盒处张望。
云莜见状,噗嗤一笑。
她知昭睿帝这是在逗她开心,昭睿帝素日在宫中,什么样儿的美食没有尝过,怎么可能馋几块点心?
但这样的昭睿帝,瞧着也怪可爱的。
云莜正要回答昭睿帝的问题,却听云相清咳两声,满脸不悦地看着云莜:“莜莜,为父听皇上说,你答应嫁给他了,可是真的?你当真考虑好了?”
云莜面上笑容顿时一僵。
她凉凉地扫了昭睿帝一眼,也不知这人究竟跟云相说了些什么。
不过,想想昭睿帝往日是如何一本正经地在她面前胡说八道的,云莜便能猜到,多半是昭睿帝避重就轻,误导了云相。
男人呵,关键时候果然靠不住,让他传个话,就传成这样!
“没有的事。我只答应与皇上订婚,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待避过这阵风头,便视情况决定是否解除婚约。这一点,皇上也与我达成了共识。”
云相挑了挑眉,看着昭睿帝的目光颇为不善。他就知道,又是昭睿帝在试图用花言巧语拐骗他闺女!
“莜莜,你可知,方才皇上对为父是如何说的?”
云莜好奇地看着云相,却见昭睿帝脸色微变,不断地朝着云相眨眼睛。
方才昭睿帝在云相跟前说得有多痛快,这会子就有多担心云相会将他那个润色过的故事告知云莜。
在昭睿帝的版本中,事情大体走向倒是与真实情况没差,只是细节处有不少出入。
譬如,云莜前往大长公主府做客时,与陆侯相谈甚欢,到了昭睿帝口中,就成了陆侯死不要脸,单方面纠缠云莜;再譬如,分明是昭睿帝自己贼心不死,尾随云莜,却被昭睿帝说成是云莜受了陆侯的骚扰后,情绪低落,恰巧路过的昭睿帝见状,实在放心不下,便上前安慰云莜,谁知竟被一个恋慕陆侯、嫉恨云莜的女郎看了去,想借由此事来毁了云莜的名声,为了解除隐患,云莜便答应与昭睿帝订婚。
而这些,自然是不好跟云莜说的,否则,云莜只怕又要与昭睿帝闹别扭了。
云相意味深长地看了昭睿帝一眼,就在昭睿帝以为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之时,云相却轻描淡写地道:“皇上只是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详细地告知了为父,而后对为父说,为了解决方氏女带来的隐忧,你答应嫁给他罢了。幸而为父找你来问了问,否则只怕为父就要被他给蒙骗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云莜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昭睿帝一眼,将那紫檀喜鹊登枝食盒摆放在黄花梨雕花小几上,将那热腾腾的咸奶茶与诱人的甜点取了出来。
“既然皇上蒙骗爹爹,那这点心咱们就不给他分了!”
昭睿帝一听,云莜对他的称呼又变为了皇上,便知这回云莜是真恼了,当即便苦哈哈地看着云莜,企图“萌”混过关,云莜却偏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云相看着眼前这二人的互动,不由摇了摇头。云莜嘴上说着未答应昭睿帝的求婚,可她在昭睿帝提议订婚之时并未反对,加之她与昭睿帝之间的互动亲昵而又自然,便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他的女儿,怕是当真栽在昭睿帝这棵老树上了。
兴许,连云莜自己都未发觉,此时此刻,她虽在与昭睿帝置气,眉梢眼角,却尽是温柔之色。
一时之间,云相生出了一种心酸感,仿佛女儿就快要不是自己家的了。
云莜离开后,昭睿帝看着不知为何没有揭穿他的云相,诚挚地道了声些。
这未来的老丈人虽时不时就喜欢给他使些绊子,但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嘛。
云相闻言,却是似笑非笑道:“不必道谢,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莜莜。莜莜面皮薄,若是将你的那番话如实告诉她,只怕她又要羞恼好几日了。”
说着,他又将昭睿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这般死皮赖脸,也不知莜莜究竟看上你什么!”
若只是昭睿帝的一厢情愿,云相尚可阻止,但他管不住自家女儿的心。
也因此,云相虽时时走在给昭睿帝添堵的路上,好让昭睿帝知晓他云某人的女儿不是那么容易娶的,但回回出手都极有分寸,点到为止。
昭睿帝虽能感觉到云莜对自己有情,但老丈人亲口承认这一点,仍是让他乐得有些找不着北。
“兴许是朕对莜莜的一腔真情感动了莜莜,让莜莜对朕不再抗拒。”
云相轻哼一声:“你在莜莜面前说得好听,实则你压根儿就不准备给莜莜留退路吧?”
昭睿帝笑而不语。
片刻后,他对云相诚挚地道:“请将莜莜交给我吧,我会如你一般体贴莜莜,爱护莜莜,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绝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云相目光锐利地道:“哪怕这委屈是太后娘娘亲自给的?”
“哪怕是母后,也不能给莜莜委屈受。”昭睿帝明白这是来自未来老丈人的考核,郑重地道:“母后兴许行事有些糊涂,但有朕在一旁看着,不会让她肆意妄为。”
然而,这个回答仍不能让云相完全满意,他的手指极有节奏地叩击着桌案。
“按照咱们先前的约定,若是莜莜对你有意,为了莜莜的幸福,我该痛快点头才是。只是,我有一个疑惑,若是弄不明白,我便无法安心将莜莜交给你。”
云相目光一沉:“先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数月前,我带着莜莜入宫之时,正巧听到了你与太后娘娘的对话。若不是这番对话,我恐怕还不会知道,原来先皇后的死,竟还与太后娘娘有关。”
“想必当初,你从方家娶走先皇后时,也曾向老武安侯保证过,会保护先皇后一生无忧的吧?可最终,你为何没能保护好她?你既然未能保护好先皇后,又如何让我相信,你能够保护好莜莜?”
“我无意揭你伤疤,但莜莜是我唯一的爱女,事关她的安危,实在容不得我有半点马虎。”
当初先皇后离世那段时间,云相正好奉旨外出查探两淮私盐案,只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并不知道详细内情。
两淮私盐案牵涉极大,云相硬生生在当地耗了数月之久,每日不是与地头蛇虚与委蛇,就是明察暗访、收集罪证,根本无法一心二用。
待云相返京之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昭睿帝在为先皇后扶灵出京后,便病倒了,云相临危受命,被昭睿帝委以重任,代替他处置大部分政务。如此一来,云相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更是无暇去深究先皇后之死。
然而现在,云相却不得不将这一切弄明白。
随着云相一个个犀利问题的抛出,昭睿帝的神色也变得几近惨白。
“没想到,那一日,我与太后的对话,你和莜莜竟听到了。”昭睿帝苦笑着摇了摇头,先皇后之逝,是他人生中最为悲痛之事,他原是打算将这份悲痛深埋在心底并带进坟墓的,不过如今……
“也罢,母后这么些年来,只与我说过一次这样的话,就被你们听见了,这大约也是天意吧。既如此,我就将此事,从头与你说起……”
“你也知道,自那场秦王之乱后,先皇后代朕坐阵朝中,不眠不休地处理繁冗的公务,费尽心思调节朝廷与其他尚在观望的藩王的关系……可她在史书上的功绩,却是以她的健康换来的。连先皇后之父老武安侯,也在平叛之后牺牲了。先皇后悲痛过度,大病一场,自此,她便体弱多病,不复康健。而这,也正是一切的诱因。”
“自那之后,太医虽极力为先皇后调养身子,先皇后却始终无法全然恢复。孱弱的体质也让她不适合孕育皇嗣,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母后让我广纳妃嫔,繁衍子嗣,可我心里眼里只有先皇后一人,如何能辜负她?在拥有过她这样美好的女郎之后,旁的女郎于我而言,便与庸脂俗粉无异。”
“母后无法责怪我,便将一切都怪到了先皇后头上。有我护着,母后不好明目张胆地对先皇后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但背地里,她却没少借由宫人以及亲眷之口,向先皇后施压,只怪我当时竟没能注意到这些……我在她痛苦挣扎之时,只当她是求子心切,郁结于心,竟未及时察觉真相……”
说到动情之处,昭睿帝双目赤红,险些落下泪来。
“这些忧思,也让先皇后的身子骨愈发不好了。但这并不是致使先皇后早逝的最主要因素。”
“后来,宫外有人告诉母后,有一处白龙寺中供奉着求子观音,最是灵验。若是少妇能喝下白龙寺的符水,便有极大可能怀孕。母后信以为真,便与朕和皇后商议此事。喝符水出事的人不少,朕自然不会拿皇后的身子开玩笑,便叮嘱母后不许再提此事,也再三叮嘱皇后,不可由着母后的性子乱来。皇后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素来不怎么相信,自然肯听朕的话,只是母后……朕未料到,她表面上歇了心思,实际上并未死心。她悄悄命人从宫外弄来了符水,混了少许到先皇后每日要喝的汤药之中……当夜,先皇后便不行了……”
说到最后,昭睿帝已带哽咽之音。
哪怕事情过去这么些年,此事于他而言,仍是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
云相想起,在先皇后薨逝之后,承恩公府忽然换了当家人,原本的承恩公那一房被昭睿帝全部处死,这处罚对于皇亲国戚而言,不可谓不重,尤其承恩公府洛家还是昭睿帝的外家。
若不是太后的老父亲撑着一把老骨头出来请罪,又有太后以死相逼从旁求情,只怕当日连承恩公府的牌匾都要保不住。
饶是如此,洛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且彻底失去了圣心,而昭睿帝对太后的态度也是大不如前。
“告诉太后娘娘符水有益于女子怀孕之人,可是洛家之人?洛家想害死先皇后,让洛氏女入宫为继后?”
“符水是洛家大房给母后的,但洛家大房也是被人利用了。他们与母后一样,愚昧而无知,他们纵使觊觎皇后之位,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凭他们的能耐,根本无法策划出这般周密的毒计来。”
若非如此,昭睿帝也不可能只收了洛家大房的性命便罢手。
归根结底,害死方莜的另有其人,洛家与洛太后都只是那人手中的一把刀。
“你道洛家为何千方百计地寻了这符水来?他们竟对这符水的功效深信不疑,非但给自家媳妇喝了这符水,还趁着给母后请安的机会将这符水给了母后……他们知母后为皇嗣之事忧心已久,便想着借此讨好母后,且他们觉得,这符水便是不能成事,至少也喝不死人。”
一滴血泪从昭睿帝眼眶中落下:“洛家的媳妇是没死,但先皇后走了……”
云相沉默了片刻。
对于洛家与洛太后,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要说他们是大奸大恶之人,倒也不是,只他们一家子都是糊涂蛋,也唯有太后之父头脑还有几分清醒。可太后之父年老体衰,早已约束不了底下的儿孙了。
蠢货只要身居高位,一旦犯起蠢来,杀伤力还是极大的。
不过如今洛家已倒台,太后又被荣养在宫中,失了与宫外渠道的渠道。先皇后身上发生的悲剧,倒不必担心会在云莜身上复刻。
“既然皇上说,太后娘娘与洛家都只是幕后之人手中的刀,那么策划了这一切的,究竟是谁?是京中哪位想要送女入宫的大臣,还是藩王?又或者,是异族?”
云相脑海中飞快罗列出各种可能来。
“明面儿上是秦王残党,打着为秦王报仇的名号策划了此事,可我派去的人却顺着线索,查到了齐王、赵王与吴王身上。可惜,这几人都是实权藩王,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轻易动不得他们,我也只好徐徐图之。”
“自秦王伏诛,齐王萧鹤与赵王萧斌便是当时最为强劲的藩王,手拥重兵,占据肥沃的封地,野心也是与日俱增。倘若此事是他们所为,倒也不无可能。”
至于吴王萧珂,一直因喜好附庸风雅而名闻天下,虽有几分聪明劲儿,这聪明却全不用在正道上。众人讥讽他之余,也不免对他放松了警惕。
云相回想起上回昭睿帝离京祭祖时遭遇的那场行刺。
有人祸水东引,企图用拙劣的手段将此事嫁祸给吴王,吴王为了向昭睿帝表忠心,不惜割让了两郡之地,还因此而被其余藩王们骂得狗血淋头。
这般胆小怕事,想来先皇后的悲剧不会是吴王策划的。
云相这么想着,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昭睿帝颔首道:“朕当年在得知此事时,与你想法一致。不过,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无法轻言断论结果。”
他的眸中尽是冷冽的肃杀之意:“迟早有一日,朕会将这些国中之国一削到底,将齐王、赵王与吴王及他们的心腹押解到京中来一一审问,探明真相,为先皇后报仇!”
云相知道,一直以来,昭睿帝对藩王的态度,就颇为严苛,削藩之心一直十分坚定。
只他没想到,除却藩王势力过大,对朝廷造成威胁外,还有这样一层因素在里头。
也是,杀妻之恨,又岂是这般容易释怀的?
当初,昭睿帝召藩王世子们入京选择皇嗣,齐王世子与赵王世子最先抵达京城,又最先双双出局,当真是巧合吗?
云相摇了摇头,不再深究。
在对待藩王的立场上,昭睿帝与他是一致的。
倘若这就是先皇后薨逝的真相,他倒是可以相信昭睿帝能够保护好他的女儿。昭睿帝并不是蠢笨之人,在方皇后一事上,不过吃了对太后没有防备的亏罢了,如今他既有了准备,自然不会让她重蹈方皇后的覆辙。
自那次宴会之后,京中便风言风语不断。
有唾骂周芸婉未婚先孕、不知自爱的,有抨击萧钰表里不一、背信弃义、德行有愧的,还有可怜云莜的。
毕竟,在这之前,京中谁人不知,相府千金云莜对萧钰一往情深,死心塌地。因萧钰看重周芸婉,口口声声视周芸婉如亲妹,云莜就真的把周芸婉当做小姑子来照顾呢?
如今,真相一出,原来“小姑子”与“心上人”才是一对儿,两个人勾搭成奸,将云莜玩弄于鼓掌之中,竟让云莜的一腔深情成了个笑话。
厚道些的人,自然为云莜而惋惜,不厚道的人,则纷纷说起了云莜的风凉话,总有那么些人,哪怕是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很乐意去做上一做。
这流言的阵势之大,甚至连在寺庙中与母亲一道清修的周倩茜都听到了风声。
周倩茜生怕云莜会因小人之语而郁结于心,还特特赶来安慰云莜。有些人倒也奇怪,放在云莜身上的注意力比对萧钰及周芸婉这对野鸳鸯的关注度还高。
“莜莜你家世样貌俱是极好的,许多人都及不上你。你骤然倒了霉,有一些个远不如你的小人就巴巴儿地看你笑话,你可千万别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不就是遇到一个渣男么?把他踹了,重新再找一个比渣男更好的就是!那起子小人便是眼红的滴血,也及不上你!”
云莜听闻此言,笑得乐不可支。
“嗯,你这话说得在理,周嘴刀子便是去了寺庙之中,嘴上的功夫也未曾落下。看样子,你在寺庙中过得不错,如此,我便放心了。”
“好哇,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埋汰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周倩茜说着,就要扑上来挠云莜的痒痒,云莜一面躲着,一面向周倩茜告饶,不多时,两个小姐妹脸上俱染上了红晕,才终于停止了玩闹。
周倩茜微微喘气道:“有人盼着咱们过得不好,咱们就一定要过得无比滋润,打肿他们的脸!”
这话,她也不知是对云莜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云莜点了点头:“嗯!”
“倘若这回周钰再厚颜无耻地找上门来纠缠你,你可不许对他心软!”周倩茜是亲身体会过云莜对萧钰的“感情”有多深的,故而她对自家小姐妹十分不放心。
云莜拉着她的手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早在此事曝光之前,我便已下定决心与他划清界限,如今,我更是得知他对我从头到尾都是利用,没有分毫真情可言,我自然更加不会对他心软。”
“我云莜与萧钰,再无任何瓜葛!”
云莜在说出这番话时,仿佛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某种重担一般,心神一松。
她知道,方才在她说出那句话时,原主残留在身体中的,对萧钰最后的眷恋,也随着那句话一道被风吹散在了空中。
周倩茜是真拿云莜当朋友,闻言,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也不过白嘱咐你一句。萧钰与他那好表妹的丑事如今已是满京皆知,萧钰但凡还要点脸,就不会再上门来找你。”
可事实证明,为了利益,萧钰的下限可以无限低。
没几日,萧钰就登了云家的大门,求见云莜,说要亲口向云莜解释他与周芸婉的事。
此举令云相大为恼火,他又岂会看不出,萧钰到了这个地步,还想在云莜跟前装可怜博同情?云相既知萧钰是个浑人,且自家女儿好不容易才从她与萧钰的那段过往中走出,云相自然不会再放任萧钰接触自己的宝贝闺女。
萧钰倒也拉得下脸皮,见云相死活不让他入府去见云莜,他索性撩开衣摆,直直跪在了云府大门口,连路过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都不在乎。于他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向云莜表明心迹。
堂堂天潢贵胄,竟为了一名女子而屈膝,瞧着着实有些可怜。路过的百姓们哪怕是唾骂过萧钰行径的人,见状,也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不多时,云府的大门再一次打开,萧钰惊喜地抬起头,却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所想见之人,而是云莜身边儿的两名一等丫鬟,南溪与南鹊。
只见南溪眉头轻蹙,对着萧钰一脸不赞同地道:“我家小姐近些日子时常因京中的流言而忧心忡忡、夜不能寐。豫王世子还请放我家小姐一马,莫要再让我家小姐卷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之中。”
“小姐说了,世子您于大节有亏,小节处亦是唯利是图、贪慕虚荣,她断然不可能原谅您!您还是莫要再以求和之名,行逼迫之实了。”
“听说您很是看重周小姐腹中的孩儿?您若是再跪下去,我家老爷和小姐无法,说不得要将周小姐寻来好生理论一番!”
这番话,可谓是将萧钰的脸皮子扒下来踩在了地上,着实令萧钰狼狈不堪,且话语中隐含威胁之意。
若是搁在以往,萧钰自不必理会南溪所转述的最后一句话。云莜要不要寻周芸婉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可眼下,对于这则威胁,萧钰还当真不敢轻忽。
就在不久前,豫王与萧钰秘密地召了医术精湛的太医来为萧钰看诊,太医习惯说话留三分,自然不敢见萧钰的情况据实已告,但豫王与萧钰从太医那吞吞吐吐的话语之中,便能听出,周芸婉并没有骗他们,她是真的给萧钰下了有碍子嗣的药。
尽管萧钰对周芸婉恨得牙痒痒,但萧钰并不能肯定周芸婉腹中的胎儿会不会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因此,周芸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萧钰不敢拿周芸婉来赌。
最终,萧钰认了怂,周围的路人们听着南溪与南鹊两个叽叽喳喳,有理有据,亦是颇为信服,当下一个个的又开始指着萧钰看起了戏。
云家打脸萧钰的这种举措尚算成功,只是不知怎么的,经此一役,萧钰、周芸婉与云莜三个人之间的离谱三角恋传得是愈发广了。比起平淡,人们往往都喜欢刺激的故事。
有关三角恋的传言并没有在京中盛行多久,因为不久后,一道圣旨横空出世,如惊雷一般劈在了京城的上方,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
自先皇后逝世后,一直不肯续娶也不肯纳妃的当今,他要娶皇后了!
这继后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口中可怜的、被人愚弄的云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