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夜航船
第九十三章夜航船
含英殿厢房。
室内光线昏暗,案上的油灯燃了一半,纱帐纷纷垂地,朦胧似梦。
陆观寒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好一会儿,他心口一层薄薄的冰霜开始蔓延,不一会儿就到了脖颈处,他整个人脸色发白,唇色也泛起了一片乌紫。
一双纤细的手忽然穿过如云的纱帐,温柔地抚摸上他的脸颊。
少女眼泪涟涟地望着陆观寒:“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陆观寒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他口中寒气逐渐蔓延,唇瓣之间也呵出了白雾。
肖妙因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我才是你的师妹,对不对?是那个人占据了我本来的身体,要不是她,本该是我陪着师兄一起来到上京的。”
就在她诉着衷肠的时候,门忽然被风吹开,一阵阴冷的气息像是蛇一般锁定了她,肖妙因发现,自己四肢忽然变得很重,动弹不得,裙摆也漫上一层墨汁一样浓郁的淤泥。
是饿鬼道……
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宝积寺,那个雨天,她被“恶毒小师妹”陆观泠埋葬在了饿鬼道中。
白发“少女”鬼魅般望着她,漆黑的眼睛像是两团鬼火。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裙摆爬上一只只硕大的饿鬼,肖妙因又惊又惧。
师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挣扎不已,妄想脱落饿鬼道的控制,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在淤泥中越陷越深。
“我希望陆师妹快乐。”
那人艳色殊绝,却如同梦魇,堪比魔障。
“陆观泠!你又想杀了我?”肖妙因脸色发红,又气又恨。
叶流莺若有所思:“我曾听过,嘉毓公主患上的鼠疫蹊跷,像是妖邪入体,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程将军救了嘉毓公主。”
他轻声喃喃:“好想见到她啊。”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手掌,向饿鬼道发号施令:“吃了她。”
之后,陆观泠眼中溢出血泪,最后也跳入饿鬼道,被万鬼吞噬……
饿鬼道声音带着忌惮:“是,主人。”
他明明如此痛苦,如此患得患失,可为什么想起她的时候,他竟然好像真的有了快乐的勇气。
他唇角终于勾出一丝摇摇欲坠的笑,病入膏肓般喃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师姐。”
他像是漫无目的的夜航船,迫切想要找到停靠的彼岸,结束归途。
他眉眼顿时沉了下来,手指轻轻打了个响指,肖妙因立刻昏迷了过去,无知无觉地坠入饿鬼道中。
若是,世界碎了会怎样?
*
“妙音,你真的亲眼所见,嘉毓公主被鼠疫缠身到情形。”
萧妙音将幻境中嘉毓公主患上鼠疫的事告诉了叶流莺,却刻意省略了鼠疫的来源。
声音像是冷静的刽子手。
师姐两个字一出,他又无端笑了起来,一瞬间,他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那湿漉漉的睫、琥珀般的眼、回甘果的甜、大雪满天和她许下的愿。
肖妙因满眼恨意:“你这个疯子!”
他的目光穿过雾茫茫的回廊,他只是想着——
他朝着那滩蠢蠢欲动的淤泥冰冷道:"别吞吃了她,我留着她有用。”
怎么能被别人替代呢?
他这样想着,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仿佛琉璃碎裂般的声音,和他上次在陆府听到的一模一样。
师姐就是师姐。
“咯咯咯,遵命,主人。”
陆观泠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花瓶、一块瓷器,总之,那不是看一个活人的眼神。
末了,萧妙音又问:“师父,您知道嘉毓公主的鼠疫最后是谁治好的吗?”
陆观泠垂眼看着,寒气在青年胸口流窜,像是无数条虬曲的小蛇。
他道:“师姐只有一个。”
他才如梦初醒般,捂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胸口,想着,幸好,他将师姐的痛觉剥夺了,所以疼的是他,不是师姐。
他笑着将手指如刃插.入心口,滴滴答答的鲜血沿着手腕蜿蜒而下,他将血滴到陆观寒唇角,直到他唇色恢复才转身离开。
踏出门外,天色已经变得灰暗。
肖妙因脸色发白,看向了来人。
待空气重新恢复寂静,陆观泠这才朝着床榻上的陆观寒走去,他居高临下望着他,眼睁睁看着饿鬼用青紫的手剥开他胸`前的衣服。
他只是冷眼看着,像是小时候在欣赏佛经上的地狱绘图那般,看了很久,直到耳边再次传来那种轻微的琉璃碎裂的声音。
陆观泠一怔,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声音,是“净琉璃世界”碎裂的声音。
“又?”陆观泠冰冷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抱歉,我对你的性命不感兴趣,我只是想让你消失而已,就像你从来没存在过那样。”
“嗯……”
她又问:“程将军是用什么法子驱邪的?”
此时此刻,她竟然担心,元赪玉饲养饿鬼道之事暴露。她不愿他被视作妖孽。
然而,她更担心的是,若是小毒物身上的饿鬼道不慎被师父发现,她也会将小毒物当做妖邪对付。
想到这,她略带紧张地抿了抿唇,虚虚望向了叶流莺。
叶流莺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萧妙音疑惑:“这样的大事,史书上竟然没有记载吗?”
叶流莺眸光微颤:“有。只不过那些记载都被太后娘娘下令封存了。”
萧妙音垂下脸:“师父,我总感觉,这个幻境或许是在告诉我什么。”
叶流莺忽然转身,匆匆道:“妙音,待这里善好后,你先回含英殿,我有事去一趟寿阳宫。”
塔外雨丝飘洒,拂面微寒。
萧妙音又在昏暗中仰头看着那尊巨大的佛像,佛像手执灿金莲花,中间灯油漆黑。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里面被浇灭的油膏,却闻到一种熟悉的,像是腐烂的蔷薇花的气息,是人血。
她凝视着指尖的一抹红,不自觉想着,这血是属于谁的呢?
元望舒,还是元赪玉?
沾着一肩潮湿的雾气,萧妙音慢慢回到了含英殿。
她心事重重地坐到了梳妆镜前,这才发现自己鬓发也被打湿了,湿答答地黏在脸颊处。
伸手要将发髻拆下来的时候,她忍不住颤了颤睫毛,看着镜中模模糊糊的自己,又不受控制地想起,早上,“白发少女”对镜替自己梳头的模样。
那时候,他眼睫低垂,那样专注,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的意味。
萧妙音一瞬间生出恍惚,忍不住去想,真奇怪,小毒物就好像一个永远没有喜怒的傀儡忽然注入了灵魂,生出了情绪。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理清。
可当闭上眼睛,她又会想起那个吻,仿佛带着不死不休的执拗。
萧妙音不能控制地去想,亲吻的时候,他知道她是谁么?
那个吻,是小毒物在亲她,还是,来自于元赪玉对元望舒的残存爱意呢?
萧妙音强迫自己她不要过于纠结这个问题,她甩了甩头,又伸手去那螺钿犀角梳,却不慎撞倒一个香囊。
“啪嗒……”香囊掉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瞬间零落一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萧妙音连忙弯腰捡起香囊。她从不佩戴香囊,这个香囊,多半是白天小毒物给她梳头的时候落下的。
她再触手去摸地面,却摸到一个有些硌人又有些冰凉的东西。
她望了过去,对上一只雪猫碧色的眼眸,眼中仿佛出现那个雪夜,她笑吟吟地撞入小毒物怀里,脆生生道:“陆师妹,我抓住你了。”
她唇角微微翘了起来,手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雪猫,像是在摩挲着一颗生涩的、不安的心脏。
看到前面的黑影,她的手继续向前探去,却握住了一个圆咕噜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
她凑近眼前细细看,却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一枚野果子。
一枚被冻住的、被咬了一半的野果子,野果表面流淌的汁水也凝结成了鲜血般的颜色,像是青色的皮肤下沁出了鲜血。
萧妙音愣了一下,随即,心脏狂跳。
她记得这枚野果子,是她在杜思筠的家里的时候,她咬过的野果子。
为什么,小毒物要把她咬过的野果子冻住了,然后……珍藏起来?
她强行按住异样的情绪,继续向前挪动了一步,伸手拾起最后一样东西,像是在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她忐忑不安地验证着隐秘的猜测——
那魔盒底下,究竟是瘟疫还是希望?
她飞快拾起东西,打开掌心,心跳如电。
只见,手心安静地躺着一个打磨得粗糙的竹笛,是她亲手打磨的竹笛。
唯一不同的是,这枚竹笛边缘的毛刺变得光滑莹润,就像是,被人摩挲过千百遍那样。
这三样,都是小毒物私藏的,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有个猜测在心里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相信。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回廊里的雨丝带着浓郁的鲜血的气息飘了进来,萧妙音再次闻到,那种像是腐败的蔷薇花的气息。
她定定望向了门外,只见陆观泠一张雪面在雨夜中显得越发诡谲艳丽,像是前来索命的画皮妖,他慢慢地朝着她靠近。
师姐,他的师姐就在这里。
他贪婪地接近着她。
可看到少女手中拿着的东西,陆观泠脚步一顿,好像刺猬的柔软腹部再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他竟然再一次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心思。
师姐,会觉得他是个怪物吧,阴暗、鬼祟,偷偷私藏她的东西。
陆观泠一双眼睛如同明明灭灭的鬼火,随时要熄灭。他又不自觉想起白天那审判般的定论。
“你饲养饿鬼道,如今的自私、猜疑、阴狠、病态更甚从前,只会变得更加极端。”
“本质上,你依旧不会爱人。”
阿娘说的没错,他的确如此。
就在他想要转身遁入黑夜的时候,一双手紧紧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陆师妹。”
胸口发出蝉鸣般的震颤声。
他在剧烈的狂喜下下意识回头,却对上少女那水草般缠绕的睫毛,颤颤的,像是挂着易碎的珍珠。
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疼惜和不知名的复杂情绪。
他感觉到,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上他的胸口,像是温柔地拿着刀刃,一刀一刀将他凌迟,赐予他极乐的同时,让他更加涩然。
她说:“你总是不爱惜你自己,这里,总是伤痕累累,你知不知道,就算把你的心给了我,就算我失去了痛觉,我也会疼啊。”
瞬间,他好像奇异的,真的感觉到了胸口处,酸涩的胀痛。
无心傀儡,也会痛吗?
他不管不顾,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毫无预兆地,他忽然弯下头,将唇递了过来,像是极冷的人,渴求着那一点点的温暖般,他用力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飞蛾扑火,甘之如饴。他的声音脆弱,如同呜咽:“师姐,你可怜可怜我。”
“啪嗒啪嗒……”那本该被萧妙音捡起来的雪猫、野果、竹笛,瞬间又滚落一地,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抱住了他,声音从唇缝中破碎的溢了出来:“陆师妹……”
她微微踮起脚,像一株攀附而上的藤蔓,被迫承受着他的暴烈、炽热和绝望。
回廊外,骤雨忽降,白蒙蒙雾气裹着冰冷的雨珠,断线珍珠般溅落一地。
他听见她的声音,像穿过重重叠叠的雾的天光,成了他此生唯一停靠的港。
“我喜欢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