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失落
第五十七章失落
文卿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场滔天的大火。
和以往不同的是,没有惨叫,没有哀嚎,没有皮肉在火光中炸裂和房梁倒塌的声响。火焰安静地燃烧着,一直蔓延到天际。
文卿觉得全身被烈火烤得炙热,五脏六腑隐隐疼痛起来,梦中他艰难地喘熄着,依稀看见天际有个朦胧的身影,在逐渐远去。
他拖着残废的双腿,竭尽全力地往前爬,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悲伤,那么急迫。
那是谁?
他忘了。
“阿……”
文卿从睡梦中惊醒,墨瞳睁得极大,怔怔地望着房梁,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满脸泪痕,张着唇似乎想叫一个人的名字,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流逝了,连心口也变得空落落的。
“晏清,你可算醒了。”文濯兰守在他床边,见他流着泪出神,心中不忍,忙叫浣初端来膳食,将他扶起来,打算喂他吃点东西。
“……姑姑。”
“……”
面对着皑皑雪山,他记得他许过一个愿。
他还记得远处被瑞雪覆盖着的连绵起伏的山脉,风雪茫然,天地似乎连成一片。
“来,吃点东西吧,你最爱喝的红枣山药羹,姑姑一直给你温着。”
在文濯兰担忧的眼神中,他没有再说什么,即使觉得不好吃,也还是一勺一勺地吃着。
那与离恨草相辅的巫术,对身体并没有大的伤害,寻常人睡一晚便将痛苦之事一忘皆空,但文卿却昏睡了一天一夜,呓语不断,浑身发抖发热,枕畔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龙涎香?”他蹙眉问道,“陛下来过吗?”
是了,他记得,他淋过一场雪。
她默了默,尽量平静道:“你身体抱恙,陛芐体恤朝中重臣,便微服出宫来看望过你。”
文濯兰嗯了一声,转身去拿食盘中精致的糕点,山楂糖糕开胃,桂花糕清甜,板栗糕香软,文卿也实在是饿得不行,一一尝了个遍,吃到最后一块桂花糕时,突然道:“要是里面加些枣泥便更好了。”
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文濯兰,他循着香气的来源,仔细地嗅了嗅袖口,心中闪过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令人悲伤不已的眷恋。
“嗬……”
“风寒……”
文濯兰从来没在他眼中见过如此无助的眼神,水墨般的眼眸中噙着泪,怔怔地望着她,好像整个人陡然缺失了一大块,风呼呼地吹过去,都能听见胸腔震动的声音。
可是他想不起来那个愿望是什么。
“是吗?”
“多谢姑姑。”文卿撑起身,疲惫地,双手接过瓷碗,下意识搅了搅碗底,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迷茫,舀起一勺尝尝,不甜,可他觉得这羹应该是很甜的,这味道淡了。
文濯兰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又看向他的袖口,想必是因为公仪戾一直牵着,在手腕和袖口留下了气息。
十年前文濯兰送给他的见面礼,那颗珍贵的百转清毒丸,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公仪戾一直守着他,给他擦拭身上的汗水和脸上的泪痕,听他肝肠寸断地念着他的乳名,直到那苍白的唇中再也不能完整地念出阿昭二字,他才趁着夜色逃一般地离开。
“晏清,你前两日不慎染了风寒,卧病不起,府中上上下下都很担心。”文濯兰忍泪道,“好不容易醒过来,便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否则恐怕又要晕过去了。”
“回大人,膳房里的枣泥今日用完了,明日后厨便去买一些,包进桂花糕里。”浣初反而比较冷静,不卑不亢地向文卿解释。
文卿点了点头,心中颇乱,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文濯兰惨白的,微微颤唞的脸。
过了一会儿,文濯兰发现文卿安静得可怕,于是想了些话说:“这几日休沐,晏清可有想去的地方?”
“……我吗?”
文濯兰极尽温柔地点点头。
在她眼里,文卿和那好不容易修补好的瓷器没什么两样,甚至更脆弱,更易碎。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文卿回答她。
“那我们去圣慈古寺祈福好不好?”
“姑姑想去吗?”文卿看向她。
“嗯。”文濯兰喉咙酸涩,“左右待在府中,也没有事做,不如出去转转。城西景色不错,这两天天气也好,圣慈古寺旁边有一大片梅林,最近开得正盛,去看看罢。”
文卿此刻虽然深感疲惫,却还是答应了她:“那便去。”
翌日,相府的马车驶向城西。
圣慈古寺下香客如织,文卿稍微掀开帷帘,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流淌进来,铺洒在文卿竹青色的鹤氅和月牙白下裳之间,他稍微倾身过去,美玉般的脸颊上便落了金色的光。
“好暖和。”他闭着眼说。
文濯兰已经收拾好情绪,她知道自己该担负起姑姑的责任,不能让晏清看出端倪,不能让他再次受到伤害。
“是啊……好暖和。”
她轻声说。
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晏清忘记了前世痛苦的一切,也忘记了和陛下纠缠不休的情缘。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万民景仰,革弊除奸,也慢慢将当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预言兑现。
再也不会有什么事能够伤害他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笑呢?
为什么说着好暖和,神情却那么失落呢?
“晏清,你看,那儿有买糖人的。”文濯兰极力想引起他的兴趣,指着马车外的糖人摊,“你喜欢吃甜,我让浣初给你买一个。”
“不必,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人。”
文卿摇摇头,靠在马车窗棂边,看向文濯兰:“姑姑不用照顾我,我若是想吃,自己会买的。”
他说不出哪里奇怪,虽然好像姑姑一直都这样,对他的事格外上心,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是记得以前姑姑并没有这样给他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但想想自己这次好像病得很严重,她紧张些也想得通。
“姑姑想吃的话,我让春阳去买。”
春阳在车外,这几日哭得太多,眼眶还红红的。他为他的公子感到不值,这些年公子将那圣上一直放在心尖上疼,可这新帝才登基多久,便已经着手对付公子了,还害得公子如今这样憔悴。
“算了,我不爱吃甜的。”
“那姑姑喜欢吃什么,都到这儿了,下去走走,顺道买点罢。”
他依旧穿着这副腿甲,印象中是陛下赐给他的,但具体的境况已经模糊不清了,近来记忆好似出了很大的差错,别的还好,有关陛下的事,能想起来的却很少,这让他十分不安,他是顾命大臣,陛下的一举一动都该在他的掌握之中才对。
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飘出窗外,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恍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张了张口,喉咙却阵阵发紧,像个哑巴一样想说说不出话。
他舍不得眨眼,可是下一刻,那人影还是消失了。
“我刚刚……好像看见了陛下。”
文濯兰大惊,却强装镇定:“怎么可能?陛下勤政,此时恐怕还在紫宸殿处理政务罢。”
“……倒是我眼花了。”
“还是不要下去走了,这条街太拥挤,小心伤着你,待会儿圣慈古寺中有的是要走的地方,那千阶长道便算了,爬上去太累,我们去旁边的梅林,良辰美景,坐在亭中赏梅煮茶,也算是一大乐事。”
“如今有了这副腿甲,还有春阳和念恩帮衬着,千阶长道也算不了什么。”文卿的目光依旧在人群中逡巡,“我有未了之愿,持向佛前,祈天保佑。”
“什么心愿?”
“山河无恙,政治清明。”文卿脱口而出心中的愿景,随后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神情有些茫然。
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海中为何会浮现出这样一个愿望。
但他想了想,又添了后半句,将这个愿望变得十分合理。
“陛下龙体康健,长佑国安。”
——
苏纪堂从九机塔密阁出关时,苏拙玉已经在钦天署枯等两天了。
星象变动之事向来神秘莫测,从中推演出藏有吉凶祸福意义的卦象更是难如登天,占星官一职向来不是寻常人能胜任的,作为钦天署监司的苏纪堂更是要时时刻刻关注星象符卦,一旦进入密阁,便不能因为一己之私终止推演。
他以为苏拙玉早就离开了。
但苏拙玉没有。
他坐在钦天署底楼的长椅上,神情恍惚,面色憔悴,苏纪堂走路向来没有声音,将所有人遣离,一直走到他面前,才见苏拙玉猝然抬起头来,似乎愣了一下,旋即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臂。
“陛下的命格……”
“你来晚了。”苏纪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伸手抚了抚他下巴上的胡茬,“已经不重要了。文晏清把前尘忘却,不会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该为他感到高兴,拙玉。”
“长痛不如短痛,如此一来,陛下驾崩之时,他便不会跟着去了。”
“他的命很珍贵,和你一样,都是用陛下的命换的。”
“……什么?”苏拙玉听不懂。
他沉默片刻,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苏拙玉听着,神情恍惚,却无法像以往经受所有的不幸一样逆来顺受,他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钦天署中回荡着他痛苦的哀鸣。
他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命,绝望之际,便只能将矛头对准给予他这条命的人。
“那你呢?”他哑声道。
“……”
“所有人都活得如此悲惨,那你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