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逢冬
第一章逢冬
列车到站是下午五点半。
车门打开的时候,北风跟嘈杂的人声一起涌进来。
第二列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第八列的年轻母亲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拉拉链,第十一列的姑娘歪过头,在匆忙外涌的人潮里,极快地在旁边的男生的唇角亲了一下。
男生的两手各拖着一个箱子,耳根烧红了。
这个时候,车站外的公交近乎瘫痪,逢冬赶时间,坐在行李箱上,翻出手机叫车。
划开屏幕前,她的手指顿了几秒。
六点零七分,无未读消息。
风还从出站口往里灌,北方的风干且烈,逢冬的下巴缩在红格围巾里,点开通讯录发短信。
我到了,舅舅。
五个字打完,她的手指都快冻僵了。
逢冬点完支付,拉车门的时候,司机扭过头问:“对了,刚才那什么凶杀案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高架桥堵车了,司机换了道,钻胡同,胡同的路七拐八弯,他收回视线,心里想,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模样,十有八九是自己考进去的。
里边的教育资源很好,但也是出了名的乱,纨绔子弟扎堆,风评一直不太好。
——
她拉着行李箱往公交站走,B市跟镀城那边不同,八点的时候依旧车水马龙,夜生活才刚开始。
看着就乖的姑娘,白棉衣,红格围巾,眼尾一粒细细的痣,清冷,易碎。
这回是看价签。
B市的人都管这儿叫小京都,里边游戏厅KTV地下酒吧一样不落,泡着B市最颓靡的气息。
“爸妈没跟来?”
一月二十八日除夕夜,镀城发生一起蓄意谋杀案,遇害者为一名四十三岁男性,嫌疑人为其妻子,目前已归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其十七岁女儿
司机打灯转弯:“镀城那边暖和啊,不比北方,今年的秋老虎就猛,一入冬,这风跟刀子似的。姑娘,你北方人南方人啊?”
牛肉干放了回去,换成脱水鸡胸肉,付账的时候,她看了眼手机。
这事发酵得不小,几乎占据了各大新闻板块,到处都在讨论。
又感慨:“哪儿那么多浪子回头,姑娘你可得把眼睛擦亮点,别让浑小子给拐了。”
车载电台开着,是个新闻八卦频道,两个主播正一唱一和讲一个时下高热的社会新闻。
“逢冬,”她说,“枯木逢春的逢,冬雪消融的冬。”
从京大附中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逢冬饿着肚子,先去了趟便利店。
这回她把手机和脱水鸡胸肉一起丢进了书包里。
直白点说,就是个虎狼窝。
司机是个热络健谈的中年大叔,帮她放完行李,跟她确认目的地:“京大附中?”
司机絮絮叨叨一路,停在京大附中门口时,八卦的心还收不住,划开手机跟朋友语音。
回去的时候,逢冬没再打车。
犹豫了片刻:“嗯。”
司机看她兴致缺缺的样子,了然地换了个台:“你们年轻人喜欢听这个吧。”
逢冬垂着眼睫:“南方人。”
逢冬的手搭在车门上,片刻后拉开。
“B市的中学明儿才开学。”
这话说完,司机没忍住又看了她一眼。
挑东西的时候,她习惯性先转到背面看一眼热量表。付账之前,她想起来什么,又把篮子里的东西挨个翻了一遍。
拉手刹时,司机忍不往后视镜看了几眼。
车里的热乎气足,她的脸颊泛着薄红,及腰的长发被毛线帽压着,平顺地垂在身后。
学校也知道这点,为了维持升学率,每学期都有入学考,前二十可以免学杂费转进去,另外还有五个艺术生的名额。
八点过五分,无未读消息。
车上的热乎气被外头的冰天雪地消磨得一干二净。
逢冬点头。
逢冬说:“我去办入学手续。”
到公交站要穿过一条街。
这回换成了B市的头条八卦,最爆炸的是小周爷订婚。
好在车来得挺快。
京大附中是B市出了名的私高,名头响的原因也不算多光彩。
她把手机收进兜里,提着行李箱往外走。
司机的话茬又收不住:“听说这小周爷先前也是个混不吝的,够野够带劲,结果为了个姑娘,一朝收了心。”
逢冬以一种格格不入的模样走了进去。
行李箱的轮从柏油路面滑过,偶尔搅进一两片枯叶,发出吱呀的细响。
两旁的嬉笑怒骂声,金属打击乐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生疼。
她抬起手,把落在耳边的碎发挽上去。
走过一处地下酒吧的时候,里头突然传来酒瓶砸落的声音,混着断续的骂声。
逢冬的手指僵在耳后,无意识地轻蜷了一下。
前边的路被堵住了。
两拨人明显起了矛盾,已经抄起了家伙。
逢冬的胸腔沉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空白的。
她踉跄着往后退两步,直到撞到了什么,意识才渐渐回笼。
她撞到的是个少年。
逢冬转过头,用压低的,干涩的声音说对不起,他倦懒地咬着根烟,单手拢火,火舌从打火机里蹿出来,垂了下头,颈骨微凸,轮廓流畅漂亮。
有人朝这边喊:“炙哥,帮个忙啊。”
橘红的火光里,逢冬终于看清了这个少年的模样。
黑衣黑裤,懒痞公子哥的模样,前头的两伙人已经动起家伙了,他就这么懒散地看着,右手边护着个小流浪,修长的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它的后颈皮逗弄。
逢冬已经从刚才汹涌而至的情绪中缓过来,直觉告诉她,在这儿是安全的。
于是她挨着那只小流浪蹲下,把行李箱往后拖了点。
陈北炙的目光朝这边扫过,逢冬也正好侧头,两人的视线交错片刻,又各自收回。
逢冬觉得这个少年眼熟,她从前没来过B市,想不通这眼熟从哪儿来。
陈北炙抖了抖烟灰,戳在眉骨的黑发被吹乱了一点,他歪了歪头,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这就是第一次见面,他对逢冬的全部印象——有意思。
挺乖一姑娘,看着这么个场面,眼底的神色却挺平静。
阿东那边明显要招架不住了,陈北炙的手肘撑在膝间,十个数后才站起来。
今晚上这事是阿东做局,要拉他下水。
陈北炙打算趟这趟水,也把态度表得很足——那些暗地里的小手段他看不上眼。
逢冬的目光随着他动,清澈,干净,是思考的模样。
陈北炙走了几步,扭过头。
他指了指她身边的猫:“怕吗?”
逢冬摇头。
“看着,别让它乱跑。”
逢冬的鼻尖冻得泛红,在这一刻明了了他的意思,松口气,点点头。
“围巾掉了。”
散漫地说完这句,陈北炙插着兜往前走,阿东招架不住的局势在他加入后瞬间扭转。
逢冬一低头,才发现围巾的一截掉在地上了。
她拍了拍沾在上头的土,终于想起她在哪儿见过陈北炙了。
京大附中的校园墙,他的照片就在正中间的位置。
无数头衔,好的坏的。
尖子生,众星捧月,狂傲,混蛋,浪荡。
逢冬挠了挠那只猫的下巴,猫在陈北炙那儿服服帖帖,到了她这儿却一副大爷样,不配合,使劲儿往外挣。
逢冬按着它的后颈皮,跟它对视片刻,松了手。
“那你去吧。”
没了束缚,猫反倒不动了。
逢冬这次明白了,它是挑老实人欺负。
前边的事已经结束了,阿东几个人在清场,陈北炙捞出烟盒,又咬了根烟。
有姑娘过来给他点烟,陈北炙靠在那儿,没动,那根烟被他夹在指间,快要烧到头时,他弹了弹烟灰,灭了。
没驳那姑娘的面子,也没给那姑娘的面子。
这姑娘也在京大附中的校园墙上,据说是这届的选出来的校花,叫赵玉楠。
阿东走过来,知道惹了陈北炙不痛快,搓搓下巴,转而从赵玉楠那儿入手。
“嫂子查岗来了。”
陈北炙掀起眼皮,没看阿东,看了赵玉楠一眼。
倒是刚赶过来的戚辰,扯了阿东一把,看着赵玉楠:“天晚了,我叫辆车送你回去。”
赵玉楠的眼圈红着,最后哭着跑了。
戚辰同样没理会阿东的讨好,转身看着陈北炙:“你跟赵玉楠完了?”
陈北炙倦懒嗯一声。
戚辰啧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个姑娘把你收了。”
——
逢冬在十点的时候到了舅舅魏长明家。
魏长明家在一处老破小里,五层,没有电梯。
逢冬把行李箱搬上去,坐在上边歇了半分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依旧空空荡荡。
她抬手敲门。
防盗门上贴了好几张牛皮癣小广告,逢冬快要把它们逐个读完的时候,门才被拉开。
魏长明一手扶着门,看见她,招呼:“逢冬到了。”
客厅的电视亮着,球赛解说的声音不小,魏长明一边把她的行李往里推,一边扭头朝屋里喊:“倪蓉,逢冬过来了。”
回复他的是哐当一声销门声。
魏长明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扭头解释:“你舅妈这两天感冒了,睡觉呢。”
逢冬抬起眼睛,目光轻澈:“嗯。”
被这样安静漂亮的目光看着,魏长明反倒不自在起来,搓了搓手臂:“来了就好,折腾一天累了吧,吃饭了吗?”
餐桌干干净净,显然是随口一问。
逢冬说买了,魏长明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想问那张银行卡,又不好说,只能扯旁的话题。
他不说,逢冬也不说,耐心地答他乱七八糟的话题,语调轻而软,刚好不会吵到卧室的人睡觉。
最后魏长明急得心里鼓燥,又不得不偃旗息鼓:“这么晚了,该睡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房间里乱糟糟,床上光秃秃一个垫,桌角一层积灰。
逢冬擦桌子上的灰时,隔壁主卧正吵得厉害。
“跟她那死鬼爹妈一个样,住一个屋檐下我都嫌晦气。”
“行了,那好歹是我侄女。”
“你侄女?魏长明你少给我摆一副清高样”
逢冬摘了围巾,叠好放在擦好的桌子上,想了想,翻开,拍了拍晚上掉在地上的那角。
新领的校牌摆在桌角。
高三五班,逢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