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朝会
第一百七十六章朝会
五月的梅雨总是反复无常,连绵不断,人在外面走一圈,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雨水汽。
裴淑仪在母亲进宫看她时,哭诉前些天隆康帝在长春宫不肯脱衣就寝的事情,之后又找到了裴次辅那儿,毕竟上次又是废后又是逼死李茹,于是只好各退一步,隆康帝如常宠幸裴淑仪,裴家便不再计较这件事情。
穿过午门,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两侧纠察御史正在点名,观察有无御前失仪的情况,裴逐微微偏头,看到对面的季时傿身着朝服,束冠佩带,她从西南回来的这两个月养得越发好了,周身的狠厉气质消退了些,有时看着好像只是个矜贵的女公子。
待纠察御史点完名,官员陆续进入大殿,隆康帝不知道是不是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大朝会时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台阶旁的内侍一甩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裴逐先是走上前道:“陛下,西洋人退兵后,在江东留下的几座工厂荒废,依臣之见,想来西洋在某些方面确实可圈可点,有值得借鉴之处,与其拆除或是任其荒废,不若利用起来。”
话音落下,有几名官员相继道:“那工厂归谁管理。”
“由朝廷派遣官员。”
另一人犹豫道:“西洋人的工艺与我们不同,还有那些工厂是作何用的弄清楚没?确定能接手吗?”
申行甫适时插嘴道:“如今不是打完了仗,既然两国要交好,何不派遣使团出使西洋?”
季时傿俯首道:“臣赞同派遣使团出使他国求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总该去外面看一看,才能知道我们的四境友邻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不至于再像从前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将才裴尚书提到江东的工厂,臣便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帝在时曾设下禁海令,严禁沿海百姓与夷人通商,后来南洋官员受贿,以至于毒草横行,西洋人占据江东之后,建造了三所‘芥伽’加工厂。”
隆康帝端坐龙椅上,右手缓缓拨动扳指,“那依季卿所言,该当如何。”
裴次辅脸涨得通红,殿上的隆康帝却视而不见
“臣同意。”
此物一旦服用便会沾上毒瘾,获利巨大,西洋人靠此敛财无数,全部都送回了国内或是帮助水师攻打南洋港口,大靖朝自然也有人眼馋,若非怕被诟病,早就在跃跃欲试了。
申行甫从人群中站出来,梁齐因非内阁九卿,没有上朝的资格,猜到裴家想要接管江东工厂获利的心思,托他尽力阻止。
申行甫扭过头,打量了裴逐几眼,“裴尚书,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季时傿面不改色,平静道:“裴阁老,眼睛还是不要长在天灵盖上的好,不看着脚下的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阴沟了,您说是不是?”
“讲。”
“另外,臣还有一事启奏。”
内阁等人道:“臣同意。”
裴逐瞪大眼睛,厉声喝道:“我没有说是这几个工厂!”
“臣并不见得。”季时傿出声打断他,“先帝在时,东海沿岸就曾被倭寇占领,难道诸位忘了青河江阴两县被屠的惨案了吗?从那时就该明白,我朝水师比外敌落后多少,连东瀛人都打不过,今年西南的几场海战,江东又再次失守,现在是夺回来了,可将来呢?”
裴次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面若菜色,几乎成了条绿茄子。
“依臣所见,还是三思得好。”裴次辅幽幽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怎么能纡尊降贵去学夷人……”
裴次辅不咸不淡道:“大将军,您这么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戚方禹手握牙笏,依言垂首道:“臣接旨。”
裴逐一时哑然,原本想请奏接管江东工厂,怎知申行甫先是将话题带到了要不要南下西洋,季时傿接着又插了一脚,彻底将此一锤定音。
隆康帝沉静道:“准,着礼部备好相关事宜,内阁改日拟一份名单交给朕过目。”
“‘芥伽’确实是个巨大的危害,过去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以至于西南军民饱受此物毒害,收成锐减。”季时傿顺势道:“陛下,臣前年南下时虽然缴毁过一批毒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杜绝此物在境内流通,还需要成文的律法来约束限制。”
“至于江东的工厂,有两个关于军火制造,西南海战中还缴获了不少先进的西洋军械,术业有专攻,不若让兵器署的人试试?”季时傿望向隆康帝道:“至于‘芥伽’加工厂,臣建议早日销毁,以免再贻害江东百姓。”
她的意思是彻底要断了想凭借贩卖“芥伽”获利之人的财路,裴次辅敛眉低目,眸光加深,立刻便有人心领神会道:“大将军,不过是根草罢了,怎么倒被您说得好像洪水猛兽似的,哪里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啊。”
季时傿冷睨他一眼,“群轻折轴,积羽沉舟懂不懂,一根草又怎样,扎成几捆,照样能压死你。”
“你——”
“好了!”
隆康帝喝断殿下争吵,头上珠冠微动,沉默须臾,“两位爱卿所言确实有理,只是制定章程律法非一夕可就,江东的几座加工厂究竟要不要销毁之后再论。至于军火制造相关,兵器署全权负责。”
裴次辅下颚抖动,牙都要咬碎了。
“还有没有事情要上奏的?”
“有。”
季时傿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鞑靼归降,关于如何更好地管理他们,臣先前写过一封折子,北方多为游牧民族,常年迁徙,无论是习俗亦或是语言都与我们大相径庭,这种情况下想让他们真的归降是不可能的,最多能保几十年太平。”
裴次辅没好气道:“大将军,凡人寿数几十载,做好眼前事便罢了,将来的事留给将来的人,您操心过剩了吧?”
“非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就是操心过剩了又怎么着。”季时傿似笑非笑,“裴阁老便当晚辈是贪图在那青史上多留名两行吧。”
“大将军,您那封折子本阁也看过。”裴次辅侧过身,正视她道:“恕本阁直言,鞑靼荒芜野蛮之地,那里的人都是些粗野之辈,华夏传承千年,礼仪之邦,中原的汉字传统,岂能叫那些粗鄙之人沾染玷污,这就是自降身段,令人不齿!”
话音刚落立刻在朝上掀起一片附和之声,中原士族自诩清正高洁,平时不是瞧不起粗陋戚猛的蛮子,就是痛斥入境经商的胡人。
“鞑靼蛮人怎配与我们汉人相提并论,大将军,您可快别说了!”
真要跟这些人玩起文字仗,几个季时傿也比不过,周围连珠炮似的炸起大片水花,她几次欲言又止。
见状,戚方禹低咳一声道:“既然是礼仪之邦,那么你们的风襟气度呢,仗是打完了,强盛与否不是叫诸位趾高气扬,对谁都嗤之以鼻,居安思危,失而不馁,娇而不燥,方才你们所言是否已经背离了入仕的初衷。”
“阁老!”
戚方禹上前一步,先向隆康帝行了一礼,随后道:“陛下,想要彻底治理北方游牧民族屡次骚扰边境之患,除此之外,别无他计,臣请愿。”
申行甫也上前道:“臣也请愿。”
“臣请愿!”
裴逐一动不动,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太过激动,只是平静叙述道:“戚阁老,大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大人,你们是否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且不说鞑靼是否诚心归降,这些措施在北方实行得下来吗?若他们假意投诚,那不是养虎为患?”
“所以我才在折子上说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久而久之,鞑靼人自然也同汉人一样,说中原话,写中原字,信仰佛法或是道教,待根深蒂固,鞑靼人实则已与汉人别无二致。”
季时傿细细道:“再加上,设立都护府后,禁止部落随意迁徙,强制划分定居地,那么鞑靼人最大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何谈养虎为患之说?”
裴逐偏头看向她,神情复杂,又是震惊又是隐隐悲痛,季时傿从前在朝上根本不说话,无非是点个卯就走人,哪有像今日这样,连续反驳他几次。
“陛下。”季时傿跪下稽首道:“臣请愿。”
裴次辅怒目而视,要是今日这事成了,鞑靼翻脸不认人,不肯帮他怎么办,他就知道,季时傿这个祸害留着迟早要出事。
“陛下,万万不可啊!”
隆康帝坐在龙椅上,垂首凝听着台阶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季时傿跪得笔直,裴次辅甚至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知隆康帝掩在珠帘后的嘴角勾起,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开口道:“朕准了。”
裴次辅一个晴天霹雳,目眦欲裂,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大殿砍了他。
台阶下的内侍见势甩了甩拂尘,高声道:“散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