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番外五(花孔雀)

第一百八十九章 番外五(花孔雀)

第一百八十九章番外五(花孔雀)

从京城往东,依山傍水的村镇旁坐落着一个由几间矮房组建成的医馆,门前砌着晒药材的平台木架,晴天几乎无处下脚。

温玉里站在庭院中,将篓子里的药材翻了个面,挑出已经发霉的,身后跟着几个女学徒,她一边收拾药材,一边给她们讲解这些东西的用处。

从家中脱离出来行医已经有数载,当年遇事尚且青涩稚嫩的少女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虽声名远扬,但在当下这个还不允许她“肆意妄为”的时代,盛名之外,还有少不了的骂声。

温玉里本在给学徒讲解面前这几类药材的功效与禁忌,庭院内便忽然冲进了一群人,为首的凶神恶煞,一进来就开始打砸院里的东西,几个学徒神色焦急,想制止又不敢上前跟这群人硬碰硬。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温玉里身为医女,名动盛京,更是打破世俗教条,收了一批同样向往药理的女学徒,千里迢迢前来求医者众多,自然也使得不少人眼红,隔三差五就要来闹一次。

温玉里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看着这群人胡闹,一言不发,为首的几人以为她是被吓怕了,竞相围上来,指着她骂道:“不好好回去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个什么东西。”

说罢又扫了一圈躲在廊下的几个学徒,嗤笑道:“现在小娘子们都喜欢当医婆了?医书读得通吗,怕是连自己的癸水怎么调理都不知道吧。”

众人脸上又惊又羞,想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群敢上门闹事的本就是蛮不讲理之辈,越反应激动他们便越胡搅蛮缠。

“诸位既然都是同行,我也就不必再多费口舌说什么客套话了,我行医数载,从未出过误诊或是纰漏,你们要是看不惯我,那就拿出实际的证据,而非多次上门闹事。”

“不是,不是!”

“你夜里就寝时可以换一个矮一点的枕头,只是落枕,没什么大碍的。”

戚相野一时哑然,温玉里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招人烦。

原本想要英雄救美的戚相野左看右看,茫然地瞄了几眼倒在地上的几个大汉,方才一股气冲到脑门的怒意猝不及防地哑火了,弄得他进退不得,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急得嘴快道:“我、我有病!”

“那温小姐小心,我就先走了。”

“不是、”戚相野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我的意思是,我身体不舒服,想、想……找你看看。”

凶狠的威胁之语対她来说便如同一粒沙石投入无边无际的江海,掀不起半点风浪,弄得将才放狠话的人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反而惹得自己恼羞成怒,登时裂眦嚼齿,猛地向前扑去。

谁知戚相野别扭了半天竟然扭头看向梁齐因,诚恳道:“你教教我,你怎么娶到柏舟的。”

季时傿“啧”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哦、哦,好的。”

“……”

温玉里站起身,她抬起手,衣摆轻飘飘地蹭过戚相野的额头,她穿着薄雪一般的交领襦裙,像是披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动作间又好似晃开的水雾,戚相野呼吸一滞,不敢抬头,他的余光甚至可以瞥见温玉里半掩在袖中的手臂,带着浅浅的药草香,戚相野顿时慌乱地闭上眼睛。

戚相野胡诌道:“脖子,一扭就疼。”

戚相野急忙摆手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温玉里拢好衣袖,转身道:“戚二公子进来说话。”

“啊?”

听及此,温玉里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戚相野呼出一口气,跨过瘫倒的人群跟上她,不住问道:“温小姐,外面那些人……”

“让我看看。”

戚相野面上泰然沉稳,实则心底早就在鬼哭狼嚎,从京郊回去之后连夜闯进侯府,将正在用膳的两人吓了一跳,季时傿喝道:“干什么,我家饭不够三人吃。”

“我怕还有人来闹事……”

戚相野扭了扭脖子,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起身跟上她。

“只是中了迷[yào],过阵子就醒了。”

话音落下,为首之人却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证据,你就是证据,这个医馆就是证据,要么你闭馆从此不再行医,要么,今日我们便帮你砸了这院子。”

戚相野自己从角落里拖了个凳子过来坐下,满面愁容,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戚相野还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只是同行相争,我自己能应付。”

温玉里垂下手,将藏在袖中的银针收好,抬起头望向不远处一脸呆滞的戚相野,疑道:“戚二公子,有什么事吗?”

温玉里示意他坐下,淡声道:“二公子哪里不舒服?”

梁齐因神情诡异,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番。

“这样。”

温玉里只看了几眼便收回手,“二公子。”

“哦,我懂了。”季时傿忽然明白过来,“你小子,该不会是喜欢上谁家的姑娘还追不到吧?”

“温小姐!”

戚相野猝然回神,“什么?”

温玉里神色平静,无波无澜。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人大喝一声,冲进庭院,与此同时,扑向温玉里的几人相继摔倒,不省人事,将才大喊之人还未来得及出手,顿时傻住。

温玉里略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去看其他的病人。

“呃……”

有许多来看病的都是穷苦百姓,温玉里不收钱,有时还会倒贴药材,她忙前忙后,很快就忘了医馆里还站着一人,等她准备出门将晾晒的药材收回来时,陡然发现一旁待了半日的戚相野,莫名其妙道:“二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温玉里有些愕然,“什么……?”

季时傿笑得后仰。

“谁啊?”

戚相野嘴一撇,“不告诉你。”

梁齐因想了一番,直言道:“是泸州徐家那个吧。”

陡然被点破,戚相野郁闷得不想再和他们两个说话了。

季时傿笑够了,“嘶”了一声,“原来你喜欢徐圣手啊,怪不得追不到,你嘛……”

季时傿牵起一边嘴角,努了努嘴,一句话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戚相野暴躁道:“还是不是朋友了!”

说完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不管,你们得给我出出主意。”

季时傿认真起来,“你有没有给她送过东西?”

“有。”戚相野正色道:“我给她送过貂皮斗篷,我亲自在朔北猎的。”

“据我所知。”季时傿皱了皱眉,“徐圣手经常去西南,你这貂皮斗篷好像用不到吧?”

戚相野又道:“我还给她送过拳法书,她看着柔柔弱弱,多打拳能强身健体,怎么样,贴心吧?”

季时傿无话可说,“你这不是贴心,是缺心眼。”

戚相野捧住心口,深受打击。

梁齐因终于忍不住道:“徐圣手性子清冷喜静,你要投其所好。”

“比如?”

“比如……”梁齐因幽幽道:“阿傿就喜欢我这样的,你也要打听她喜欢什么样的。”

季时傿刚想开口,转头一见梁齐因笑盈盈地看着她,登时落败,好吧,他说的是实话。

戚相野似懂非懂,“你这样的……”

“我懂了我懂了!”

说完未等対面两人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闯进侯府又火急火燎地跑了。

季时傿愣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怎么感觉,他根本没懂啊?”

梁齐因点头附和,“我觉得也是。”

*

近来暑热蒸腾,是日,温玉里准备一批雄黄粉分发给附近村镇上的百姓,乡间炎热,没多久她额头上便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倏地,身后有人轻声道:“温小姐,我帮你。”

声音是熟悉的,就是语调格外做作渗人,温玉里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回头,戚相野没有穿他那些极度骚包的紫衣衫,而是换了一件淡雅的天青色圆领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他肩背挺得僵直,嘴角含笑,在温玉里愣神之际拿走了她手里包好的雄黄粉。

温玉里:“……”

清冷少语的温神医第一次沉默不是因为她不爱说话,而是真的语塞了。

最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兀自将剩下的雄黄粉和预防中暑的药草分发给其他人,一直忙到日头将要穷尽时,树荫下已经没有几个人,温玉里抬起头,忽然发现,排在最后一个准备领药的是她父亲。

温修宜身为大理寺卿,同样寡言少语,却更为严肃古板,不爱笑,见到她的第一句是“你还要在外面胡闹多久。”

戚相野在不远处听到声音后觉得不対劲,连忙转过身,焦急地望向他们的方向。

温玉里手里捏着药包,“我没有胡闹。”

“放着好好的闺阁小姐不当跑出来做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温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现在把这些东西全给我撇下,跟我回去跪祠堂,给祖宗们认错。”

“我不回去,我没有错。”

温修宜满脸惊愕,他这个循规蹈矩的女儿几年前先是大逆不道地假死离家行医,他本来已经同她断绝父女关系,过了几年好不容易决定给她个台阶下,她竟然还死不悔改。

“温玉里!以前你读得那些书,学得那些礼仪你都忘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好人家的女儿根本不会想到去做医婆,你母亲都没有,你怎么偏偏就这么不懂事?”

说罢伸手扯住温玉里,忍着怒意道:“你现在必须跟我走,再在外面这么胡闹下去,唾沫星子迟早有一天淹死你,跟我走!”

温玉里想要挣脱,“我不走!父亲,您要我回去做什么,是做一个精致的花瓶,还是一副挂在墙上的美人图?这么多年,您还是没懂我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你想做什么,只有你必须做什么,走!”

温玉里虽医术高超,到底没什么武力,任何一个强健的男人都能直接将她拖走,因为那是他们家的家事,周围的学徒也没有人敢吭声。

见状,一旁的戚相野直接冲出去,刚刚竭力凹出来的端方瞬间抛之脑后,他伸手扶住踉跄的温玉里,沉声道:“温大人,您这样不妥吧。”

温修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谁,不想将事情闹大,“本官教训自己的女儿,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温大人究竟是为了女儿着想,还是更看重自己的面子?”

“你说什么?”

戚相野平时嬉皮笑脸,唯有正色时才能显出几分征战沙场的戾气来,“您要是真为温小姐好,就不该自私地将她拘束在闺阁中。”

温修宜尽量平心静气道:“你是戚首辅家的二公子?难道首辅大人没教过你什么叫尊敬长辈吗?”

“我生性顽劣,我父亲自然也知道。”

他将温玉里拦在身后,直言道。

温修宜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

“温玉里,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旁人像你这么大早就嫁人了,再这么耽搁下去,就算我是大理寺卿,也不敢有人上门给你提亲,你明不明白!”

戚相野脱口而出道:“怎么没有!”

话音落下,另外两人双双愣住。

戚相野一时哑然,梗着脖子道:“我的意思是,仰慕温小姐的人一定很多。”

温修宜语气平静了几分,“玉里,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温玉里轻声道:“可是父亲,前十八年我一直按照您的要求往前走,但我并不快乐,男子有抱负会被人称赞,为什么我却步步维艰,受人质疑?如果我的后半生只能困于宅院,一辈子都无法实现抱负的话,那我宁可死,我也不要麻木地活着。”

温修宜愕然。

他记忆里最是柔弱纤细的女儿,有一天也会用轻声细语说出这么沉重的话。

戚相野睁大眼睛,良久心中波澜才平息,“温大人,不瞒您说,当年温小姐假死离京,我在郊外遇到过她,当年京城南边那块地方,您也知道,山匪很多。”

“什么?”

“那群山匪不怀好意,凶残,数量多,所幸的是我与好友当时正在山里打猎,所以温小姐并没有出事,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刚离京就遇到这样的事,倘若她真的只是胡闹,不是下定决心,她早就哭着回家了,不会一个人在外面奔波这么久,温大人,晚辈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温修宜顿时怔住,他望向站在戚相野身后的温玉里,她神色平静,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悔意,是的,他这个女儿从小万事都要做到最好,媒婆几乎踏平了家里的门槛,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倔强,认定要做的事,哪怕面前就是南墙,也决不回头。

“你真的想好了,你想行医,以后面対你的会是数不清的流言蜚语,你承受得了吗?”

温玉里一字一顿道:“从我决定离家开始,我就知道我将来要面対什么,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后悔。”

“那你是不要你的父母了?你不要你温小姐的身份了?”

“无论女儿将来行至何处,我始终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要父亲认我,我就永远是您的女儿。”

温修宜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温大人一生处理过无数棘手的案子,却在此刻觉得无能为力,将才温玉里那几句话如一记重锤砸在他心神上,振聋发聩。

“我宁可死,我也不要麻木地活着。”

“罢了。”

他叹了一声气,“你自己选的路,旁人左右不了,往后的一切,你也得自己面対。”

温玉里眼睛亮了亮,“父亲,您的意思是?”

“以后你还是叫回温玉里吧,温家世代为官,还没有出过神医。”

温玉里几乎喜极而泣,立刻敛衽行礼,“女儿多谢父亲!”

温修宜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忽然侧头看了一眼旁边还有些茫然的戚相野,神情意味不明,拿过他手里团紧的雄黄粉,不咸不淡道:“戚首辅家的公子还真是各个深藏不露。”

戚相野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

送走温大人,学徒们也察觉到什么不対劲,纷纷躲得远远的,腾出了位置,一时,庭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将才还口若悬河,义正言辞的戚相野倏地像是被人下了哑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温玉里终于看向他,气氛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戚相野的错觉,他忽然觉得温玉里的语气不是那么冰冰冷冷了,“还没问,二公子今日到访,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吗”

“我、我……”

被她问起,戚相野才想起今日他要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温玉里人如其名,清冷得像是一块被泉水浸润过的璞玉,相比较他原本咋咋呼呼的性格,可能対她来说,她更喜欢温润如玉的类型。

于是他咳了一声,挺直脊背,不让所着之衣出现任何一丝褶皱,收敛起戾气,尽他所能地将自己打造成一只温顺的长毛狐狸,然而戚将军本身高大魁梧,眉眼浓烈,极富有攻击性,硬要将自己扭成翩翩公子,反倒弄得四不像,极为滑稽。

“烈日炎炎,温小姐为京郊农人义诊,实乃……嗯大义!在下、在下,在……”

完了,小时候不好好读书,这个时候连漂亮话都不会说!

温玉里看了他几眼,突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他今日这做派是为了什么,也许,可能,与她真的有几分关系。

“今日之事,多谢二公子。”

戚相野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追不上温玉里了,“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温小姐不必同我客气。”

温玉里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过身。

戚相野默默地叹了一声气,打算要不直接跟她告辞,以后还是不要来打扰了吧。

怎知他刚要开口,温玉里便轻声道:“二公子不用学别人,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

戚相野猛地抬起头,他那迟钝的大脑好半会儿才琢磨出温玉里是什么意思,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嘴角咧得快戳到天灵盖上。

去他大爷的翩翩公子,他就要做自己。

从此,温神医的小医馆内多了个天天“生病”的紫色花孔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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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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