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绵羊
第一章绵羊
临稽自古就是天下第一形胜之地,鱼米之乡人烟稠密,朱门绣户市列珠玑,其繁华之景九州其余诸地望尘莫及。
五月正值梅雨时节,阴云连绵,城内宝庄华厦都罩在一片烟雾朦胧中。
坐落在城南远郊的贺家大门上挂有两盏白纱灯笼,他家三个月前刚亡故了大爷,现下全家吃素居丧中,闭门不见客。
五更天时丫鬟清霜前来叫早,推门而入,见闺房内本该安睡的人儿呆呆坐在窗前,望着屋外沙沙作响的芭蕉叶出神。
清霜一边浣热巾帕一边叹道,“小姐又为那负心郎睡不着了?”
戋戋揉揉眼睛,神游的思绪被拉回来。她轻唔了声,秀目下眼圈微青,“别这么叫他。”
清霜无奈,她家小姐已和魏王的世子晋惕好了两年,感情本弥足深厚,最近却因为一些小事闹龃龉。那男人自是撂下狠话就甩手而去,她家小姐却要黯然神伤好几日。加之贺大爷新丧,整个贺府都浸在一层愁云中,小姐更是难有欢容。
“世子生气,还不是因为您和沈公子一起去报恩寺烧香?沈公子之前说要娶您,这回又在报恩寺背您下山,举止那般亲密,世子撞见了肯定要不高兴。”
戋戋闻此微感烦恼,三日前她奉祖母贺老太君之命往报恩寺还愿,恰逢阴雨,山间小径泥泞湿滑,不小心崴伤脚踝,是沈家表兄路过好心背她下山。
不料这一幕恰好被也来烧香的魏世子晋惕撞见,晋惕二话不说,冷冷把她从沈表兄手中夺过来,那锋利的目光似要把表兄剐了。沈表兄无可奈何败走,戋戋深感面子上过不去,和晋惕解释,后者却不相信。
清霜道,“魏王府是高门大户,娶妻精挑细选,看重贞洁操守,倒也是人之常情。”
贺氏只是临稽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家,祖母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就是为着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若得与晋惕白头到老,既光耀门楣,她自己又得如意郎君,世上最美满的幸事莫过于此。
戋戋面对墙壁不言语,睡意全无,心绪更像密密麻麻的麻线,乱糟成一团。以往和晋惕争吵总是她先低头找晋惕求和,这次她却不想了。
二人私下里交好了两年,本是情谊弥笃,然近来晋惕的疑嫉心却愈来愈重,不许她在他面前提及其他男子的名字,不许她和家族男性亲眷言语,就连她身边有男小厮都不乐意。
每每梦醒她总是惊得一身冷汗,那真切的触感告诉她,梦是个预知梦。晋惕如今这般多疑多嫉,她深恐晋惕就是梦中那人,将来把她困于方寸之间。
暖流流遍全身,过一会儿她才细细说,“那我又不是故意见表兄的,是恰好遇见的。再说祖母两年前就回绝了表兄的提亲,我和表兄是不可能的。晋惕他明明都知道,为何还为了这点小事乱发脾气?”
清霜道,“那是世子太在意您了。”
戋戋心头刺痛,清霜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她故意吊着沈表兄和魏世子两人似的。她侧过身去把脸蒙在枕衾之中,任清霜用热巾帮她敷脚踝。
自打及笄之后,戋戋半夜就常常做同个噩梦,梦见自己身处昏黑的屋室内,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窗边泄露微弱的天光,一个黑影好整以暇地伫立在那里,欣赏她痛苦挣扎的窘状,面带微笑,剪影隐约是个男人。
清霜见戋戋不语,还以为她乏了。几日来她因报恩寺之事一直辗转难安,左右时辰尚早,还不到给老太君请安的时刻,清霜便帮她掖好被角让她睡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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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堂,贺老太君正在和贺二爷议事。
晋惕性子冷,为人傲然肃穆,周身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严在。他喜欢抱她坐在膝上,凤眸微眯,捏她的下巴说戋戋你只能是我的,那动作仿佛把她完全圈在手心。
戋戋初时还暗暗欢喜,觉得心上人眷恋自己,时日久了却越发感觉不对劲……那是股难以呼吸的桎梏感,好像他并不爱她,对她只是单纯的独占和控制。
晋惕实在太像梦中那人,她虽舍不得这段感情,却也不敢继续和他交往下去。现下只能暗暗祈祷一切只是误会,他真的只是太在意她了才有如此作为,而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缘由。
这还没嫁过去晋惕就对她多番限制,以后若真日日在一屋檐下,姻缘如何能谐?
戋戋深深闭起双目,念当初她和晋惕初见时,晋惕一袭玄衣金冠,萧疏轩举,是何等的丰神隽秀。晋家世代将帅,晋惕作为嫡世子也是武将出身,身八尺有余,剑眉星目,如山间月,如崖上雪,她第一眼就是喜欢的。
“母亲为何纵容沈家公子和戋戋同去报恩寺?”
贺二爷腿上有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做着给人行医问药的低微行当,事业无所建树,一直为贺老太君所不喜。直到他生下戋戋这个幺女儿,冰雪可爱,玲珑嘴甜,讨得老太君欢心,日子才好过些。近日来闻戋戋竟和魏世子闹龃龉,甚为关心。
眼见贺老太君耷拉着三角眼,面色不善,贺二爷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虚声补充道,“……儿子的意思是,若戋戋得嫁魏世子,那便是世子妃,贺家满门都跟着光耀。何必让沈家公子横插一脚,坏了好事?”
贺老太君沉声斥道,“无用,就整天想着美事,也不想想魏王府是何等门第,那魏王位极人臣,会让自己的嫡子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吗?”
贺老太君在贺家说一不二,宛如佛爷般,贺二爷脾气懦弱,闻言立时噤声。
贺老太君唏嘘了声,要说戋戋,是从小养在老太君屋里,由老太君亲自带大的,老太君如何能不疼她?便是盼望她能嫁得好,两年前才拒了世交沈家的提亲。
只是那魏王世子晋惕,无论人品还是出身,均是人中龙凤,尚公主也绰绰有余,不是贺家这种小门小户可以攀附的。
戋戋与晋惕相好已两年有余,女已及笄男已及冠,正是婚嫁的好时机,晋惕却迟迟不提求亲之事,怕只存着玩弄玩弄的心思。若是魏王府将来说叫戋戋当个妾,贺家也允吗?老太君算计着前路渺茫,不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晋惕头上。
“老大命苦,年纪轻轻就去了。你这腿又跛成这样,敏哥儿还在念书,你倒是看看,贺家还有顶梁柱没有?这几个月办丧事,银两如流水花出去,可进一个铜板了?”
贺大爷在时,尚可外出卖药材支撑整个贺家。如今贺大爷新丧,贺家骤失顶梁,贺二爷又是半个废人,再这么下去家门离被吃绝户不远了。
贺老太君慨然抹泪说,“老大就是太拼命,身子吃不消,才落得个突发恶疾的下场,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前些天又有那么一场天火,把他的遗物和药方都烧干净了,连他的棺木也险些化为焦炭,真是天要亡我贺家。”
贺二爷知母亲素来偏爱大哥,也不接这怨天尤人之语,沉默一会儿,道,“所以,母亲是故意让沈家公子和戋戋多亲近的,好让沈家襄助咱家?”
不然贺二爷想不出如何巧法,能让戋戋恰好雨天上山,又恰好偶遇沈家公子,沈公子又恰好把受伤的戋戋背下来。
贺老太君还自垂泪,默认贺二爷此语。
“舟颐那孩子,对咱们戋戋情有独钟,谁都看得出来。”
沈邸只和贺宅一墙之隔,是再亲不过的近邻。沈家长子名槐序字舟颐,刚刚弱冠二十出头的年纪,白白净净一个少年。他继承父业,手上医术甚是高明,许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在他手上也能妙手回春。少有业成,流光溢彩,正是沈家肱骨一般的人物。
从前沈家过得并不如贺家,这几年来沈舟颐在九州各地卖药材,发了横财,竟远远把贺家甩在后面。
三个月前,沈舟颐和贺大爷一同往川蜀之地贩售一批灵芝,贺大爷路上心疾猝发不治而亡,尸体停厝在深山里差点腐臭。还是沈舟颐自掏腰包,带着棺材不顾世俗眼光奔波千里,将贺大爷护送回来。
“那哥儿性情温润,脾气又好,常怀德心,儿子是知道的。”
贺二爷又想说因为报恩寺背戋戋下山之事,沈舟颐还平白挨了魏世子一顿斥辱呢……但又怕再度说错话惹贺老太君恼怒,便咽下未言。
贺老太君道:“正是,舟颐那孩子的人品过得去,所以老身才想到叫他扶持贺家一二,谅他也不会不答应。”
贺二爷心道母亲此举实是牺牲了戋戋,拿戋戋吊沈舟颐,好让沈舟颐替贺家卖命,难道真把戋戋嫁与此人?虽说沈舟颐也算年少有为,但如何能比得上魏世子?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差不多。
“母亲这是想撮合戋戋和舟颐?母亲别忘了,当年他来向戋戋求亲,您一口拒绝了,现下反复,怕是……”
老太君又骂贺二爷蠢,“谁说真把戋戋嫁给他?只消得叫戋戋若有若无地亲近他,依颐哥儿那副脾气,定就会死心塌地。沈家虽比咱们富裕,却也终究是不入流的商贾,怎能真让戋戋明珠暗投。”
当世重武轻文贱经商,老太君想戋戋若实在嫁不得魏世子,怎么也得嫁个书香门第。沈舟颐虽好,却只适合用来当青梅竹马的哥哥,不堪婚配。
贺二爷至此方明白老太君的深谋远虑,放心下来,只听老太君又道,“老身合计着,左右贺沈两家的院子也挨着,干脆就推倒了围墙,合二为一。以后沈家就是贺家,贺家就是沈家,亲上加亲。”
这么做对贺家百利无害,首先两家成一家,自此同根同爨,沈舟颐就不可能不帮扶贺家了。二来,既是同根同爨,那沈舟颐和贺戋戋就是同屋檐下的兄妹,不可能做夫妻,戋戋日后再行婚配沈舟颐也没话说。
贺二爷道,“如此虽好,怕颐哥儿不会答应。”
贺老太君道,“颐哥儿脾气随和,有戋戋在,不怕他不答应。你明日就叫你大娘子送口信过去,请颐哥儿来府上小聚,就说酬谢他送戋戋从报恩寺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