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一时刻,商挽琴也愿意要一只火盆,这样能暖和点儿。
因为坐忘谷实在太冷了。
明明距离主峰不远,但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温度低得可怕,岩石都被冻结;呼气成冰不是夸张,而是一件事实。这样的天气里,取暖符箓都显得过于单薄,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将自己裹起来,才能维持四肢温暖,不至于在僵冷中变得麻木。
叮铃——
一进山谷,追龙铃就响了起来。它内里的铜舌抬起来,直直指向山谷深处。
坐忘谷中只有一条路。两侧山崖孤绝,寸草不生,被冻住的地面一片青黑,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状态。
“小心,这一段有落雷。”
突然,一名男子蹿到商挽琴身边,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经兮兮地说道。
这次进谷的人们都没带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男人有狭长的面容和狭长的五官,两粒鼓出的眼球里,荡漾着一种怪异的光。
雪白的影子刚一穿过缝隙,就听对面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面喷出,又飞溅在岩石上。
鬼蓬打了个寒颤,彻底乖顺起来,低头道:“这里要快速前进。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岩浆必定喷发。”
而那些碎块并不稳固。下方岩浆不时往上喷射,掀翻地块,形成金红色的喷泉。
鬼蓬毫不犹豫地跟上。
鬼蓬突然说:“鬼羽你停下,选一个人先走!”
鬼蓬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灰伞,却是毫发无损。他瞪着那两只鼓出的眼球,一眼没看地上的尸体和伤员,只盯着商挽琴,问:“鬼羽,干不干?”
众人微妙地松了一口气。鬼蓬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她心里吃惊,面上却冷静,只爬起来,又用冰雪裹住乌金刀和追龙铃。
商挽琴收回刀,提起铃铛,头也不回地说:“注意态度。你在和谁说话?”
话音未落,倏然一道极亮的光芒炸开,旋即便是一声爆响!商挽琴都没太反应过来,只是遵循本能地往旁边一扑,一道柔韧的雪色屏障也将自己裹得结结实实。
商挽琴点点头:“很好。走。”
叮铃——
穿过缝隙,面前豁然一亮。刚才还是冰寒至极,此时却热气扑面;大地龟裂,流淌着滚烫的岩浆。地面过于碎裂,成了一块块漂浮在岩浆河流上的碎块。
夜色太浓,视野受限。透过岩浆灼热的光,隐约可见前方似有一面巨大的影子,那影子与夜色相融,看不分明。
商挽琴神情不变,掐了几道法决,那头就又连续传来一串碰撞声。
鬼蓬一僵,闭上嘴,但还是不甘心地说:“我来了解这里,你应该听我的,我能够……”
见他凑过来,其余十几人发出了轻微的骚动,但男子像是没注意到,一双眼睛紧盯着商挽琴。
为什么乔逢雪记忆中有这样的场景?他不可能来过坐忘谷。
他一说话,气氛登时紧绷起来。其余弟子本已稍稍放松,闻言神色一凝,目光狠戾起来,又掩不住那点不安。
众人都陷入沉默。
商挽琴凝视着这片场景,却感到了一股怪异的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对了,是乔逢雪。彼时她刚苏醒前世的记忆,追着他去了翠屏山,一起挑战山中恶鬼。那只恶鬼擅长根据人心制造幻境,而她曾进入乔逢雪的幻境,所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再次抬头,只见边上多了一个大坑,其中一具焦黑的尸体冒着青烟。又有几个人坐在地上呻/吟,皮开肉绽。处处都是烧焦的味道。
“向导要有向导的态度。”她轻柔道,“否则我挖出你的脑子,放只蛊虫进去,你不也是知无不言?”
“鬼羽,我们做个交易。”他舔舔乌紫的嘴唇,眼中那怪异的光更亮,“我知道你有本事,远比我有本事……你捞我一把,帮我活下去,我给你带路,领你去骸骨,如何?”
他们都是自幼在搏杀中成长的狠角色,见惯残酷的场面,但,尽管人类的残酷千奇百怪,却终究无法与自然的宏伟莫测相提并论。
渐渐地,阵阵热风吹来。四周坚冰渐渐减少,道路也渐渐变窄,最后只剩一道缝。
商挽琴知道这个人。他叫鬼蓬,该是三十出头,是黑风山上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听说他进过九次坐忘谷,每次都成功逃了出来,也能带出一些消息。但每多进一次坐忘谷,他的神智也就越癫狂,神叨叨的,平时没什么人和他往来。
追龙铃再响。铜舌指向前方,且更抬高了一些,指着上方。
其他人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
商挽琴想了想,说:“跟着我。”
“走。”她说,率先迈步。
这副模样令众人齐齐一颤,都想起了另一个人,都是同样的轻柔含笑,云淡风轻地将利刃插/入敌人的脑浆。
冰晶似的力量拽住了几块土地,凝固在他们脚下,稳稳地承托着他们的重量。其中有一块地块已经碎裂,显然是刚才被岩浆冲击破碎。假如刚才是人类踏足,一定十死无生。
一路落雷,都是突然一亮又一声爆响,毫无征兆。商挽琴将知觉提升到最敏锐的状态,总是能略微提前些判断出落雷位置,保持不动或躲避,其他人紧跟着她,倒也有惊无险。
商挽琴还没说话,就有人沉不住气,低声喝道:“鬼蓬,你回来!咱们有咱们的任务……”
一缕银光闪过,在鬼蓬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商挽琴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看向鬼蓬。她进谷前,有人详细告诉了她谷内情形,她也大致知道这一路有落雷、岩浆、暗河,但只有亲眼所见,她才明白其中的威力与莫测。
商挽琴思忖片刻,抬手一点。雪白的力量蜿蜒而出,凝成一道影子,那影子中掺杂部分凄艳的红,隐约像是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女子往前走去,穿过缝隙。
“鬼羽?”鬼蓬声音忽然急促起来,“别在这里待太久!”
噌——
鬼蓬露出喜色,紧紧贴来。他还想贴得更近,被商挽琴一个眼神阻止了。其余弟子对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上,隐隐便以商挽琴为首,看她动作而动作了。没人去救助地上的伤员,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忍痛退到谷口,情愿回去领罚,也不再前进。
商挽琴踩着地块前进,思索片刻,再选一块去踩。一面冰晶漂浮在她斜前方,竖立如一面镜子,照着她背后诸人的模样。她不时看一眼,见鬼蓬始终低着头,只小心翼翼踩着她的脚印前进。
再后面的弟子有些急躁,因为他们排成列之后,队伍太长,好几次擦着岩浆而过,惊险至极。他们一边跟着走,一边不甘心地到处去看,警惕着岩浆的喷发,神情愈发焦躁。
忽然。
砰——!
岩浆喷发的刹那,有一名弟子不知为何往左一跳,却正好跳在了岩浆对应的地块上。那弟子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岩浆吞噬,化为一把焦骨。
队内气氛一紧。
很快,接二连三又出了类似的事故。不算商挽琴,他们进来时一共十五人,现在只剩了十个。
商挽琴观察片刻,收回目光,开口时语气平淡:“别东张西望的,脑袋低下,跟着我走。”
众弟子一愣,忽然若有所思,立刻低下头,再不乱看。
之后一段路再没出事,他们顺利过了岩浆河。地面平稳,身后热气如沸,恍若虚幻。
众人浑身湿透了,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开口道:“鬼羽大人,敢问方才究竟是……”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商挽琴一愣,也让鬼蓬的面色难看起来。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却也被阴狠地瞪回来,显然是记仇了。
商挽琴看在眼中,觉得有些有趣,细想又有点无聊。她想了想,说:“岩浆在捕猎——如果那真的是岩浆的话。”
“至于捕猎的规则,是时间和目光。”她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了一眼鬼蓬,“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被捕猎,但看得久了,心智会被扭曲,不知不觉会被控制着自投罗网。”
几人一想,自己刚才心态确实很怪。他们都是沉稳冷静、身经百战之人,方才却莫名焦躁,一个劲只想到处张望。
“原来如此!多谢鬼羽大人!”他们低头道谢,心悦诚服,“终究是跟着鬼羽大人安心!”
商挽琴又愣了愣,错开目光,看向前方的幽暗。冰晶飞起,往前飘去,发出明亮的冷光,谈照着前路。
前方路面有不少尸骨。他们进谷之时也遇到了不少骨骸,但离开谷口一段距离后,骨骸就变得很少。而前方路上,尸骨的数量多得惊人,有动物也有人类,从腐败程度来看,还有死亡不超过一天的新鲜尸体。
“听说前面有暗河,但没看见河流的影子。”商挽琴边看边说,“鬼蓬,你说说怎么回事,别藏着掖着,否则我掏了你的脑子。”
她说话时,一支冰棱已经抵在鬼蓬眉心间。
鬼蓬神色几次变换,最后强行露出一个笑,勉强提气道:“鬼羽,我劝你别现在问……”
“唔?”商挽琴头一歪,那冰棱再刺进一分,“你在教我做事?”
鬼蓬狠狠一咬牙,只能道:“我说!”
按照他的说法,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地带。他们会见到一片沙漠般的地面,但那其实是橙黄色的水。为什么是橙黄色,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水里有东西,会攻击试图渡河的人。
就算顺利度过那一片水域,也会发现,水域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被叫做“暗河之眼”,也叫“恶鬼之眼”,其中水流奔腾汹涌,有吞噬天地的气势,绝无可能从水上渡过。
鬼蓬说,他们以前渡河,都是杀几个人,掏空血肉,将皮吹鼓起来,做成人皮筏子。只要躲在人皮筏子上,水里的东西就不会攻击他们。
等水流变急,就舍弃人皮筏子,攀着两边的峭壁过去,这才能顺利抵达骸骨所在之处。
他一说到“人皮筏子”,其余人便惊怒起来,扑上来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莫非早就存了牺牲他们的主意?
“我有什么办法?一直都是这么搞。”鬼蓬发出一连串冷笑,豁出去似的,“你们以为上头不知道?他们知道得很!找这么多人进来,注定有一部分是来送死……谁让水里那东西只认新鲜尸体,只能现杀?要怪,就只能怪你们本事不济,既没有我的运气和见识,也没有鬼羽的本领,便只能随人摆布!”
对方大怒:“那我现在便杀了你,拿你去当人皮筏子!”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商挽琴上前一步,抬手一别。她手里乌金刀并未出鞘,只一横一甩,就将那两人震开。
“安营扎寨,休息到天亮。”她似笑非笑道,“既然要受我的庇护,就乖一些别擅自搞事,啊?”
她发话,其他人不敢回嘴,只卸下背上行李,搭了个简易的帐篷,再铺开些阵法,防止夜晚被袭击。
商挽琴躺在帐篷里,看见远处岩浆的火光映照过来,照出怪异扭曲的影子。她抱着刀,盯着那影子,片刻后听见外头些许动静,像是人的闷哼和利刃碰撞的声音。她冷笑一声,并不搭理,翻个身合上眼帘,冥思休息。
天蒙蒙亮时,她再次睁开眼睛。
走出帐篷,发现鬼蓬已经蹲在火堆前,熬煮一锅稠乎乎的食物。一具尸体倒在他帐篷门口,正是昨夜和他起了争执的弟子。
鬼蓬回头说:“他昨夜要偷袭我,被我给杀了。如何,便拿他来做人皮筏子吧?死都死了。”
其余弟子陆续走出帐篷,见了这一幕又听见这一句,便怒道:“怕是你先下手为强!鬼羽大人,定是鬼蓬违背您的命令,杀死了鬼戎!”
原来死的人叫鬼戎,商挽琴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
她盯着鬼蓬,眯了眯眼,却是淡淡开口道:“昨夜的确是鬼戎先进了鬼蓬的帐篷。”
弟子们一愣。鬼蓬咧嘴一笑。
“不过,我不爱用什么人皮筏子。”商挽琴走过去,看了一眼锅中的事物,很自然地从鬼蓬手里接过吃食,一口口喝下去,慢悠悠说道,“再说,鬼戎死了这半夜,谁知道尸体够不够新鲜。”
鬼蓬的脸色有些阴沉,最后却也缓缓点头,说:“鬼羽说得对,要说更新鲜的尸体……”
他双目扫过还活着的一众弟子,引得人人面露冷意。这里哪个不是狠辣之辈,能由得旁人摆弄自己性命?不过碍于商挽琴在,不好动手,否则早就一拥而上杀了鬼蓬。
“吃了东西就先往前走,去看看那暗河。”气氛剑拔弩张,但商挽琴恍若不见,喝了东西就站起身,看向前方。
晨光中,能清楚地看见前路。前方的地面和岩壁都呈现出一种橙黄色,再往前,能看见峡谷突然往两边劈开,过一段又突兀地合拢,最狭窄处宛若一线,仿佛被一只巨手捏成。
那一线峡谷的下方,隐隐能见一团涌动而反光的事物,大约就是鬼蓬所说的“恶鬼之眼”。
叮铃——
商挽琴抬起手,听着追龙铃的轻响,久久不言。
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暗河的边缘。
地面渐渐变成橙红色,也泛起一圈圈涟漪般的纹路。橙红之中,不时间隔一圈棕色的纹路,不规则地蔓延开,像一条蜿蜒的虫子的尸体。
一路走来有不少动物的尸体,他们还见到了一些人类的白骨,上面挂着褴褛的弟子服,应该是从前进来探查的兰因会弟子。
哗哗哗——
走到这里已经能听到急促的水流声。放眼望去,前方峡谷呈现葫芦形,从他们所在的岸边开始往两侧分离,又在前方合拢,形成一道峡口。峡口下方旋着一团磅礴的水流,呈一种混浊的冷蓝色,与四周地面显著地区分开,仿佛下方藏着一只大嘴,不停将河水吸入进去,才能形成如此巨大的旋涡。
除了鬼蓬之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抵达暗河,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失语。众人静静站立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
“不能再往前走了。”鬼蓬指着地面,说,“这看起来是沙地,其实都是河水。”
为了证明他自己说的话,他去不远处捡了一块骨头碎片,用力一扔。那碎片敲出“咚”一声,缓缓沉下。从下沉的速度来看,这水很重,更像流沙。
呜——
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几乎在同时,水下蹿来一道影子,先是跃至水面,又飞快游来,一掠而过。再看去时,那骨头碎片已经成了一堆碎渣子,还溅了几粒到商挽琴的脚边。它速度之快,堪称前所未见,还是一团几乎透明的影子,颤动如胶体,根本说不好长什么样。
“那就是水里的东西……叫它水鬼也无妨。”鬼蓬说着,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鬼羽,要是你能一力降服它们,便不需要人皮筏子。可这东西在水里不计其数,你真有办法吗?”
这时,其余弟子相互使个眼色,忽然暴起发难,一瞬间就左右擒住了鬼蓬,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鬼羽大人!这人居心歹毒,拿来做皮筏子最合适不过!”他们狠声道,“前方便是目的地,没了这人也无所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即刻动手!”
鬼蓬剧烈挣扎,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脱出眼眶。他身下暗影波动,口中发出一连串冷笑:“杀我?杀我?若要杀我,我死之前,有一百种法子拖你们一起死!”
他又看向商挽琴,大叫:“鬼羽,你答应过护我性命!”
商挽琴眯眼看他。她站在暗河边,怀中一把刀,指间一只铃铛,铃铛不断颤动,铜舌指向暗河对岸。
“不错,我答应过你。”她缓缓道,看向其他弟子,“放了他。”
弟子们脸上肌肉狂跳几下,压着声音道:“莫非您要……”
“闭嘴,少说多听。”商挽琴看向两侧悬崖峭壁,上面挂着以前留下的简易栈道,靠近岸边的部分已经基本腐朽,显然多年没人使用,而靠近中央旋涡的部分,栈道大多相连。这也和鬼蓬所说相符。
“以前有人从岸边攀岩过河,既然前人能做,我们也能做。”她看向众人,“都带东西了吧?”
弟子们又相互看看,再瞪向鬼蓬,显然心有不甘,但最终放开他,还是点点头。他们的行李都是兰因会备好的,是前人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什么工具都不缺。
鬼蓬揉着肩爬起来,还是冷笑:“这两边开阔,想从岩壁绕路会将体力消耗殆尽,说不定没等走到中间,就失力掉下来,否则我为什么要提人皮筏子……”
话没说完,就听“啪啪”两声。原来商挽琴扬手给了他两耳光。
“我说过了,闭嘴,少说多听。”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面带笑容,“否则,人皮筏子的事,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哦?”
鬼蓬神色一僵,终究是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商挽琴又指着他说:“你走我前头,第一个上。岩壁上栈孔都在,我来插钉,你拉绳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