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为这刹那间的愣神,吞天的反应慢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但毕竟有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时间,足够商挽琴辟出最后一刀。

她手上已经出现无数震裂的伤口,鲜血流下又被冰霜凝结;原本洁白晶莹的力量染上淡淡殷红,仿佛一缕缕红色水墨游走。而她本人若无所觉,只是重重砍下那一刀!

砰……!

从冰晶到刀刃的碎片,在重击下相继破碎。它们化为细密的飞屑,再也不能够凝固在一起,只剩一把破损的刀柄。

但也就是这一击,终于突破了吞天的防御。它穿透黑白二色的鬼影,将那破损的刀柄送到吞天的胸膛前。

只见一道银白光芒闪过,吞天只觉胸`前刺痛。他惊诧地发现,那短促得可笑的刀刃,竟真的扎进了他的胸膛,宛如被某种力量挪动进去……挪动?力量?

吞天终于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一句“扁毛畜生”,厉声喝道:“将那只食鬼鸟剁了——小畜生在支援我这孽徒!!!”

与此同时,商挽琴尖叫一声,竟是不顾咯血,凄厉喊道:“谁敢动芝麻糖,只要我不死,必让他受万鬼噬心而死!”

那么,他可以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武器或法术都快。

去死……

去死!

刺进去!

这一刻,她根本不知道吞天也烧着莫名的愤怒,却还要扭曲着笑容问她“是不是无论我对你多宽容,你都要恨我到底”。

规则一:禁止心跳变化。

他上头压着无数人,谁出手都能轻松杀死他。他也总是沉闷地遵循所有命令,战战兢兢地活过每一天。

商挽琴止不住咳出来,却又因为脖子被掐,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之声。她的眼睛已经烧红,瞳孔甚至有些涣散,可饶是如此,她握刀的手仍然异常坚决。

“一个乔逢雪怎么够?师父,你也来啊!”

“咳……咳咳……”

那个弟子——鬼青,他突然跑了起来。

去死……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在战场边缘、弟子群中,一个看似不起眼、平凡无奇的弟子,身体忽然颤唞起来,而这份颤唞不是因为恐惧,却是因为激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这句话含着滔天恨意,的确有效阻止了一旁的弟子。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犹豫着去看祭坛上方的大人们,可大人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没有指令这件事,一个个都看着场上,像在掂量什么。

商挽琴发出了太多声音,违背了太多次规则,而守护她的冰盾又早已碎裂,于是规则的力量实打实地锤击在她身上。她浑身都是血,还有两道黑白鬼影贴身而来,死死勒住了她!

但,商挽琴仍然拼命往前。

顷刻间,鬼青已经来到吞天背后,也进入了吞天的鬼域,进入了那两条恐怖规则生效的领域。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残破的刀柄,神情愈发狰狞;在她的意志下,鲜血和着仅剩的一点冰雪之力,再度凝结成冰刃,拼命地想要刺进吞天的心脏。

“不是要让我控制吗?”

她也不知道,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纷纷出手,一些人在骂她“做得太过”、“斗法就算平手,赶快停止”,一些人在骂吞天“她没分寸你也没分寸吗”、“赶紧结束”、“现在最要紧的是仪式”。

“就这么想杀我?”

“你们不是要制造恶鬼吗?”

的确,他不是什么非常优秀的弟子。在这兰因会里,他哪怕榨干自己每一寸骨血,日日夜夜拼命努力,也只能勉强算一名精英弟子。

“师父,你就行行好去死一死,交出魂魄,永远为徒儿所用如何——!”

但是,当一个人多年来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拼命,当一个人终于要抓住他这辈子唯一的目标……

弟子们都微微色变,明白鬼羽那句话竟然真的让大人们心动。他们纷纷低头,噤若寒蝉,只希望在场的自己能顺利度过这一劫,莫要被卷入什么风波。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鬼影死死勒住她,她几乎窒息。寻常人在窒息的时候总会身体无力,但商挽琴虽然满面通红,却仍旧拼命抓紧刀柄,拼死将那一点点短短的“刀锋”往前送。

“吞——天——!”

她同样不知道,身后陷入昏迷的乔逢雪,忽然动弹了几下,虽然双目依旧紧闭,他神情却显出某种痛苦,仿佛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却因为过于艰难而难以做到。

他竟然身体前倾,让那截“刀锋”浅浅刺破他胸膛。血液溢出,鬼气也溢出,而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指缓缓收紧。

场外,祭坛上的大人物们相互看了一眼。教主忽然指了指台下的乔逢雪和食鬼鸟,又轻轻竖起一只手掌,轻轻说:“别动,看着。”

战场上,吞天正好背对着他,于是他也朝着吞天背后奔跑而去。他听见了旁人低低的惊呼,甚至能感受到无数错愕的目光在他身上刮过,也能感受到某些反应极快的人正在出手,他们的法术或者武器所掀起的风,几乎就要追上他。

吞天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头发散乱地披着。他注视着她这副模样,面部肌肉抽搐一会儿,竟是狰狞地笑起来。这张艳丽的面容,从未如此刻一般凄厉,宛如地狱中开出的花朵。

她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手上,甚至放弃了躯体的防御,只为了推进一点——再推进一点!

只差一点了……!商挽琴已经什么都不去想,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她已经看不见吞天,也听不见吞天的声音,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只知道一件事:这把刀要刺进去,应该刺进去,必须刺进去!

“你真想杀为师?”

规则二:禁止出声。

在这个夜晚,在这冷风呼啸的山顶祭坛,在无数惨白的火焰和尸骨的注视下,他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了起来!

为了早已死去的乙水和鱼摆摆,为了身后的乔逢雪,为了她自己那颗始终不甘的心……刺进去啊!

商挽琴在心中怒吼。

她哈哈大笑。

而鬼青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刻都快,甚至他还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这个永远沉闷、寡言,还很怕虫的弟子,在这一刻咆哮出来,像要将多年来压抑的所有的愤怒和忍耐统统宣泄而出。

场内,战斗愈发激烈。

商挽琴还在喊,甚至发出了疯狂的笑声。这一刻她看上去竟和吞天异常相似,都是艳丽的眉眼、疯狂的情态,哪怕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像极了恶鬼,也是深渊中最艳的恶鬼。

鬼青狂喊。

“吞天——!!!”

他是如此地愤怒。

可他愤怒的对象,甚至没有回头。

那个本名李凭风、代号吞天的男人,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玩弄着草民卑贱人命的男人,他连头都没回。

他不屑于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规则的力量已经重重压来。鬼青的故乡离海不远,他曾经跟着渔船出海,又不慎落入海中,险些丢掉性命。他永远记得坠入深海的感受,四面八方的水就是四面八方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而每一刻的重量又比上一刻更沉,他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即将被压扁、压碎,甚至不如一缕海草。

现在,他又找回了童年的感受,也再次感到了童年的恐惧。

可是……相比起他这些年来的煎熬,童年的恐惧又算什么?那简直像蜂蜜一样甘甜啊!

鬼青笑了出来,哪怕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想:吞天知不知道,自己这个卑贱的、被他视为玩物的弟子,其实也是能够操纵规则之力的鬼人?

而他的规则之力,作为鬼青的规则之力……

说真的,并不强大。

他的规则之力真的非常弱小,特别特别弱小,在绝大多数场合和绝大多数时间里,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除了现在,除了此时此刻。

鬼青的规则之力是:无论任何场合,可以选择一个和他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他们的空间位置,为时一眨眼。

是的,不仅只能选择说话超过五十句的对象,交换时间还只有一眨眼。

鬼青从来没在别人面前用过这一能力。在最初发现自己的规则之力时,他自己都感到非常荒谬,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怎么弱小无能的规则之力。恶鬼的规则通常有好几条,越是厉害的鬼人,越能应用强大的规则,而鬼青只蕴养了一只银级恶鬼,还恰恰继承了最弱小的规则之力。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份力量——直到现在。

他艰难地伸出双手,用颤唞的手指掐出法决。

他是这样平凡,他的力量也是这样弱小,当他拼命掐出法决、用出规则之力时,根本没有引起那个男人多一丝的注意力。

但就是这样一条弱小的规则之力,因为“无论任何场合”这一特性,哪怕在强大如吞天的鬼域中,也仍旧能够生效。

所以,鬼青成功发动了他的能力。

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他和商挽琴交换了位置。

这个少年出现在商挽琴的位置上,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正面接下了吞天的所有力量。他的颈骨被男人捏住,倏然断裂;他的身体被规则之力冲刷,完成了瞬间的凌迟,成为一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

鬼青的生命,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走到了尽头。他来不及看见他想看的结局,甚至来不及感到太多的疼痛和遗憾。

在生命的最后,他甚至有些忘记了仇恨,也有些忘记了时间。外界的时间里,他的死亡异常迅捷,但在他自己的感受中,生命还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回忆仇恨之外的那些事……那些支撑着他的仇恨的事。

他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身上的疼痛是因为他调皮爬树、摔了一跤,姐姐拎着他站起来,一边骂他调皮,一边心疼地拍着他。

姐姐……

大他六岁的姐姐,只存在于他九岁生命之前的姐姐……

在一场灾害后,被父母哭着卖去远方的姐姐……

谁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种异能。不,是他和姐姐两个人都有的异能,那就是他们彼此会梦见对方的生活,无论相隔多远。

九岁那一年,天灾人祸一起降临,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却没有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他依旧能在梦里看见姐姐的生活,看见姐姐的颠沛流离,看见姐姐被割掉舌头,看见姐姐的痛苦和泪水,也看见姐姐的坚强和笑容。

梦里他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梦里,他就看见过鬼羽。

他看见了鬼羽对姐姐的庇护,那时他就发誓,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鬼羽。

后来,村子没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却稀里糊涂成了兰因会的弟子。好不容易熬过来、成了鬼人,也终于再次见到姐姐,但他从姐姐含泪又恐惧的目光里明白了,姐姐不愿意和他相认,因为这样太过危险。

他想,这也好,反正鬼羽会保护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惨。

他恨吞天,从来没这么恨过。他也恨兰因会。

可是强大如鬼羽也无法真正反抗这一切,他这种普通人又该怎么办?他不明白,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着,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机会。

还好,他等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资平平、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个世界多么严酷啊,就算强如鬼羽,也总是无奈、总是忍耐、总是飘零,而他这样的人,更是连活下去都艰难。

可是……他终究做到了一点事情,对不对?

他用尽全力,花费了无数时间,终于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边。他拼命伸手,终于触及了身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点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后不会去黄泉。没有黄泉,没有来生,没有死后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会在死后和姐姐团圆,他永远不能再像儿时一样,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着牵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喊爹和娘。

永远不会了。

只是,他总觉得他到底看见了姐姐的脸。假如这就是死前的错觉,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谣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谣。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过了人世的岸,我终于能走过来了。

——姐姐,我们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会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会恨,不要随意践踏草民啊……

这一丝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终究没能发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渊所吞没。

当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间逝去,他也为商挽琴换来了一眨眼的空隙。

这一眨眼里,商挽琴出现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头脑中燃烧着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将手中的刀刺进吞天的心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商挽琴根本没注意到空间的转换,没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终于迎来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这一眨眼的自由里,用力将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脏的声音,微弱却又动听。

她所有的力量顺着刀刃倾斜而出,让那颗心脏瞬间裂为两半。

直到这时候,四周才响起嘈杂的呼喊,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愤怒,还有许多许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着气。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伤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边眼睛,她的视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终于渐渐回来。她刚才其实看见了一切,只是大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现在她愣愣地站着,终于渐渐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四周显得空荡荡的,之前充斥的规则的力量,现在也几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动,来到另一个人身上。

吞天的心脏被她切成了两半,必死无疑,却竟然还没死。他蜷缩在地面,手紧紧抓住胸口,艰难地喘熄着,好像某种濒死的动物。

商挽琴盯着他,盯着这因濒死而显得柔弱异常的生物,感觉着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恍惚间,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真的杀死了吞天,这个人的阴影曾笼罩了她大半人生,现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跄着走过去,想确认这个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么会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也有很多不明白。那个少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只留下一些细节和暗示让人猜测,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猜测是否属实了。

踉跄几步,她腿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看着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确认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头。

吞天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张惨白到发青的面容,终于失却了曾经的艳丽和张扬,写满了将死的颓唐。

他盯着她,哪怕瞳孔开始散开,他也还是盯着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张死一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艰难地合拢,似乎想要将她拉过去,却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抓着她,那双眼睛里忽然爆发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间退却了死亡的惨淡,找回了生命跃动的华彩。

他面上奇异地泛出一缕红晕,笑容里带了难言的柔情。

“商挽琴……”

他竟然叫她的名字,这个被他认为是假名、是逢场作戏的飘萍一般的名字。

“这么多年……”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

他没有能够说完这句话。

那一抹生命的光彩,来时突兀,消散时也突兀。他含着那点笑,也含着那点柔情的光彩,彻底不动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一眼鬼青,没有疑惑或者愤怒或者惊愕,就好像哪怕到死、哪怕明知自己是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也没有丝毫在意,更没有丝毫后悔。

商挽琴看着他。她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像烛光,像夕阳,像手掌落在头顶时温热的触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

“现在……仅此而已了。”

她哑声说。

接着,她扭过头,看向鬼青的尸体。她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好像以为这少年只是重伤,或许还能站起来,然后她明白没有那个“或许”,就低头看看手里的刀,发现乌金刀也全碎了,而她的力量也消耗一空,不能挖个坑,把他埋起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鬼青的尸体,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第二句话是:“我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四肢都很软,但往嘴里塞一把沾血的药,她还能继续往前走。

——“去把骨牌拿来。”

商挽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是教主说的。

她抬起头,先看向乔逢雪和芝麻糖,再看向祭坛。四周仍旧鬼火飘摇,一张张面具远远近近,鼎中的眼珠射着怪异的冷光。

祭坛上的十二把椅子,原本空了一把,现在空了两把。

有弟子走过来,伸手想来拿骨牌。商挽琴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但她看过去一眼,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对方竟悚然一惊,噔噔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人再来拦她,也没有人再出声说什么。商挽琴往祭坛走,手里没有刀,脚步也很虚弱。然而,当她越走越近,两侧的弟子情不自禁都后退两步,连祭坛上的大人们也隐蔽地做出防御的姿态。

商挽琴更加笑了。

“现在我们有两个祭品了。”她抓起胸`前挂着的骨牌,晃了晃,“还有召唤九鼎的骨牌。大人们,我们该开心啊。”

似乎被她一语惊醒,大人物们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收起防御姿态,又强撑着教训她一顿。都是些不值得听入耳的屁话。

那总是昏昏欲睡的占命师也苏醒过来,抬头说:“他是这里最念着你的人。”

商挽琴还是笑,说:“什么屁话。”

占命师没有生气,反而也笑起来。

“好了!”

教主一跺手杖,威严道:“鬼羽,将骨牌拿上来。”

这时候,已经有弟子抬回了吞天的尸体。那个生前无限风光、任意妄为的男人,死后却任由人搬弄,还给重重扔在祭坛边上。

商挽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从颈上取下骨牌,抓在手里,迈步踏上祭坛的台阶。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转身环顾四周,她看见无数的恶鬼和无数的尸体,她的身后还立着这个组织中最强大的几名恶鬼,而他们决意要创造出更强大的恶鬼。更别说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兰因会弟子,以及远方那些与兰因会“神交已久”的人们。

吞天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她脚边不远。鬼青也死了,她甚至没能亲口问出那个问题,也没有能够护住他。杀死一只恶鬼,还有数十只,数百只,数千只……她一个人又能杀死多少恶鬼呢?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苍茫,苍茫得令人绝望。

她紧紧握住骨牌。她希望自己有传说中移山倒海的能力,可以踏平这片苍茫,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拥有那样的力量,她也不行,而她已经竭尽全力。那是非人的力量,只有非人才能拥有。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乔逢雪。

“鬼羽!”

她长久的沉寂引起了某些不安,大人物们再次出声,命令她献上骨牌。

商挽琴回过头,继续走。

无数目光倾注在她身上,也倾注在那块骨牌上。随着骨牌越来越靠近祭坛,人人都愈发屏息凝神,却又忍不住迸出一声粗重的喘熄。

商挽琴走上祭坛第二层,也走到教主面前。

她再次回过头,看了祭坛下方一眼,神情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是很肯定自己能够等来。于是她回过身,缓慢后撤一步,膝盖一点点屈起,眼看就要跪下。

面具背后,大人们一个个都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

四周兰因会的弟子们,也在此时纷纷跪下。他们双手交叉、大拇指内扣,齐声诵道: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商挽琴的膝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地面。

然后,不动了。

她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鲜红的喷泉。她抬起眼,迟钝了片刻,才发现那是一道道喷射出的血液。

祭坛上,同时亮起了两道阵法。一道阵法在地,线条呈现淡红的色彩;一道阵法在上,是青绿的光芒。

地上的阵法,线条飘逸柔美,似兰草摇曳,却又暗藏杀机,每一道闪光都是纵横的剑气,它们由下而上,似无数小剑齐发,顷刻间砍掉了大人物们的双手。断腕处,剑气裹着鲜血继续向上飞扬,就形成了道道鲜红的“喷泉”。

天上的阵法,线条端庄古朴,带着草木的清新之意,藤蔓一般伸展出来,紧紧勒住了大人物们的咽喉,虽然暂时不能取其性命,却叫他们不能说出一个字。

双手,是用来掐动法决的。

咽喉,振动发声,是用以念出口诀的。

当双手被砍、咽喉被扼,一时之间,这些大人物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动反击,甚至不能……引动子母蛊?

也就是说……

商挽琴站起来,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后脑勺的冲动。她听见无数呼喊,转头便看见许许多多的火光。那火光不同于惨白的鬼火,是温暖的、摇曳的、烈烈燃烧的,是人间的火焰,而那些呼喊也是人间的呼喊。

——“这些尸体……!怎会有如此惨事!”

——“诛杀首恶!”

——“今日便彻底剿灭兰因会!”

——“兰因会狗贼听好,投降不杀!”

商挽琴现在实则已虚弱至极。她本来就在坐忘谷中连战十二时辰,今夜又一场恶战,身心俱疲,只靠着一把补气药丸强撑着。

现在她望着那片混战,茫然一瞬后便是了然。心里一松,她身体就晃了晃,眼看就要往台阶下方倒去。

她没有真的摔倒,因为有人接住了她。

她听见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和着急的“啾啾”声,听见有很多人在大喊“门主”,也有兰因会的人在喊她“鬼羽”,还有熟悉的声音尖叫着喊她“商挽琴”或者“挽琴”,明明是同一个声音,那语气却大相径庭,让人绝不会错认。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起,退向一边,而兵刃和法术掀起的风吹起她的衣袖,猛烈地奔向她离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场恶战,毕竟是兰因会的大人们,哪怕被偷袭重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认输。

商挽琴抬起手,抓住那个人的衣襟。

“鬼青的尸体……”她念出这几个字,脑海中也仿佛终于明白了某个事实,禁不住鼻腔一酸,“收好他的身体,埋在后山,和、和他姐姐一起……”

“我知道。”

那个人抱着她,紧紧的,却又不敢太紧。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面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商挽琴喃喃道:“鬼青……不,他根本不叫鬼青,可我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乔逢雪,我连他真正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深吸一口气,咽下那一点呜咽。

他不断应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商挽琴的呼吸变得急促。紧绷多日后,她终于能够释放些许压力,不再从方方面面伪装自己。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会儿转头去看看外面的战况,努力分辨她认识的那些人,一会儿又抬头看他。

他正在操控不远处的战局,一柄软玉剑和着万千风雪,与旁人一起,压制着兰因会的反击。

而在战斗的间隙,他总会看来一眼,目光宁静又专注,确认她无事之后,他才会收回目光。战场上交织着惨白与橙红的光,一半映得他面容惨淡,一半映得他气血丰润,让人忽而担忧,忽而放心。

商挽琴慢慢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

“我……你……”

她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的手,还有……”

“血。”乔逢雪沉声说,“山顶祭坛是阵眼,我以血为引,慢慢压制住本来的阵法,又构造剑阵。至于另一道阵法,那是青萍真人的手笔。”

不远处,一道青绿灵光冲天而起,小小炸开如花,好似听见他们的说话,特意来打一声招呼。

原来真人也来了。商挽琴一怔,神情一软。

她靠在乔逢雪心口,片刻后才说:“很费力吧?难怪你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是我想错了,你根本没有多余的准备,只是这么莽莽撞撞闯进来,再丢了剑投降。”

“我不会。”他顿了顿,“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会。”

商挽琴笑了一下:“万一我不知道?万一我就那么,为了自保,将骨牌交上去……”

“我相信你。”他说,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音音,我早已决定,会信你到底。”

商挽琴目光颤了颤:“哪怕我要杀你?”

“哪怕你要杀我。”他说。

商挽琴沉默片刻,又说:“芝麻糖一直在给我传递你的消息,所以我大概知道……”

“我猜到了。”他说,声音平静依旧。

商挽琴又沉默一会儿,忽然失笑:“你什么都知道,我好像什么都不必解释了。我原本以为,我只能成为你眼中的骗子、恶人,哪怕我侥幸活下来,或许也不会再得你信任,但……”

软玉剑弹出轻响,轻柔地回到他袖中。他放下手,摇头,语气变得郑重,郑重到多了一丝奇异。

“音音,你我之间,从不必多说。”

他声音里又带了些咳嗽的气音。战斗一旦结束,他就重回那略带疲色的苍白神态,除了过分俊秀的容貌之外,他和路边一名病弱书生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

商挽琴松开手,在他的支撑下站起来。她再次环顾四周,发现山顶祭坛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所有穿黑衣、戴白色面具的兰因会弟子,或死或降,而祭坛上的大人们也同样如此。青萍真人正在和占命师说着什么,他们竟然认识,而且青萍真人好像非常愤怒。商挽琴想,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再次确认了一遍局势,问:“山下呢?”

乔逢雪说:“就是处理好山下,再能来这山上。”

商挽琴又说:“好像不止玉壶春的人。”

乔逢雪说:“主要是以大周皇室的名义,赵芳棣这回出了大力。”

商挽琴想起赵芳棣原本的命运,有点满意地点点头。她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我呢?我这个叛徒……”

“你不是叛徒。”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我、为了大义,忍辱负重、深入敌人内部,与皇室里应外合的功臣。”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我们给说了。”商挽琴嘀咕着,默然片刻,忽然道,“我更情愿将这名头给鬼青。”

乔逢雪没说话,只是看一眼四周。他心想,那孩子手里沾了这许多无辜人的鲜血,怕是死了才松口气,也根本不会想要这名不副实的名头。名头这种东西,向来是留给活人才有用,而他更自私一些,只想尽力留给她一个人。

商挽琴不再说话。她是真的累,说这一会儿就想再歇一歇。她依偎在乔逢雪身上,看他处理局势;芝麻糖跟在她身边,跟一会儿,自己去盘旋一会儿,尽情吸收鬼气。这阴森森的山顶祭坛,现在成了食鬼鸟最好的食堂。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战场才算收拾干净。

商挽琴和赵芳棣匆匆见了一面、匆匆打了个招呼,赵芳棣见她平安无事便大大松口气,笑说要回去给陛下报喜,便带人离开了。

其余人也各有任务,纷纷告辞离去。他们带走了那九百九十九具尸骸,还有那满鼎的眼球。

也不是没人打听骨牌的事,但大周皇室已经默认了骨牌的归属,乔逢雪面上虽淡淡的,却一直站在商挽琴身边,那些人也只能作罢。

到最后,只有几个人还留了下来:青萍真人,程镜花,商玉莲,辜清如,郑医仙。

郑医仙与其说是“留下”的,不如说是“最后赶到”的,他一个功夫平平的大夫,是等局势彻底稳定,才匆匆忙忙上山,来看看重要伤员。

一打照面,他就瞪圆了眼睛,商挽琴以为他要骂她几句,没想到老大夫摇摇头、皱紧眉毛,骂一句“一个个都这么不爱惜身体”,就板着脸给她把脉了。

商挽琴就发愣。

程镜花站在一旁,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个说她“太让人担心,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当间谍,可不就被人误会了”,另一个骂前一个“当间谍怎可能打招呼”,又骂商挽琴“你哪里学来的舍己为人的精神,呸”。

青萍真人在一旁肃穆而立,好一会儿才叹气,来拍拍她的肩,说一句“辛苦了”,又道:“那人是我师弟,我原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是来助纣为虐,你命途多舛,原来也是因我师门不幸,我要多对不住你三分。”

商挽琴明白她说的是占命师。她看了一眼,有点惊奇地发现占命师还没死,那老头儿很乖地让人把他五花大绑,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他的面具已经被除掉,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老人的脸,那张脸对着商挽琴的方向,依稀还带点笑容。

真是搞不懂占命师这种生物。算了,她也不想搞懂。

最后是……

商挽琴是刻意最后才去看商玉莲和辜清如的。对这两个人,她怀着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而她们也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神情,凝视着她。

商挽琴张了张口,想叫人,却因为不知道该叫什么而重新闭嘴。那两人也没有说话,还是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她。

还是辜清如轻轻一叹,先开口道:“你还好吗?”

“好的。”商挽琴轻声说。

商玉莲这才开口,慢慢说:“好,也不说一声。这孩子,出门一趟还害羞了?”

商挽琴愣了愣,有点想笑,却又莫名有点眼涩。

她“噢”一声,扭过脸,握着手里的骨牌,说:“别忘了还有九鼎的事。”说着,她将东西塞给乔逢雪。

乔逢雪拿着骨牌看看,却摇摇头,将它放回到她手里。

他说:“我说过,愿望给你。”

“吞天已死,兰因会也被剿灭,我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除非……”商挽琴怔怔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轻,“它能让死人复活吗?”

生死通常被视为禁忌的话题,因为那根界限正是诞生恶鬼的根源,令人们谈之色变。但现在,在场的人们都只是认真想了一想。

青萍真人刚想要说什么,乔逢雪有意无意先开口了。

“恐怕不行。”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流露些许歉意,“如逆转生死、倒转时光这样的事,玄之又玄,寄望于许愿,大约只能失败。”

商挽琴没注意到他那一丝异样,只低下头,有些失落,却也不无放松。她沉默一会儿,道:“那我真没什么想要的了。乔逢雪,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你一定有很多想要实现的雄心壮志,你要是能许愿让天下都像金陵那样繁华安宁,也挺好的。”

“是么……你想要这样的愿望?”他喃喃一句,忽然笑了,不再推辞,重新接过骨牌。

青萍真人多看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妨就用这祭坛召唤九鼎。”

“真人?!”

众人都讶异起来,不远处那占命师忽然笑起来,说:“哎哟师姐,你也要搞你看不起的献祭这套了?”

“你闭嘴,孽畜!”青萍真人狠狠瞪他一眼,顺了口气,这才僵着脸说下去,“这祭坛的仪式是真的,可以用它召唤九鼎,但要实现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什么献祭,什么人牲!”

人们一怔。

青萍真人闭了闭眼,掩住一丝沉痛和悲哀甚至茫然,继续说:“只需要拿着骨牌,站在祭坛中央,诵出‘先天太极,后天八卦。魂兮归来,尚飨四方’这四句即可。”

“所谓‘祭坛’,祭的只是一份敬天地、敬先祖的郑重心意,再没有多的了。”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转身,走过去用力甩了占命师一巴掌。没打够,再来两巴掌。只听声音的话,那绝对是暴怒如天动地摇的情绪,但当青萍真人回过身,她的神态又异常冷静,

留下`身后一个昏迷的老头儿,脸很快肿如猪头。程镜花和程乐心是负责看守占命师的,见状毫不犹豫又补了两脚——这绝对是程乐心干出来的事。

众人都不敢做声,只有商挽琴笑了一声,表示打得好。

乔逢雪捏捏她的手,将她交给青萍真人扶着,自己拿上骨牌,朝祭坛中间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商挽琴在心里数。她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和此前一样,她仍然不确定这件事会不会发生,但她要等。

乔逢雪的衣摆掠过战场上残余的血肉,掠过破碎的建筑,终于去到祭坛的楼梯前。他站在不久前商挽琴曾经站立的位置,而他脚边不远就是吞天的尸体。那个男人趴在地上,和战场上任何一具尸体一样,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的风采。

乔逢雪停了一停,这才踏上台阶。

还是一步,两步……

这次只有两步了。

“小心——!”

商挽琴突然叫起来。

在这尚未结束的长夜里,就在乔逢雪身后,吞天的尸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一道浓郁的黑烟升起,轮廓宛然,好似魂魄离体。

那漆黑的魂魄发出刺耳的尖啸,冲着乔逢雪身后袭去!那攻击来得太突然,前一刻还一点动静没有,这一刻已然是重重杀机!

“乔逢雪!!!”

商挽琴不光是叫起来,下意识还想冲出去,却被身后的老人紧紧架住。老人的手臂超乎想象地有力,抓着她往边上一闪;一道罡风切过,擦着她鼻尖而去。

第一个呼吸,她看见乔逢雪猛一侧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攻击。

第二个呼吸,她看见那道漆黑的魂魄猛然回转,向着她而来,却又经过了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三个呼吸,她一点点转过头。她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甚至她曾经模糊地预见过这一幕,只是并不确定到底是谁。

现在,她看见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果然如此”,还是该想“怎会如此”,又或者干脆松一口气?

在她面前不远,辜清如正对她微笑。

那道漆黑的魂魄从她天灵盖灌入,如百川归海般雀跃而顺畅。辜清如站在那里,身周气息迅速强大。

而她怀里箍着一个人,一个满脸吃惊、满脸茫然,显然尚未醒神的人。那是商玉莲。

“清如……?”

辜清如吸了一口气,吞进最后一缕黑色的魂魄。接着,她重又露出笑容。

她的目光掠过商挽琴等人,看向祭坛上的乔逢雪。这个模样亲切、温柔善良的圆脸女人,一手禁锢着她的多年好友,另一手伸向乔逢雪。

“门主,麻烦将骨牌给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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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圣父黑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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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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