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她曾觉得人生是一根独木桥。摔下去的时候,不会有一只手试图拉住她。

如果不是听说了玉壶春,她会以为世界哪里都一个样。但她知道了那个地方。

——是一群伪善者!

兰因会这样教导他们。

——干着和我们差不多的勾当,却装得冠冕堂皇。如果他们真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好人,为什么他们的人住大屋子、有好酒好肉,旁的人就不行?

——难道江南就没有恶霸豪强?全是粉饰而已!

有一段时间,兰因会热衷于给玉壶春找麻烦。准确来说,是李凭风。那个永远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有一颗将恶毒当天真的心,最喜欢把别人的生活闹个天翻地覆,逼好人为恶,令庸人自戕。

他在江南转了几圈,几次试图混进玉壶春,但都被发现了。他就想了个主意,去北方放了只恶鬼,祸害了一座镇子,引着大批幸存者南下,去江南求助。

而与此同时,他又命令兰因会几个精英弟子去攻击江南的重要城市。也不真的做什么,就放出体内恶鬼四处作乱,搞得江南大为紧张,城头值班的驱鬼人多了不少,城门开的时间也缩短了。

流民们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来到江南,激动又胆怯。这些都是本有家园的好百姓,素来知道“人离乡贱”,也知道自己这样去跟本地人抢地、抢吃的是很不遭待见的事,一时踌躇起来,不敢上前。

李凭风就在他们身后放了一只恶鬼,令恶鬼变成猛兽的模样,前去追逐流民。不仅能控制恶鬼,还能让恶鬼变换形态,只有李凭风才能做到这种事。也因此,他在兰因会地位崇高。

她慢慢说:“不会。”

“不错的回答。”李凭风笑了,语气中却又透出一丝遗憾,“可惜,那终究是一群伪善之人。”

那些人惊慌失措。他们是冬天逃难的,一路忍饥挨饿,本就没什么力气,那时一惊慌,活生生踩死了几个人,剩下的一群哭喊着往城门跑去

由于恶鬼频繁骚扰的缘故,虽然天还没黑,但城门已经拉了起来。

李凭风就在不远的山丘上站着,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那时她已经出事,体内不剩几分力量,但他坚持把她这个废了的徒弟带在身边,也逼她一起“观赏”那一幕。

“因为……那些人以为身后的只是猛兽,但那些驱鬼人会知道,那是一只恶鬼,而且是非常强大的恶鬼……”

他说着就发怒,又揍了她一顿。但她并没有觉得很痛,因为她光顾着震惊。她趴在地上,爬过冰冷潮湿的泥土,试图往那里去。

“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

恶鬼变成的猛兽并不吃人,而是有意将流民往江南赶去。

她念着这些话,平铺直叙。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当然要平铺直叙。这是非常容易判断的局面,假如她站在城门上,她绝不会开门。

她动不了,只能被他抓在手里,沉默地看着那一幕。然后她开口讥笑:“你以为这能触动我?这种场面,我也早就见多……”

那一幕——人们奔跑至城门下,呼喊着,祈求着。他们希望江南的人们能发发慈悲,放他们进城,摆脱身后的猛兽,也摆脱那忍饥挨饿的流浪。

“看啊,鬼羽。”他的声音难听,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木板,却总能精准地传达出他那反常又激烈的情绪,“人类的惊慌、悲痛、绝望……甚至还有庆幸——因为跑过了弱者,拥有了替死鬼,自己可以不那么快去死,就是这样浓郁而甜美的情感。它们交织在一起,只要稍稍操作,就能诞生出一只新的恶鬼。”

李凭风饶有兴致地问:“你觉得他们会开门吗?”

那是什么意思?她先是不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处处独善其身,谁都独善其身。想尽可能活下去,这就是唯一的做法。

城头骚动起来,但城门迟迟不动。

她死死盯着那一幕,嘴角抽了一下。

男人再次拎起她,让水镜贴近她的眼睛,逼她清清楚楚地看完那一幕。

城门的确没有打开,但从城头跃下了几个人。她实力废了,但眼力还在,看得出那几人虽身手不错,但用的法术顶多有银级。而李凭风的恶鬼,至少释放出了金级的气息。

李凭风大笑,说:“你以为那群人来自哪里?你那个朋友的故乡——那个乙水!哼,朋友?那等卑劣的杂役,也配和你当朋友,还把你也变成这种卑贱柔弱的蠢样子?”

“哦——为什么?”

她愣住了:“他们是要……”送死吗?

那几人中,有人大喊道:“都往两边散开——那是恶鬼!为了百姓,我们不能开门,但玉壶春永远不会见死不救——”

其余人应和:

“守土卫民——”

“死战不退——”

她错愕地看着那一幕,心中升起了巨大的荒谬感。

“虚伪的善良。”李凭风高高在上地评点,“他们这样做,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她沉默地听着,也沉默地看着。

那一场战斗没有任何意外。在驱鬼人出现后,李凭风的恶鬼就动了真格,很快就让鲜血溅在城门上。

哪怕不久之后,有战力更强的驱鬼人赶到,也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恶鬼的对手。毕竟……这是李凭风的恶鬼。

死了不少人后,城中总算亮起了阵法的光芒,暂时封住了恶鬼的行动。

“嗯……拖一拖时间也不错。情感会酝酿得更丰富,诞生的恶鬼也更强。”李凭风十指交叉,精心地考虑着,“如果能再吃几个高级驱鬼人……”

她望着前方,望着那场激烈又绝望的战斗。她用目光搜寻着,试图看见怨恨或后悔的表情——为什么不后悔呢?为了不认识的生命而战,却搭上了自己的命,真该想想就后悔,该痛哭流涕骂自己愚蠢。

但是没有。那些人直到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从惊讶到不信,再到焦虑。她开始去看城市的后方,思考为什么援助还不来,玉壶春怎么这么弱小,这么弱小的势力是怎么守住江南的?

在最后一名驱鬼人战死之前,救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带着强大的法术牌,投下密集的攻击。那法术牌里也不知道是谁的力量,竟然连李凭风都露出了狼狈和吃力。

“……啧!”

他不耐烦地啐了一声,嘀咕一句“倒霉”,拎上她走了。

“本来想给你再做一只恶鬼的,竟然碰到……哼,今天真不是个当好师父的日子。”

他好像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她不大记得清了。她只记得,那时她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心中反复在想一件事:我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她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不……她有了一个新的奢望。

她奢望着,当未来有一天她死去的时候,能够像城门前那些人一样。不后悔,不撤退,相互救助,还会红着眼睛想要给同伴报仇。

她曾以为人生是一根独木桥,从生到死,没有一只手会来支撑她。她以为人人都如此,因为兰因会中的确人人如此。

可是,假如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那她也想试试看那种生活。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最终走到了江南,走到了玉壶春的大门前。其实一开始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她很快发现,当年震撼她的那些玉壶春弟子,其实只是门派中的一小撮人。

而这一小撮人……这一撮会为了百姓而豁出性命战斗、相互救助到死也不放弃的人,好像也很容易死掉。她当初明明看见,城门前还剩最后一名驱鬼人活着,可打听之后,才知道那个人在另一场战斗中死去了。

勇往直前、勇于牺牲、一腔热血……拥有这些特质的人,真的更容易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愿望和理想都成了空,只能将世界让位给躲躲闪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

不过,还有乔逢雪在。这个玉壶春的门主,看着病恹恹的、柔弱得很,好像随时会因为一场风寒去世,还无时不刻都在挂念他人,不太把自己放心上。这样的人,简直是全门派最容易死的人。

她悄悄许下了一个奇怪的约定,是和自己的约定。这个约定是:如果乔逢雪也很快死掉,她就彻底放弃那个奢望。

于是她守在旁边,密切地注视他、观察他。说得不好听一点,最开始大约可以叫“让我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可是他一直没死。他像一罐温吞的水,一直在火上烤,“咕嘟咕嘟”冒泡,让人总是担心“快烧干了吧,马上就烧干了吧”,但又总是还在。

不记得哪一天,她曾蹲在窗边看风景。玉壶春里也有高高的主楼,有五六层高,一般是不允许爬到顶的。但她喜欢高的地方,经常偷偷爬上去,还会蹲在栏杆上,撑着脸看繁华的金陵。

那一次被他抓到了。

那次他刚生了一场大病,气色格外差,露面的时候总带着倦容,也总是坐着。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顶楼,诧异极了,都忘记从栏杆上跳下来。

他看着她,好像也有点诧异,目光尤其在她和栏杆之间来回扫了几趟。

“表兄。”她说,还蹲在上头。

“表妹。”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

有点尴尬的对话。她当时想,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拍拍栏杆,说胡话:“这边风景不错,表兄想来看看吗?”

他一愣,更诧异了。他站在那儿的时候都没法好好站直,是倚在边上的,身形比平常更瘦削,襟口一点锁骨清晰得怕人,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瞧着他这样,干笑着收回手,说:“是我说了傻话,还是……”

他却笑了,走过来,双手搭上栏杆,略前倾着身体,也往外看。

“我以前也喜欢来这里看风景。”他眼中映着繁华的城景,虽然一脸病色,却有种格外平和满足的感觉,“尤其,每当一桩心愿了结,我都会来这里看看。”

“心愿……”

她被触动心肠,不禁好奇:“表兄会有什么心愿呢?是希望身体好起来吗?”

“啊,这也是一个心愿,不过不大可能实现。”他唇边的笑容显出点无奈,却没有一丝怨怼或哀伤,仍是那样平和,“我最经常发生的心愿,是替战死的弟子报仇。”

“……报仇?”她怔住。

他点点头,有些出神地说:“你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刘仁,今年二十八岁,是个非常出色的驱鬼人。两年前,他明知不敌,却为了守护百姓,与同伴一起迎战金级恶鬼,死战不退。”

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流露出想要倾诉的模样。

“那场战斗只有他活下来。我曾问他是否还能继续战斗,如果不能,就留在金陵城中做些其他事,但他拒绝了。他说,为了战死的每一个同伴,他都要坚持在最前线。”

“可惜,去年他死在兰因会的走狗手中。我想为他报仇,查找了不少时间,总算在前些日子得偿所愿。”

刘仁……她的眼睛更加睁大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得偿所愿?可表兄不是说是大病一场……”

他笑笑:“用力太猛就容易生病,确实让人有点头疼。这种门主……不太信得过吧?”

声音平和,却多了一丝苦涩,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迷茫。

这个人也会迷茫吗?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再看他的侧脸,却还是那样宁静深邃,明亮的眼中映着明亮的金陵城,一切都显得那么亮、那么好。

她摇头。先是缓缓摇头,然后用力摇头。

“不会,哪有……信得过的!我很信得过,门中弟子一定也很信得过,才一直留在玉壶春!”她有点激动,忘了还在伪装,噌一下站起来,因为挥舞手臂,身体还晃了晃。

他面色一变,出手就来抓她。那快若闪电的速度,根本不像病弱之人。

“表妹小心!”

他不仅抓住了她,还干脆将她拽了下来。她嘴上抱怨“我有分寸不会掉下去的”,却还是乖乖顺了他的力,跳下后站在原地。

他松了口气,露出严厉的神情。

“别瞎闹,保重好自己。”他拿出表兄的派头,有点冷,眼中却是真诚的担忧,“无论是作为门主还是表兄,我都希望你好好的。”

她歪头看他,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你会拉我一把吗?”

“……这是什么话?”他试图继续严厉,可看她片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无奈起来,最后还露出一点宽慰人的微笑。

他说:“假如真有那一刻,那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在,我都会竭尽所能将你拉回来。”

往事流水,如此种种,其实也就是这两年间的事。满打满算,她和乔逢雪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长。

而如今,商挽琴望着洛京的秋日晴空,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拥有了很多可供回忆的细节和小事,能够让她隔着时空也露出微笑。

果然,她还是最喜欢记忆中的表兄,因为记忆中的他虽然疲累又操劳,却是真的快乐。

所以……

“音音?”

她回过头,见他从郭家大门中走出,眉头锁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他们调查的第一站,院子里还能听见吵闹和哭泣的声音。

“表兄,别太挂心,”她郑重道,“我们一起,一定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一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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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圣父黑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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