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Howisthepatient(病人情况怎么样)?”
“失血过多导致休克,伴有大腿后腰多发伤,颅骨完好,颅内出血情况要等CT结果……”
医院走廊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病床的滚轮滑过地面还混杂着低落下的血液,楼道内人很多但很安静,大部分仍然是东南亚面孔,眼神随着医务人员一起过去,却麻木得不带什么感情。
“Isitacaraccident(是车祸吗)?”混杂着地方口音的英文。
“估计是。”
这个东南亚小国用英文和汉语作为自己的通用语言,总人口中华裔占比也很高,听说这个出车祸的是中国人,站在马路中间让人去撞,一心求死似的,好几次了今天才成功。
路过司机见了都要骂一句倒霉。
“先生,你是病人家属是吗?”拿着报告单的护士抬眼看了看,“有没有暂住证?”
“没有。我刚来。”
想死和想吃饭一样寻常,看到马路上的车就过去了。
“他没有。”
“您父亲有没有?”
“你好,这儿签字就行。”护士把纸笔递过来。
走廊里家属和医护人员依旧忙忙碌碌,顾明衍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打开笔电就在冰冷的家属座上办公,后面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发现手机电脑一点电都没有了,去医院前台借接口型号又对应不上,好在身上准备了些现金,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些速食的三明治和饮料,吃进去才觉得身体舒服了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亚新想,可能黎燕还会有些担心吧,因为她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生活,但经过这几年的蹉跎好像那些东西和梦境一样消散了,形容越发枯槁的同时心也渐渐失去了感知。
“用你的死来威胁我?”顾明衍唇角抬了抬,像是笑了,“可能还没这个价。”
顾亚新闭上眼,凸起的轮廓上下动了动。
“醒了?”敛下眸色没有去听,顾明衍站着低头去看病床上躺着的中年男人,眸色深沉的,带了几分讥诮。
“你有多想寻思?”他也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了放进口腔。
“麻烦了。”他把签好字的单子递回。
煽什么情呢。
顾明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上面的条款,护士觉得有些新奇但没多说。
“不好意思,我马上准备好相关证件过来。”
封尘十年的案子将被重新挖出来。
“喝点儿葡萄糖水吧。”
他不算一个薄情的人,但处理好相关证件到急诊病房外等着的时候,真的没有感到一丝怜惜,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顾亚新估计知道了什么,跑到国外跟他整这样一出,真寻思假威胁。
黑户是吗,护士眉头紧皱了一下,见面前这个男人穿得齐齐整整,自己父亲却穿着几天没洗的衣服站在马路正中央寻死,面对这副好皮相也没什么好语气:“那么你需要先去大使馆开具一下证明。”
“是那个……马路中央,我记得……”
“不是。”顾亚新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吃不下。”
“医药费多少钱?”
“如果不是这家医院救你,昨天你就没命了。”
“嗯,”走过去之后语气还算平静,“打算吃点什么?”
“……小衍。”
顾明衍颔首道谢,站起身走进病房,里面一共住了四个人,另外三个都是小国土著,边上或多或少陪了几个人,咬着具有当地特色的方言和俚语,顾明衍能听个大概,但具体的也认不全。
“Goon(去吧)。”
“我们原本是不救助没有暂住证的人的。”那护士漠然地抿了一下嘴,“不是你多少钱的事儿。”
诸如此类几句话,估计以为顾明衍完全听不懂,所以音量很足,没有藏着掖着。
顾明衍是自己来的,顾亚新在申城住了一段时间又跑到了国外,发消息跟他联系。其实顾亚新要是不打这个电话顾明衍也会主动过来找他,因为处理兴丰案子这件事,他心里有了主意,跟郭添斡旋了几个来回,又联系过去几个一同做项目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配这么做,但想寻思是真的,可能因为一个人住久了,到哪里都重新开始,像过街老鼠那样躲躲藏藏畏惧阳光,甚至没有一个家。
顾明衍对他还算比较周到,旁边那几个土著的话题很快转变到其他家长里短,顾明衍把葡萄糖袋递过去,顾亚新喝了半袋,微微喘了几口气,脸色是偏蜡黄的,眼中浑浊没有光。
“……中国人……让人觉得害怕,不知道……”
“我不是……”
“歇着吧,你要出院了找当地的护工。”他并不打算多说,也不想再留了。去大使馆给手机充一下电,然后回国处理文书。
握着饮料瓶坐在铁椅上,心情说不出的烦躁。
“小衍。”顾亚新连忙叫住他,面上肌肉扯得疼了,强忍痛楚也要开口,“你可以,不去吗?”
“如果我死了,”他开口的时候像两条蚯蚓盘虬在上下唇,“你也会少一个累赘。”
“那个11号的家属,你可以进去看望了。”护士路过提醒道。
“没有。”
“不想吃?”又问。
顾明衍眸色淡然地看过来,神情是冷静且清明的。边上那几家土著不知聊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病房内充满欢腾喜人的气息,顾明衍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他从前意气风发的父亲,也是举着棍子落在自己和母亲身上那个毫无底线的饿囚。
“……我是知道的。”顾亚新说,音调一点点降低,最后融在满房间的欢声笑语里,消失不见了。
“无所谓你知道不知道。”本来就是他能决定的事情,因为怀有希冀一再耽搁,现在他并不打算躲了,文书草拟好递到法院也是动动手指的事。
“那——”顾亚新抬起耷拉下去的眼皮,“你妈妈呢?”
“我也会处理好。”
他都会处理好,这个也照顾,那个也照顾,没到三十老成得跟三十好几的人似的,偏偏黎燕还眼巴巴拉着人不放。每个人都是有情绪的,他们怕认错也怕死,怕向自己从前在乎过的人低头。
顾亚新知道黎燕大抵是不那么情愿的,但这点不情愿也被强烈的愧疚和痛苦掩盖下去,哪怕顾明衍不提她也会主动去提——这么多年了,做个了结吧。
“你会被牵连吗?”顾亚新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
“会。”知情不报,法律工作者包庇亲属,顾明衍这近十年经手过大大小小那么多案子,自然知道自己这情形往轻了罚会怎样,往重了罚又会怎样。
他不在意,也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
“就说你不知道吧。”顾亚新眸光颤动了一下,像枯死的潭水落下蜻蜓飞过的一点,“这样可以吗?”他能做到吧,毕竟工作了那么久,网上评论都说他如果愿意能用嘴皮和手段完成一场完美犯罪。
“我怎么做之后再说。”事实上他并不打算再包庇谁,也并不打算脱罪,就把事实完完全全摆上法庭,外界的舆论他不在意,只想赶紧结束。
或许可以从深渊里爬起来,至少不会跟深渊融为一体。
“小衍。”顾亚新音调有些哽咽了,顾明衍不太习惯这样的气氛,皱着眉然他自己静静,出门看到一个小孩在拿他放在凳子上没吃完的小半三明治。
“呜哇!”见人来了拿上三明治就跑。
顾明衍:“……”
拿了就拿了吧,他在原先的铁椅上坐下,手机电脑都黑屏了开不起来,用现金再买了一点速食八宝粥,回病房放在顾亚新的床头:“如果饿了就吃这个。”
“小衍,你恨我吗?”
“……”顾明衍只觉得有点烦,他没必要用自己不多的精力去想这些。
“想死的话直接一点,不想就好好活着,法律审判罪人,又不是给你定死了。”耐着性子说完这句话,他在床头又留了一些可以零用的现金,拿上自己随身手提出门,打计程车去大使馆。
“不好意思,这里的通用电压不适配国内电子产品。”那里的工作人员解释道,“不过我们可以给您提供一张回国的机票。”
“谢谢。”
“不用,这是我们应该为同胞做的。”
此时的申城日色将歇,夜幕在天边由乳白逐渐变成深蓝。徐轻给施荔倒了一杯清茶,眉头弯成八字:“你要不少喝点儿吧……?”
“不,我想喝。”施荔手中握着一壶清酒,态度果断地摇头。
“嗯。”
她心里也有些踌躇,一开始本来是分析她的事情的,徐轻不想明说,施荔就说起自己这些天遇到的化妆师也好,导演也好种种奇葩事,说着说着还给人说激动了,让人上了几瓶清酒就喝起来。
徐轻要开车所以没有动,看着架势不对想劝,施荔一边说自己酒量很好,一边问徐轻是不是不相信她。
“没有,我就是觉得你可能喝太多了。”徐轻囧。
“连你也不相信我……”施荔难过,“我真的酒量很好的。”
她整张脸都是红的,徐轻此时进退两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干脆发消息让施诚回来看看怎么处理。
“嘶,你怎么又喝起酒来了?”施诚见自己姐姐这副德行,眉头皱起来,干净的面容上情绪不是很好看,“别喝了还倒。”
“你管我?”
“我就管你了。”施诚打掉她去拿杯子的手,把人从后面背起来,转头看向徐轻,“不好意思,要不——”
“我自己回去就行。”徐轻以为他和上次一样要说“我送你吧”。
然而施诚说的是:“要不你送我吧。”
“呃,好。”她闻见施荔满身酒气,想着没什么事儿陪陪也行。
施诚便背上施荔和徐轻一块儿走出门,晚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施诚抱怨了几句姐姐身上浓郁的酒味,开门上车。
“你们在申城住哪儿?”
徐轻问,施诚跟她说了一个地名,跟黄莉莉一个小区,徐轻点点头说她知道。
“坐好——”施诚有些无奈地把自己姐姐摆正位置。
“我……嗳我想喝点儿茶。”
“没茶给你喝。”施诚视线往前,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徐轻时不时转头看后视镜的侧脸和搭下来顺滑的发丝,他顿了几秒,开口道,“你看起来很好欺负。”
无厘头的一句话,徐轻笑了:“你这话敢不敢在姐姐面前说?”
“敢啊,怎么不敢。”施诚回,“别说我姐了,我爸妈在我都敢说。”
徐轻:“哇哦。”
真厉害呢。
对方只把自己当小孩儿,施诚想了几句话找补,语气支吾几下没找到合适的,于是说:“就无欲无求这样。”
她要是真无欲无求读书时候也不会想着争第一,更不会在进入广电台短短几年就做到现在的位置,徐轻想。
“怎么看出来的?”她问。
“我感觉到的。”
“那你感觉不大行。”
施诚还没正式工作过,资历确实比较浅。徐轻对他来说是一株罂粟,身边都是让人捉摸不透却带着诱惑力的甜香,她跟自己姐姐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却在处事态度方面有一定的相似度。
所以从第一眼起就会被吸引,这种感情施诚也说不上来,二十八岁的漂亮姐姐,介于成熟与清纯之间的……
“臭小子你干什么!”迷迷糊糊的施荔突然一个大比斗扇过来。
“欸我——”意识到自己某个地方好像有点起反应,施诚脸红到脖子根,连忙用力捂住自己姐姐的嘴,口吃道,“我我我我。”
“唔放开。”施荔挣扎一下未果,加上酒精的后劲又上来了,缓了几口气翻了个白眼,不跟小朋友一般见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施诚在心里默念,他真的不是有意的。
徐轻开着车没注意后面的情况,到小区门口把车停好:“下来吧。”
“哦哦好。”施诚态度更加拘谨了些,把自己姐姐背上来说,“你一个人回家注意安全。”
“好的,谢谢。”
“没事我就先走了。”逃离现场似的,他脚步有些仓皇。
“……好。”这个前后反应差别太大,之前是恨不得回一句问三句,现在连正眼都不敢看他。
“别走呀,我有东西带给Arna的。”施荔连忙开口,“一点中药材,让人特地找的。”
她听说徐轻之前身体不大好,现在好些了也一直在调养。
出于礼貌徐轻还是答应了,施荔在申城的住房是一幢上下三层的别墅,楼顶带了花园和游泳池,地下室做了非常大气的楼层挑高,徐轻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施荔喝了醒酒汤缓和了些,二人靠在壁炉边说了很多话。
“如果我一开始是自由恋爱就好了,这个协议结婚一点都不好。”施荔说。
“对,我也觉得。”徐轻点头。
“我就在路上随便拉了个男人,现在想想应该多了解一下。”施荔说。
“对,我也觉得。”徐轻点头。
“是吧,我提结婚他还真就答应去结了,也没想着多跟我接触接触,当时就觉得奇怪。”施荔说。
“对,我也觉得。”徐轻点头。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施荔相见恨晚地抱住徐轻的手臂,“呜。”
徐轻:“……”她应该不是了解施荔,而是了解自己。
时间已经很晚了,徐轻喝了一点厨房做的梨子水不知不觉靠在沙发边就睡了过去。梦里依旧不大安生,一会儿是徐志回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徐轻,是不是你做错了?一定都是因为你”,一会儿是那个新人主持带着笑意的神情“没有没有,我这样的资历怎么能跟前辈比呢”,乱糟糟的一大块儿,缩成乱麻揉进脑子里。
她太没有安全感,哪怕自己已经达到了某种成绩或者高度。
“徐,徐轻!”早上施诚急促的声音把她吵醒,“别睡了,快醒醒。”
“其实这个不能这么去做,”她在梦中跟那个新人女主持说,“一辈接一辈,你……啊?”
“快醒醒。”施诚是真的挺着急的,施荔走之前看到徐轻还在继续睡,眉头皱着很疲惫的样子,让他七点半再把人叫醒,结果施诚忘了,俩人一块睡到九点半……将近十点。
这就算了,施诚打着哈欠乘电梯上一层,发现落地窗外的绿植后面全是带着三脚架的媒体。
“卧槽。”咒骂一声连忙下来找徐轻,因为客厅是下沉到地下室里的,她没有被人拍到。
“这些狗仔怎么无缝不钻的。”施诚以为这些人是来拍施荔的。
徐轻想拿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没有电了,睡眼惺忪问道:“什么?”
“外面都是记者。”施诚懊恼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记者?”徐轻第一反应也是过来拍施荔的,“网上又有什么新闻吗?”
“我看了没有,奇奇怪怪。”
“你这里有充电头吗?我手机没电了。”徐轻伸手抓了一下头发,起身去客卫洗漱,随口问道。
“有,但是来不及了。”施诚神色紧张道,“已经快十点了……你中午不是还有专访吗?”
快十点——!?
徐轻愣了一下消化这个消息,那天长相乖乖的新人主持从小薛总办公室出来的表情让她记忆犹新,现在的新人太可怕了,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才二十出头就想着顶替前辈的位置。
表面见了喊她“Arna姐”,背地很多恶评都是她买的,徐轻让路易斯帮忙调查过,知道真相后虽然没有多说,但也像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
她认为良好的竞争与合作关系不应该是这样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活络。
偏偏她还想不出招来治她,这事儿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我真的,十个闹钟都没把握给吵醒。”施诚长叹一口气,“没事儿,我让司机把你送出去。”
“那你呢?”
“我给你打掩护。”
有什么好打掩护的,这些媒体早知道她和施荔是朋友关系,被人看到也没什么,徐轻想,但见施诚满脸严肃的样子也没有多说,裹上头巾坐进保姆车的后座。
“一定要戴这个吗?”徐轻还有些不大习惯。
“戴着,不然会被拍到。”施诚回她。
徐轻见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抿了抿唇没多问,一直到保姆车开出花园大门那些记者一拥围上来,问“Arna小姐你什么时候跟施荔的弟弟在一起了”的时候,表情才逐渐凝固。
“……姐。”这是施诚第一次叫她,声音有点颤唞。
“这怎么回事?”徐轻眉头紧拧。
“我也不知道啊。”施诚欲哭无泪,好像是他让人安排的一样,但他确确实实什么都没做。
“快走吧。”徐轻叹气,本来满心想着中午专访还没准备,结果现在又出现个莫须有的绯闻。
“先走,我让人去处理。”施诚从前也应对过这种危机公关,处理起来还算迅速,先给公司打了通电话,问着问着表情严肃起来。
“嗯……好,我知道了。”他放下手机。
“怎么了?”
“是有人拍到我跟你一块儿回家,录了个视频,但把我姐p掉了。”施诚自己也觉得好笑,“这年头我姐还能被p掉,还真有点儿稀奇。”
徐轻:“……”
她自己就是做媒体的,现在平白被人摆了一道觉得格外不舒服。
“能查到是谁发的吗?”
“叫……周雲的,你认识吗?”施诚点头,他刚才让人去查,没想到比想象中的好处理一些,也就这些媒体架着摄像机势头大了,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小人物。
“嗯。”有必要吗,徐轻无奈。
“是你们单位的?”施诚看向手机里公司发来的资料,“……还是主持呢,是不是代了你一年班啊?”
“是。”徐轻并不想多说,其实她本来就没把这种工作上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于是谁也没提。
施诚面上不大好看,因为对方发出来的绯闻是关于“徐轻傍大款,妄想嫁入豪门”的,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由头,连个自由恋爱都不是。
“我跟你们领导去反应吧。”施诚皱眉,也觉得心里不舒服,“这样行为总不大好。”
“不用了,我自己去处理。”徐轻回。
她从前想着对方只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于是多谦让了些,把野心写在脸上不是一件坏事,但没想到太过于急功近利了一些,吃相这么难看。
“唉。”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大概还需要社会敲打一下,不是什么难处理的事,只是遇到了会有点觉得有点倒霉。
“那好吧。”徐轻拒绝了,施诚便没有再继续强求。汽车在广电台门口停住,徐轻下车小跑到电梯里,想着自己可以一边看台稿一边化妆,然后换衣服走流程,应该来得及。
“Arna你来啦?小雲还说她今天替你来着。”化妆师惊讶道。
徐轻:“……我来就行。”
“谁说替她?”石文静捧着一杯热茶从外面进来。
“小雲。”
“她啊,跟领导报备过了吗?怎么没大没小的。”石文静抬起头,恰好看着换好衣服的周雲从里面出来,动作一顿,“呃小雲你在啊。”
“嗯,刚刚以为Arna姐不来我才这么说的,不好意思石头哥。”周雲拉了一下自己换好的衣服,明显是准备上台的意思,如今被人戳破脸红了红,低下头就往门外走。
“慢着。”徐轻叫住她,“小雲,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周雲转过头,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算了,你走吧。”
“Arna姐——”
“你走吧,我看看台稿,采访结束之后我再找你。”徐轻想着没时间了,化妆师在给她上底妆,她伸出手拿起资料打开看,第一眼就被自己口水呛着了。
“没关系的Arna姐,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周雲喝了一口清水,说话声音柔柔的。
然而她摆出的这副姿态徐轻看不见了,满眼都被“顾明衍”这三个字塞满,深吸一口气。
“Arna姐——”周雲眼底有些慌,以为自己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了。
“这个台稿确定是一会儿专访的吗?”徐轻开口问。
“对,对啊。”周雲回她,“我调查过,顾先生真的是申城传奇一样的人物,七年前从京都大学法学专业毕业,回申城进入灿意工作,仅用四年时间就爬到了高级合伙人的位置。后面单干开事务所,三年之内不断扩张收拢案源……”
这些资料徐轻能不知道?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化妆师说“眼睛抬高”给她化眼影,徐轻犹豫了一下,真有一种“要不今天就把机会让给新人”的冲动。
想到她之前的操作实在不舒服,最终还是把蜷曲的手指松开,自己上吧。
“Arna姐,其实这个专访我准备了一上午的,见你没来我就在查资料。”周雲开始打感情牌,“要不就让我去吧……你没有查过,对顾先生也不熟悉,这些问题我都有了补充,我——”
“不要。”徐轻想也没想。
“Arna姐……”周雲咬了咬下唇。
“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
妆化好了,徐轻站起身加深口红,镜子里的面容姣好昳丽,唇瓣上下抿开:“造谣却是触犯法律了。”
“我,”周雲闻言起身,回头看好在化妆师已经出门了,面前这位前辈像是特意给她留点颜面似的,周雲瞳孔左右颤动两下,也没有把话说开,“我也是,有点犹豫我——”
她说话语无伦次了,像是找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脱,其实心里怕的是徐轻把这事告诉上级影响她以后的事业。
“我马上二十九岁了,再过一年就满三十,这个年龄不再适合做青年逐梦主题,出镜的台柱子迟早也要换人。”徐轻叹气,“你这么着急又是何必呢?”
“Arna姐,我知道我错了。”周雲心里着急,越想越害怕起来,“你能不能——”
“我已经告诉小薛总了。”徐轻也没手软。
周雲听了,面色一白。
“你应该感谢我没去法院告你诽谤。”徐轻提醒她,“最多停职几天吧,不让你留案底。”
“Arna姐你听我说,”周雲当时没往法律这方面去想,徐轻一说心里更加慌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
她支吾好几声都没说出个正经理由来,徐轻适时在巴掌之后递甜枣:“没事儿,我看过你代班那几期的节目,能力是不错的,以后发展起来应该不比我差。”
“姐……”周雲神色有些动容。
“前提是我压着没上法院告。”徐轻转身看了看她的表情,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
周雲:“……”
太可怕了,不是都说徐轻脾气很好的吗,她看她笑竟然会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回去吧。”徐轻走过来拍拍她的后背,“我得上台了。”
时间来不及,她只能选择跳过流程直接开始。
周雲在原地静了几秒,脚步虚浮地走出化妆间,果然收到领导打来的电话。
闭上眼睛心沉了沉,又怕又懊悔地走进电梯。
演播室灯光落下,镜头已经架好,徐轻像往常一样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屏幕里,今天穿的是一身纯白色长裙,头发披在肩上好像质地上佳的黑色绸缎,笑意晏晏,眉眼温和看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顾明衍看着比平时更随意一些,换了身偏休闲的纯白色宽松T恤,两腿往前微微曲着,黑色裤脚遮住修长的小腿垂下,碎发落在额间,灯光将阴影打在他额头和清俊的眉眼之间。
左手往旁侧伸,搭在沙发边沿和身侧。
“你好,顾先生。”徐轻微笑,这次没有伸手。
“你好。”
“很高兴能邀请您来我们‘逐梦青年’主题专访。”
开头徐轻中规中矩地面向镜头介绍:“应该说顾先生啊是‘半路出家’的生意人,14年毕业于京都大学,取得社会矫正学与法学专业双学位……”
刚才她没有去刻意查过资料,但不代表之前她没有查过。
徐轻面对镜头笑意依旧,姿态从容语气流畅地说出这段介绍,是台稿里没有写的,此时周雲在镜头另一边看着学习,攥紧的手指才一点一点松开,似乎觉得石文静说得没错,自己和这个前辈之间岂止是差了一个鸿沟。
“你怎么了?”刚才背后说坏话被人当场看见,石文静心怀愧疚地问。
“没什么,”周雲摇头,“我觉得你说得对,石头哥,Arna姐没有准备都能说得这么流利,这是我如今的资历所不能达到的。”
“啊,是吗?”石文静认真听了几句,也暗暗佩服,“是吼,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本事,真是厉害。”
被夸“真厉害”的徐轻此刻在台上已经走完了流程,接下来是自由发问环节。呵,她放下手中准备好的问题,转头看向顾明衍。
这男人今天怎么这么穿,很清爽的一身打扮,再加上本身五官就偏清俊,戴着那副他不经常戴的银丝眼镜,镜片下眼睛的形状非常好看,眼尾上挑,灯光一照怎么看怎么深情。
“顾先生现在创业今年应该也有了很多自己的感悟——”这句话是台稿里写好的。
“那么我想请问顾先生是更加偏好‘顾总’这个称呼,还是‘顾律’呢?”这句话是徐轻自己问的。
导播听到这里觉察不对,画面中男俊女靓非常美好,但她似乎嗅到一丝难得的火药味。
不可能,导播对自己说,Arna的采访怎么可能会有火药味。
“如果你既不是委托人也不是我的员工,那就直接叫我顾明衍就行。”男人声音温润,态度谦和。
“哦这样啊,”徐轻掩唇笑,立刻接话,“我平时刷社交平台同城的时候,也会看到顾先生的有关讯息——顾先生对网上对您打官司风格的讨论是怎么看的呢?”
“随便讨论吧。”这点顾明衍确实不避讳。
“有官司找瑞恩就行。”还给自己公司打了个广告。
“这么说顾先生平时也会看?”
“一样,或多或少会刷到自己。”
“不对劲。”导播皱眉,“我没有看错吧,Arna头一回给被采访人使绊子。”
“使绊子了吗?”石文静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导播:“……”
导播:“不管了,再看看。”
“看来顾先生真的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徐轻对他笑,顾明衍神情是没有变过的,从始至终一直在看着她,几乎没有看过镜头。
镜片下的目光温柔而灼热。
徐轻心里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低头假装整理裙摆换了个问题:“那有什么话想对我们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说的吗?作为这么成功的企业家与律师。”
“年轻人能多读书,还是多读书吧。”他总算看镜头了,其实顾明衍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专访之类的邀请,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群众见面,比起从前那些在法庭上的镜头,这时的他给人更加成熟的感觉,也更加随和。
“选择是有一定积累之后才具备的资格。”沉吟几秒,他说。
“很有道理,”徐轻做出“鼓掌”的姿势,“看来顾先生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不能说‘聪明’吧,虽然它是个很有用处的天赋,”顾明衍说,“我最近在看《一句顶一万句》,里面有句话:世界上有一条大河特别波涛汹涌,淹死了许多人。这条河叫‘聪明’。”
“……”
采访结束,导播捏着的手放开,手掌心全都是汗。
刚刚经历了什么?太可怕了,几乎每句话都在她提醒的边缘试探,又恰好把持了一个度。
让人看着跟坐过山车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