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送走简宁和邹思怡,车子重新发动。

后座只剩下霍扬青和陆决，霍扬青今天在晚宴喝了点酒，喝的不多,但是喝酒后很容易让人陷入情绪困局。

霍扬青不说话，就没人吭声。车内非常安静,可以清晰听见外面雨点越下越大的声音。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外面下着雨,街道上空旷寂寥，看不到几个行人。

霍扬青靠在车座上,没睡觉，就那么睁着眼看着头顶一盏发着淡黄暖光的小灯。陆决拉开了支架，正在处理公务。手指时不时敲击键盘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下有种近乎催眠的功能。

恍恍惚惚的,霍扬青的心底居然生出一种奇妙的、岁月静好的感觉。

突然,正在办公的陆决听见一阵不成串的语调，他停住手上的动作，侧眸，是霍扬青在哼歌。

哼的是一首日文歌的调，一部番剧里的主题曲,歌曲的调子有种近乎献祭的宗教感。

霍扬青不成调地哼了一会儿，突然发觉敲键盘的声音很久没响起了。

他像只粘人又难搞的小狗般往陆决跟前凑，指着自己发红的眼眶道：“喂，我哭了唉，我都哭了，你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居然还能心无旁骛的工作！”

霍扬青其实是一个八卦心很重的人，不论是上次洗手间还是这次宴会，如果是他，早就抓心挠肝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可是陆决偏偏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他从来不问他。好像对他这个人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又好像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这辆车内部前座和后座是被挡板隔开的，司机打开挡板，探出一个头，对陆决道歉说明情况。

外头大雨滂沱，雨声哗啦啦狂响。

陆决停顿片刻后，回答：“我没有邀请任何人，和简小姐不过在门口遇到。”

“那好吧。”霍扬青抱着胳膊，口气傲娇的像只小孔雀，“不过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追你，你能不能矜持一点，不要总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就像今晚，你为什么不找我，你这样，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陆决的那句：你喜欢热闹，但只是和朋友之间的热闹。像是一把称手的工具，轻轻砸开了霍扬青心里某个闭合的角落。

又补充道：“你喜欢热闹，但只是和朋友之间的热闹，你总是笑，但从来没有在这种酒会上笑过。我想，你应该不喜欢这种场所。”

霍扬青懵了。

原来是车子抛锚了，他下车去看看情况。

霍扬青不大高兴道：“干嘛，我哼个歌怎么了，没难听到让你听不下去的地步吧。”

“好奇怪，车顶怎么还漏水呢？”霍扬青喃喃道，他的指间露出缝隙，看向陆决的时候，发现陆决也在看他。

霍扬青把鞋脱了，双腿盘坐在软座上。

虽然酒后的思绪很容易迟钝,但是霍扬青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似乎不太对。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陆决张嘴更气人的事情！

就是他不张嘴！

外面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的砸在车顶上发出声响。

因为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再讲也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心情了，所以后来霍扬青很少再和人提起。可是面对陆决的时候，他有时候总会产生一种非常奇妙的，时间凝滞在某个节点的感觉。

霍扬青发现陆决大概就是天生来克他的，对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语气词也能把他轻易点燃。

陆决停下动作，瞥他一眼：“你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一时之间，竟然心酸到让他有些想哭。

陆决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眶，心被尖锐的刺了一下。但是他保持了表面的镇定，垂下睫毛，掩盖住情绪，“恩”了一声。

他扭过头,看见陆决也在看着他。

不过，也只湿了一点点而已。

霍扬青重新靠回座椅上，头顶那盏小橘灯莫名变得有些刺眼，霍扬青用手背把眼睛捂住，才不至于被刺伤眼睛。

他突然有一种被人理解的感觉。

妈的，火都要起来了！

因为如果是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

可是出乎意料的，短暂对视过后，陆决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键盘的敲击声再度响起。

他几乎是本能地去调节这样紧张兮兮的气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从原来半躺的姿态坐直了身子，正好面对陆决：“你和简宁到底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的，陆决如实回答道：“她的父母不让她和邹小姐在一起，她想找我形婚，然后离婚，完成家里的任务，再和邹小姐出国。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天际时不时有闪电闪过，天地之间一片狼藉。与外面的兵荒马乱不同，车内像是隔绝了另外一方世界。

以霍扬青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姓陆的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恶狠狠地嘲讽自己。

看着今天一本正经，句子长得不正常，像是吃错了药的陆决，霍扬青还怪不习惯的。

酒精的作用上来，霍扬青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有些转不动了。

陆决难得没有反诘他：“恩，挺好听的。”

懵了之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被关注的胜负欲。

转瞬之间，霍扬青突然意识到，原来车里没漏水，是他眼睛湿了。

霍扬青：！！！

“确实。”霍扬青恍然大悟，他实在不是什么心里能藏得住事的人，他身边和他关系好一些的朋友，不论是白薇还是孟波，都知道他过去的那些事。大部分都是他自己说的，一个秘密，如果当事人不主动说出来，别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车子突然猛地刹车，霍扬青身子趔趄一下，差点往前摔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今晚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是谁？”

温度适宜的暖气，还有空气中漂浮着的淡淡香薰，与外面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让霍扬青心里产生的一种微妙的宁静感。

这么多年过去，霍扬青没想到，有朝一日，对于过去的那些破事，他居然还会有倾诉欲。

他把腿盘的很正，腰板也是挺直的，一副要认真开始倾诉的架势。陆决也很配合他，把手边的电脑合上，一副准备认真倾听的姿态。这大大地取悦了霍扬青。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小时候被人故意抱走的事情了吧。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那个男人整天在家什么事情都不做，但是却总有钱喝酒赌博。因为他其实在帮人贩子找买家，那时候刚好有警察来村里调查，他们从小就对我不好，我就去和警察叔叔说，我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幸亏那两个叔叔是很好的人，带我去做了DNA采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被送回了霍家。”

“仔细想想，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几岁来着，八岁还是九岁吧，具体已经记不大清了。我回霍家的时候，见到了黎艺，哦也就是今天的程艺。不过那时候他还姓霍，听说他的名字是妈妈取得，因为妈妈在嫁给霍冲之前是个很有名的画家。她希望她的孩子也能在艺术上有所造诣，所以取名为艺。我的名字就很简单了，是我自己改的，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其实刚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的。有舒服的大床，漂亮的衣服，还有吃不完的饭，至少不用再饿肚子了。可是渐渐的，我发现，大家表面对我很客气，其实并不喜欢我。有一次我躲在楼梯间想吓一吓和我一起玩的保姆时，听见她们在议论，说我是乡下来的，又粗鲁又没教养，和‘霍家原本的小少爷’根本没得比。”

“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干嘛，我才不伤心呢，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叔，王叔马上就把她们扫地出门了。好吧，虽然那时候还是挺伤心的，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才是霍家的少爷，他们再怎么诋毁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特别注明，这是当时我大哥和我说的。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感动呢~”

“不过。”他的口吻突然沉闷下来，“虽然王叔能管住下人的嘴，却不能改变霍家的女主人。那个女人并不喜欢我，回霍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那时候就连我爸都抱了我，可是她就站在一边冷冷看着我，旁边站着她精心栽培出来的好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程艺。对了，我妈她叫程心，你应该猜到什么了吧。”

“这些其实也是我回霍家后才知道的，他是霍家的第二任女主人。两人年龄差了十几岁，一个离过婚却多金风趣的男人在异国和一个充满着超现实浪漫主义的天才少女相爱了。她画画很厉害，16岁就已经拿过很多国际大奖，当时媒体对她的报道全部都是‘国内最杰出青年画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少女’。”

“只是结婚后，她就再也没有出色的作品了。男人嘛，你也知道。当初再海誓山盟轰轰烈烈的爱情，在一段时间后都被消磨殆尽，哪有什么永恒的感情，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她从前被保护的太好，突然之间失去了爱情，生活也把她消磨地再也画不出画，她就开始崩溃了。所以，她把一切的希望的都寄托在了她苦心培养的程艺身上。”

霍扬青突然笑了一下：“其实我能理解她，她虽然出身普通，但是家里宠爱，从没吃过什么苦，唯一一次被爱情冲昏了头嫁入豪门。发现霍家人其实根本看不上她，她的骄傲和荣誉在豪门面前什么都不是。她为了爱情放弃了事业，可是突然之间，爱情也没了。从前男人喜欢她的天真和不切实际，但是在他为生活奔波的时候，她不能分担分毫，整天还总是那些不知所云的幻想。”

“她只能把一切寄托在孩子身上。可是突然现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爱情是假的，骄傲是假的，就连寄托了她全部希望的程艺都是假的。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她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

“她不知道，其实我也喜欢画画。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会有遗传这种东西。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在乡下的时候，没有纸笔，我就拿石头在地上画画。画小房子，蓝天、白云、花朵。回霍家之后，我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画家，哪怕察觉到她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想离她再近一点。黎艺画画，我也画画。不同的是，黎艺是有老师教导的，我只能偷偷的画。”

“我现在都记得，有一次我画的画拿了奖，我特别开心，拿着画去找她，想让她也能开心一下。”

霍扬青突然沉默下来。

“然后呢？”陆决问，手里指节被他捏到发白。

霍扬青笑了一下，他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能怎样，被她骂了呗。说我是个撒谎精。后来我才知道，程艺告诉她我抢了他的画去参加的比赛。”

陆决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颤唞，饶久，他闭了闭眼才平息下来：“你没解释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解释这种这种东西只对相信你的人才有用。反正她从来都是否认我，我也习惯了。”

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霍扬青突然笑了，他举起左手手掌摊开给陆决看。

掌心偏左侧的位置，有一颗黑点，像是痣。

霍扬青指着那个黑点，说：“看到没？就是这儿，这是一次我被她发现偷偷画画的时候，她拿起刚被削过的铅笔刺的。当时伤口没处理好，就留下这么个黑点，很多人都以为是痣呢哈哈。”

说起过去的这些事情的时候，霍扬青的口吻一直很轻松，甚至他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他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根本看不出其实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后来她脾气越来越坏，总是砸东西，发疯。可能也是遗传吧，我也疯了。其实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摔碎了碗，拿着碎片要杀了程艺，她看到我，一直喊我魔鬼，是上天派来惩罚她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看我的时候惊恐的样子，我现在都还记得特别清楚。”

“事情闹大，霍家人不得不面临抉择，我和程艺之间只能留下一个。她当然会选择程艺，不过幸好，我爸和我大哥选了我。”

“程艺被送走之后，她彻底疯了。那个暑假，我爸和我哥不在家。她白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晚上就体罚我，不肯让我睡觉。她说‘小艺在那种穷乡僻壤过苦日子，你怎么睡得着的’。”

霍扬青一拍大腿，越想越气：“我当时怎么就那么老实不知道反驳呢？那个傻逼过的怎么样关我屁事啊，又不是我害的！我还替他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呢！”

“后来她把我关进小黑屋里，关了大概一个多礼拜吧。还是爷爷来家里的时候发现，才把我放出来的。因为这件事，我以前有过一段时间的幽闭恐惧症。不过现在不会了，谁让我是个天才呢！”

“我被放出来后，她被关禁闭，家里人不准她再靠近我。每天半夜，我都能听见她在房间里撕心裂肺吼叫的声音。有一天我在家里午睡醒来，发现她在抱着我，那是她第一次抱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陆决敏锐地在霍扬青的眼底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她把我带到湖边，摁下了水。”

回忆起这一段过去，霍扬青陷入了短暂地怔忪中。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霍扬青扭头，对上陆决的视线。

他的喉咙紧了紧，低头，看到陆决的宽阔的手掌盖住了他的手背。明明都在一样的温度环境，可是陆决的手掌就是要比他温暖很多。

霍扬青把手掌翻过来，和陆决的手掌比对大小，轻声道：“我知道，她是想杀了我，把程艺换回来。”

“难过吗？”

霍扬青再度愣神，他喃喃重复了一遍陆决的话“难过吗？”

“还好吧，反正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们就离婚了。”

“再后来，听说她去了乡下，把黎艺带回来了，改名姓程。”

“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

话虽然这么说，霍扬青表现的也没有多悲天悯人，可是车内的气氛还是无可避免的有些压抑。

霍扬青突然笑起来，打破了原本尴尬的氛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我高三的时候为什么和徐扬关系那么好吗？”

听到徐扬两个字，陆决眼皮猛地跳了跳。

徐扬是高三那年转学去的霍扬青所在班级，当时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霍扬青只是听人说起过，这个时间会转学的大概率是犯了事的。徐扬满身的刺青，一份混社会的样，学校里根本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霍扬青虽然不像其他人一样怕他，但是对徐扬也没什么兴趣。

倒是孟波隔三差五就跑来和他说一些听到的有关徐扬的小道消息：“看他那一身的刺青，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谁会纹那么多纹身啊。”

正趴在桌上玩手机的霍扬青抬头看了眼坐在他斜后方的徐扬：“这不挺酷的嘛。”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徐扬和霍扬青两个班上的刺头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次，霍扬青接到电话，是外公打给他的，说是希望他能去参加他七十大寿。

虽然程心已经和霍家断绝关系，但是外公外婆一直对霍扬青很关心，也一直在替程心道歉。

霍扬青无法拒绝，就去了。

程心和程艺都在，一场寿宴过的并不痛快。

霍扬青从外公家出来的时候，程艺追出来和他说了什么，正好被徐扬撞见。

当时程艺已经小有名气，霍扬青原本以为他和程艺的关系八成也要瞒不住了。可是没想到，徐扬并没有说出去。

后来，徐扬问他，哪里可以洗刺青。霍扬青带他去了。

再后来，孟波告诉霍扬青，原来徐扬特别惨，是被他爸家暴才转的学。虽然这些话后面被证实，其实都是徐扬编给孟波听的。

再再后来，和一般的校园文剧情相差无二。霍扬青因为得罪人被人围堵报复，路过那里的徐扬顺便帮了一把。两人当晚逃课出去吃宵夜，发现彼此的性格很合得来，一来二去的就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逃课去画室，霍扬青画画，徐扬就在旁边帮他录像。

霍扬青身边的朋友很多，并不缺徐扬一个，真正让徐扬晋升成铁哥们的一件事是——

“他帮我揍了程艺一顿，太他妈爽了！”

“小陆同学，你应该感到荣幸，你是继徐扬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我说这些事情的人。”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让陆决感到丝毫的开心。

外面风雨交加，铺天盖地的夜色和陆决此刻的瞳色一样暗黑浓稠。

陆决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我和他不一样。”

霍扬青不明所以：“我知道。”

“霍扬青。”陆决突然郑重其事地喊他的名字，霍扬青闻声看过去的时候，竟然被陆决的目光的震住。

他的眼睛好像有魔力，里面有什么霍扬青似懂非懂的情感强烈到快要溢出来，让霍扬青挪不开眼。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心口突然突突地跳起来。

“霍扬青。”陆决又喊了他一声。

霍扬青一直知道，陆决的声音很好听。只是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开口就是一些刺激人的话，以至于他很多时候都忘了，陆决的声音很好听这个事实。

很莫名的，霍扬竟然一阵紧张，紧张到甚至细微地咽了咽口水。

“我绝不会再让.”陆决刚要开口说什么，被手机铃声打断，陆决拧着眉，显然很不高兴。

霍扬青做了个快接电话的动作，陆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向下压了压，继而蹙着眉接起了电话。

看到陆决转过头，霍扬青莫名松了一口气。

回忆起陆决刚刚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耳根，果然好烫。他摁住心口，强行压下那阵心跳加速的感觉。

等陆决接完电话，司机也已经处理好的障碍。

车子重新发动，陆决扭头，想继续刚刚的话题，他刚动了一下嘴唇，就被霍扬青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我绝不会再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对不对！很好，这发言很霸总！”

陆决：.

他不禁失笑，这人破坏气氛真的很有一手，但是很聪明地，陆决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