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归
第二章同归
如果要用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脑袋被子弹贯穿的感受,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用“疼”。
只是绝大部分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应该都没什么机会说出这个字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原本也没有鬼。
除了应晚。
如果硬要让他来找词形容,那就是,真他娘的疼。
这种邪门的劣质铅弹,只在黑市流通,与警方配备的硬质合金钢弹头完全不同,射程、准度都不行,毁伤力倒是大了不少。
那个人在警校射击训练的时候,出手快狠准,打出的每一枪都能正中靶心,却在这一次哑了火。
应晚其实能猜到于白青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这位便宜哥哥开不了枪,赌桌的另一边是个陷入疯狂的劫匪,而劫匪的筹码是几千条人命。
于白青不能,也不敢下注。
时间回溯到几秒前。
这也就意味着,举在老白手中的那只枪,很快就会再一次射穿他的脑袋。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下逃亡已经绝无可能。死到临头,不如拉眼前的仇人下水。
这张脸他从来没见过,明明应该觉得很陌生,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好像他哥本来就该长这样。
特警部队的人马就在对面,距离被劫匪挟持的自己只隔着几棵大榕树。空地中央拉起了警戒线,身穿防弹背心的特警手举盾牌列队蹲在最前列。在他们头顶上方,工厂高楼的空窗前依稀有人影晃动,几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正在楼宇间快速穿梭,寻找适合的狙击点。
刚才射中自己的可是实打实的子弹,他不应该已经死透了吗??
当初就是于白青亲手将他逮进的监狱,没想到这人被判了死刑,在监狱里待了还没到半年,就越狱逃出来了,一路上因为劫车逃窜沾了好几条无辜的人命。
不会吧……又来??
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一只长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扼住应晚的后颈,几乎是将他拎回了原位。
瞎着比现在要好。他不敢看他哥脸上的表情,看了发慌,心口疼。
耳边又一次响起倒数声,应晚并没有试图挣扎。他抬起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他哥。
果然,发生过的一切正在重演,不是他产生了幻觉。
被子弹击中时,应晚的意识没有马上离开身体,他只是感到身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随后便失去支撑,仰着头往后倒去。
光亮刺穿虚无,终结了无尽的永夜,如同暗着灯的舞台缓缓拉开了帷幕。应晚抬起眼帘,遥遥望向空地外那片闪烁的警车灯光。
这样的桥段既狗血又老套,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应晚发现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在倒计时声中,老白死死捏住了扳机,将枪口再次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被推搡着站直,应晚顿时有点懵。
就在几分钟前,他曾听到绑匪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想到这里,应晚缓慢而又迟钝地眨了眨眼,再一次看向他哥。
老白号称他在市中心的三处繁华地段都设置了定时炸药,他的条件很简单:如果他死了,手中的遥控引爆器松开,炸弹就会爆炸。如果倒计时结束之前,警察没有提供给他逃亡境外用的直升机,那么死的就是人质。
果然——
如果一切真的正在重演,那绑匪接下来就该说出自己的筹码了。
“站直了,”他听到劫匪说,“别给老子耍花样!”
两名穿着黑背心的谈判专家穿过警戒区域,回到了警方的队伍中。其中一人朝于白青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俊逸眉目间带着股邪气,男人紧抿着唇,冷冰冰的脸上面无表情。
然而,预想中的漫长黑暗并没有来临。
他能看见了。
劫匪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十,九,八——”
“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条子,今天跟你们走,怎么都是个死。”劫匪的声音在应晚耳边响起,他扬起下巴,对着对面的于白青嚣张叫喊,“做个选择吧,于队长。”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故意针对于白青。
“做出你的选择吧,于警官。”老白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遥控器,“只要我的手一松,炸药就会引爆。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他死。”
于白青脸上印着道未干的水痕,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沿着脸颊落入了衣襟。两人隔的距离不算近,他看不清那是他哥的汗水还是泪水。
十米开外的警方队伍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于队!”
“……”
“给你十秒,”劫匪咧开干裂的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十,九,八——”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阵枪上膛的声响,打断了应晚的思考。
应晚:“……”
里里外外全是全副武装的警察,他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哥。
水库前溼潤的风拂过脸颊,应晚被风吹得微微眯起了眼。
一次也就算了,他从小就不怕疼,没被于白青捡回家前,在街头巷尾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
劫持他的这人有个外号,叫“冚家仔老白”,是一名臭名昭著的炸弹专家,典型的亡命之徒。老白曾在淮西三市和边境的几座小城犯下多起恶性危害公共安全案件,在A级通缉令上榜上有名。
从前眼睛瞎,到死眼前都是茫茫一片黑。
被老白第二次拿枪指着,应晚忽然就想通了。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因为他没有来得及和他哥好好告别。
他想对于白青说,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别哭。
还没等自己说话,应晚看到于白青先开了口。
“……对不起,小晚。”
他看到于白青注视着自己,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
沉闷的枪声在耳边炸裂开来,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
被湿淋淋的红色液体溅了一脸,应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住了。
——
周围所有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下一秒,一直攥着应晚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缓缓松开,一道健壮的身影在他身后轰然倒地,溅起了满地的泥尘。
“……”
“哇——哇——”
苍鹭的叫声在水库附近的堤坝上回荡,终于将众人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警方的队伍里传出一名中年人焦急万分的怒吼声:“赶紧给我接指挥中心!”
原本秩序井然的场面突然间被打乱了手脚,对讲机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充斥在空荡的水库上空。
几名特警队员带着法医助理拿好装备冲下车,刚准备进去搬运尸体,就发现击毙事件的始作俑者,刑支于队长已经拉开警戒线,大步走入了警戒区域。
被劫匪的血溅了半身,应晚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当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时,那人已经走上前,默不作声地给他松了绑。
他听到于白青冷冷开口:“害怕就捂住耳朵。”
这句话,于白青从小到大对他说过无数次。
小时候刚跑出舅妈家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路口和流浪的恶狗斗智斗勇。因为眼睛看不见,他从没被恶狗凶猛的模样吓哭过,反倒经常被犬吠声吓得蜷缩在巷子角落瑟瑟发抖。
和于白青相依为命后,无论身处嘈杂的马路还是汹涌的人群,于白青总会蹲下来,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害怕的话就捂住耳朵,听不见声音,就不会害怕了。
几年没见了,他哥居然还记得。
刚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应晚便眼睁睁地看着于白青抬起手中的枪,对准了地上被狙击手一枪爆头,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老白。
他从没见过他哥身上散发出过如此冰冷危险的气息。
于白青拿着枪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发颤,盯着尸体的眼里翻涌着浓烈的恨意。
“哥,”应晚突然出声,“人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他才逐渐意识到,于白青好像并不知道他已经能看得见了。
因为就在举起枪口的那一刻,于白青没有让他闭上眼睛,而是让他捂住耳朵。
听到自己的话,于白青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茫然。像是突然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下清醒过来,他放下枪口,将手枪一把插回了绑在腰侧的枪夹中。
察觉到于白青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应晚动了动喉头,最终还是和平时一样,对着面前空气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哥解释,自己不仅重生了,还莫名其妙恢复了视力。
于白青似乎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他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擦去自己脸上沾染的血渍,手指伸出到半空,却又缓缓放了下来,最终什么也没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晚看到他哥的顶头上司高钧带着一群警察匆匆走了过来:“于白青,人质情况怎么样?”
“临时疏散了五个商圈,市中心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上面非要我们给个答复。”高钧脸上挂满了冷汗,“亏你小子脑袋灵光,及时看出来这王八蛋在使诈。”
“假的挺明显。”看着法医蹲下`身开始检查尸体的状况,于白青慢慢收起了身上的戾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只是情况太危急,一时间没人看出端倪罢了。”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守在一旁的小警察忍不住问道,“那得造成多大的伤亡啊?”
“真个屁,你仔细看看这混账东西手里是什么玩意!”高钧狠狠地瞪了小警察一眼,“一截木头桩子,缠了几圈黑胶带!要不是他以前主使的那些爆炸案搞得所有人草木皆兵,我们怎么可能被这倒霉玩意骗得团团转。”
于白青沉默不语。在他的记忆里,就在两周前,他恰恰就是被丧心病狂的老白用这倒霉玩意骗得团团转。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老白站在应晚的尸体上癫狂地大笑,朝他们丢过来那节可笑的木头桩子。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老白将手中的枪塞进了嘴里,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如同做梦一般,他突然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
在理智接受这一切之前,他的手已经本能地按住了对讲机,向高钧发出暗号:
【注意——遥控——假货】
【人质——极度危险】
【击毙——立刻——请求授权】
多亏他反应及时,得到高钧的授权后,让狙击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老白一枪爆头。
“高局,这……为什么不能再拖延一点时间?”
小警察站在一旁弱弱发问,打破了于白青的思绪,“就这么死了,之后怎么查?”
“所以说你火候不够,这种情况下,哪怕晚一秒,人质可能就没了!”高钧恼怒地说,“你记清楚,做警察的,人质的安全无论何时都必须摆在第一位!”
“查他的子弹。”于白青突然出声,“他抢了狱警的枪,但子弹不是警用子弹。我们要立刻追查。”
应晚死后,他正是通过这一条线索,最终追查到了远山位于境内的老巢。
“这么短的时间,你能看出来这么多?”高钧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随即摆了摆手,“我会安排调查,你别管了。现在麻溜地回局里去,把这边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整理成文书报告给上级,其他的之后再说。”
原本以为于大队长会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没想到高钧话音刚落,于白青就跟着证物科的人满脸无所谓地走了,像是完全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应晚总觉得他哥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应先生,”警队的车陆陆续续离开了水库,负责留观现场的一名高级督察带着医院的护士走到了应晚的跟前,“今晚您先去医院留守观察一夜,等精神状态恢复好了,我们需要您过两天到警局来一趟,录一下劫持案的口供。”
繁忙时段的市中心被紧急疏散,还有警察的家属遭到歹徒挟持,这起案件实在闹得太大,让上级不得不重视起来。
看着刚被解救的人质被救护车拉走,这名指挥处派来的高级督察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问站在自己身旁的同僚:
“我看这姓应的年轻人刚被绑架的时候,你们于队人都快要疯了,怎么人救回来了,于白青反而把人丢下自己走了?”
“他们兄弟俩有几年没见了,不亲,关系好像不太好。”站在他身旁的警察说,“于队长那么正直一人,他弟却经常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做什么。眼睛不好使,不耽误他和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高级督察缓缓吐了一口烟圈。
他看向空地上犯罪嫌疑人被击毙的那道粉笔画的尸体轮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坐上医院派来的救护车,应晚靠在救护床前,乖乖等着护士给自己抽血测量血压,全程没怎么说话。
距离市区医院还有一段距离,他裤兜里的老年机突然开始震动起来。
平时因为看不见东西,他这手机不仅设置了盲人按键模式,还会特别大声地念出来电人的号码。
“一三九二,零七七四,冤,大,头来电——”
用余光浅浅瞥了一眼对面陪同自己的便衣警察,见那人并没有要监听或者让自己公放通话的意思,应晚按下了接通键。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被绑了?”
听到手机里的人声,应晚一声不吭地挂断了电话。
“关你屁事,”将手臂重新递到护士面前,他在口中喃喃道,“狗东西。”
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来电的是另一个号码。应晚这次干脆将通话转成了语音信箱,眼不见为净。
【告诉灰背,启动B计划。】
在手机里输入完这行字,按下发送键,他马上删除了发送记录,又将手机静音、关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躺回救护床上,两只胳膊枕着头,应晚闭上眼睛,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于白青在开枪前说出口的那句话。
于白青说,小晚,对不起。
后面那句是什么来着?
应晚猛地睁开眼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炸开了,嗡嗡作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