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企定定
第九十三章企定定
不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是一片浓雾。
于白青朝着前方伸出手,想要拨开挡在自己眼前的重重迷瘴,却发现连同手臂也隐入了更深处,不见踪影。
他在找一个人。
这是他脑海里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
他拼尽一切地努力活着,就是为了找到他,带他回家。
可是……
那个人现在在哪?
——那个人是谁?
太阳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于白青紧锁着眉头,微微垂下眼,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件东西,一把通体漆黑的武器。
是他自己的配枪。
那人的话音刚落,浓雾从于白青的眼前慢慢散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求求你,救救我——】
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环境噪音,例如相机按下快门的“咔嚓”声,小鸟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还有一道刺耳而又熟悉的人声,在所有的声音中显得尤为突兀。
“只要我的手一松,炸药就会引爆。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他死。”
“八,七,六——”
老白仍然在重复着和从前同样的话语,随着他开始倒数,他的面容突然出现了变化。
他知道自己的应激障碍症状再一次发作了。
他为什么会握着枪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正当于白青握紧手枪,准备继续往前行时,他听到周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
依旧是应晚的那张脸,嘴角却狰狞地裂到耳根,眼眶里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枪声在耳边炸响,他眼睁睁看着老白缓缓往后仰倒,跌入雾中消失了踪影。而刚获救的小孩则满身是血地走到老白原本站立的位置上,缓缓抬起头,面带笑容地盯着他。
于白青没有回答。
举枪劫持人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炸弹狂魔“冚家仔”,变成了样貌温润的于成周,随后很快又变成了白发红眼的路易.斯皮尔。
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正被老白用枪紧紧抵住太阳穴,站在风中静静地望着他。
“各位观众,警方的谈判结果显然并不乐观,目前正与人质处于胶着状态——”
【哥,救我】
闭上双眼又睁开,于白青强行按捺住了心中那股强烈想要扣下扳机的念头。
他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眼中写满了绝望。
然而,所有的应晚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应晚用一双悲伤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清秀的脸上泪流满面。
“你是我发病时产生的幻觉,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正在这时,被老白用枪抵着的应晚突然出声,打断了老白的倒数。
一切都依旧那么的熟悉,这是“7.13人质劫持案”的现场。
他们中间隔着一条细长的警戒线,明明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却像是隔开了生与死,爱与别。
于白青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比出了瞄准射击的姿势,高举着枪牢牢对准了对面的劫匪。
“过来呀。”
听到应晚的恳求,于白青握枪的手颤唞不止。他刚把指尖缓缓搭上扳机,应晚的脸也和身旁的老白一样出现了变化。一会变成被枪爆头时鲜血淋漓的模样,一会又变成了在邮轮的俱乐部里,坐在Andrew大腿上满脸意乱情迷的神情。
听着小孩痛苦至极的痛哭呐喊,于白青绷紧手臂,对准老白的胸口扣下了扳机。
【砰——】
——
“嘀——嘀——”
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影,于白青通红了眼,一字一顿道:“你不是应晚。”
时间不断地流逝,老白也一直在变成不同人的脸,口中的倒计时却依然在往下数——
他说:“……哥,救我。”
“——给你十秒。”
“他们全都死了,没事了。”应晚“咯咯”笑着,对他说,“过来啊,哥。”
喉咙里发出来的尖锐音调熟悉而又陌生,小孩抬起两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他张开了怀抱。
“应晚”歪过头,似乎不太明白于白青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他淡淡开口,“梦该醒了,我要去找他了。”
听着对讲机里高钧的怒吼,于白青高举着手中的枪把,抬起枪口,稳稳瞄准了“应晚”的眉心。
“于白青,你在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下一秒,他扣下了扳机。
背后全是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支队同僚们焦急的声音也从对讲机里响了起来,吵得他头痛欲裂,不得安宁。
“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条子,今天跟你们走,怎么都是个死。”那人站在雾气中,对着他嚣张大喊,“做个选择吧,于队长!”
“嘀——嘀——嘀——”
随着提示音响起,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突然往上抬升,渐渐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移开垫压在病人胸`前的心电除颤仪,负责抢救的医生惊喜大喊:“有了,起搏信号已出现,心脏开始节律重整!”
盯着心电监护仪的屏幕看了半晌,围在病床前的医护们同时松了口气,纷纷各司其职,在病床前忙碌了起来。
抢救成功,他们又从死亡线上拉回了一条生命。
这是海岸救援队紧急送到医院,要求他们实施抢救的一级急救对象,据说是国际刑警执行部队IFOR的一名高级指挥官。
病人送来抢救的时候,因为溺水情况非常严重,心跳和脉搏几乎都已经趋于停止了。
听救援人员在电话里的描述,这名指挥官在被救上岸前,一直用肩膀和手臂托举着另一名已经陷入昏迷的乘客,在海面上等待着救援直升机的降落。
在等待过程中,他一度因为体力不支和气管痉挛而沉下海面,却一次又一次地高高举起手臂,试图让肩上的人浮出水面。
直到救援人员爬下舷梯,从他怀里接过那名乘客,他才彻底松开手臂,在水中闭上了眼睛。
所有在现场参与救援的人心里都清楚,这名指挥官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让那个人活下来。
为病人佩戴好呼吸仪,医护们将病人推出急救室,送回了位于顶层的ICU监护病房。
ICU病房里有两张病床,躺在另一张病床上陷入深度沉睡的青年,就是被这名指挥官救下来的人。
为了能让两人醒过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彼此,他们将两人安排在了同一个ICU病房。
夜深了。
病房的值班医生检查完两个病人的各项体征指标,确认一切正常后,便重新回到了门帘内的办公区,开始在电脑上敲打今天的值班记录。
上传完值班日志,她掀开帘子,正打算出门上个卫生间,突然发现躺在一号病房的那名青年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动静。
她放轻脚步回到病房,看到青年已经睁开了眼睛,微微往右侧过脸,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另一张床上的男人。
看到有医生来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没有输液的右手,缓缓搭在了床边。
青年口鼻间还戴着呼吸面罩,没有办法开口讲话,只能对着她缓缓眨了眨眼,像是想要寻求她的帮助。
绕到一号病床的床边,她微微弯下腰,小声问青年:“你想要什么?”
呼吸面罩内渐渐覆上一片白雾,青年极其缓慢地动了两下手指,指了指男人的方向。
还是没有理解青年的意思,医生只能拿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了青年手中:“你可以打字告诉我吗?这样我就明白了。”
接过她的手机,青年微微垂下眼,用余光看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一句话。
拿回自己的手机,她看到备注栏里写着:【Iwannapullhishand.Dr.(我想牵牵他的手,医生).】
两张病床离得非常近,但中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在半空中往外伸出手,青年还是只能碰到另一张床的边沿。
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医生将手机放回白大褂的口袋,接着便转过身,将男人平放在被子上的手臂往左侧轻微移动了一点点,刚好能让青年碰到。
再次检查了一下输液管的状况,医生对床上的青年抱以微笑,返回了办公区。
在拉上门帘的前一刻,她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青年阖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温和而又恬静,像是再一次陷入了梦乡。
他的手搭在另一张病床的边沿,尾指微微弯曲着,和病床上的男人轻扣在一起,像一个圆环。
是小孩子过家家时的拉钩,许下约定一百年不变,反悔的是小狗。
也是命运周而复始,环环相扣。
——
两人出院的当天,日内瓦专门派来了一个代表团,想接于白青和应晚回总部接受情况质询。
专机抵达波多黎各,负责接人的干员却在医院里扑了个空。
住院楼的护士告诉他们,早在今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悄悄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医院后门搭乘的士离开了。
下午一点,圣胡安国际机场。
两名戴着墨镜,大热天还穿着高领风衣的乘客刚登上飞机,就引起了机上所有空乘人员的注意力。
他们渐渐发现,一直到飞机关闭舱门准备起飞,头等舱里只有这两名乘客,没有其他人登机。
等到飞机开始滑行,应晚终于摘下脸上的墨镜,靠在座椅前慵懒地开了口:“难得能单独相处,我就把这趟航班头等舱的票都买了。”
于白青正在摘墨镜的手一顿:“?”
“日内瓦那帮老东西派人在医院里安装了窃听设备,每天都想着从我们嘴里套东西。”应晚回头望着他,脸上满是虚张声势的惊讶,“哥难道不知道?”
于白青:“……”
他躺在床上昏迷了大半个月,醒过来的时间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孩的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窃听器这种东西。
现在回头一想,每次难得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应晚讲话的时候都避重就轻,恐怕就是为了不让国际刑警的那帮高层起疑。
飞机冲向云霄,头等舱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于白青察觉到应晚偏过头,缓缓靠上了自己的右肩。
在昏暗光线下,他听到应晚说:“我已经找到了,牧羊人的下落。”
“寰亚星梦”号抵达波多黎各港口后,IFOR联合当地警方在附近海域进行了大规模的地毯式搜查。所有登船的乘客名单都能和下船的人逐一对上号,而其中那些身上有纹身,与“黑庭”有所关联的人员也已经被一网打尽,包括几名萨瓦尔警方的高层人员。
除此以外,IFOR的干员们还在邮轮上发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国际刑警的前任总督察于成周,另一个早已在冷冻舱冻成干尸的SCIB调查员Andrew。
所有人里,唯独只有“牧羊人”不见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通过牧羊人在船上留下的血迹进行DNA比对,警方很快便锁定了“牧羊人”的真实身份。
此人五十出头,具有双重国籍,在杀死应晚的父母前,曾租下了日内瓦大使宅邸隔壁的豪华别墅,当了应晚家三四年的邻居。
也正是因为大使夫妇渐渐对邻居放下了戒心,才让牧羊人有了接近应晚,潜入宅邸杀害应晚父母的机会。
警方原本推测,牧羊人已经混在乘客中离开了邮轮。但在深度调查中,又在邮轮的暗道地板上发现了牧羊人一路上留下的血迹。血迹一路延伸到邮轮负六层的高压炉舱房,门内有一扇船员用来倾倒有害垃圾的舷窗被人为撬开。
根据这一线索,警方有理由怀疑,牧羊人也像于白青和应晚两人一样,最终选择了跳海逃生。
牧羊人的腹部受了枪伤,而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在海水中极易引来鲨鱼群。如果照此来推断,那他很有可能已经葬身于鱼腹之中了。
于白青知道即使生还的几率很小,警方依旧没有放弃调查牧羊人的下落,却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了消息。
“他被一艘哥伦比亚的远洋捕捞船救了,但因为在海中受到了大型肉食鱼群的攻击,加上伤口感染,下半身受伤严重,最后只能高位截肢。”应晚语气淡淡,仿佛在说着什么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和事,“日内瓦方面对哥伦比亚申请了引渡,但由于哥伦比亚当地警方判断他是重度精神分裂症,对于社会高度有害,所以目前仍然关押在哥伦比亚的精神病院里。”
“一辈子生不如死地活在妄想当中,这远远比死还要可怕。”话音落下,他的唇角终于稍稍往上扬了起来,“你说对不对,哥?”
听到小孩用天真烂漫的语气就这么宣布了一个人的结局,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肩膀微微放低了一些,想让身旁人靠得舒服点。
四周的空气静了下来,于白青听到应晚轻声说:“我知道我们逃不了多久,日内瓦的那帮老家伙还是会找上我们,要我们把所有事一件件记录下来,对着调查员来回重复几十上百遍。”
“但在那之后呢?”应晚顿了顿,继续问道,“哥想干什么?还是想当警察?”
“……”
静静沉默了半晌,于白青沙哑着嗓音开了口,“都可以,看你。”
“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如果你想待在繁市,我们就在那里扎根,你挑一套你喜欢的房子,我们先付了首付住下来。”他闭上双眼,缓缓靠回了头等舱的座椅靠背,“如果你想回日内瓦,我就和上面申请,调任去总部的IFOR工作。”
“如果你还想读书,我就给你报个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报名参加国内的大学入学考试——”
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也隐隐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两个人,两辈子,无数次离别。他的晚晚,居然还仅仅只是个二十出头,没上过大学的小朋友而已。
过了很久,他听到应晚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试探着问出声:“哥,那个——”
“如果二十四岁才去报考警校,会不会超龄了?”
——
离开繁市去南美赴任前,于白青已经申请退回了警苑小区的单人宿舍。这便导致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就是他带着应晚偷偷返回繁市,两个人却一时间没有落脚的地方。
到最后,于白青只能临时下载了一个旅游APP,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环境不错的酒店,带着应晚先住了进去。
他知道小孩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倒好几天时差才能缓过来。所以刚住进酒店,他就告诉小孩,自己约了八爪鱼和阮天杰出来见面,让小孩用这段时间好好补上一觉。
临出门前,看着趴在床上倒头就睡,完全不在意任何形象的小孩,他站在房门口僵了半天,确认小孩已经睡着了,才又返回到床前,偷偷摸摸地在小孩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吻。
这家伙每天张嘴闭嘴都对他“哥哥”来“哥哥”去的,就是因为打心眼里清楚,无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一声“哥哥”就能让自己胸中的火气全都烟消云散。
他已经想好了。
从今往后,他才不要只当应晚的好哥哥。
约老同事们出来吃了个午饭,让八爪鱼和阮天杰把自己带回来的证据全部转交给高钧,于白青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的时差也没有完全倒回来,加上刚刚出院,身体还不太吃得消,简单冲了个澡,洗漱了一下,便脱去衣服上了床,侧身搂紧床上的人,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三更,于白青做了个梦。
他又梦到了那年在红尾鱼的种植园里,小孩脸上戴着“鱼”的面具,脱下外袍,搂住他脖颈的那一刻。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清晰真实。
温热呼吸贴着耳侧拂过,令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汗水缓慢地从眼睑处滑下,他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抬头仰视着怀中人的苍白锁骨,听到怀中人发出漫长而又隐忍的低喘。
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于白青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遽然惊醒,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前也多了一道近在咫尺的人影。
浴袍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应晚用手抵着他的胸口,在黑暗中缓缓俯下了腰。
天地间寂静无声,小孩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潮湿的眼眸里蕴藏着无尽的暗涌。
“哥,你别动。”
他听到小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尾音微微有些发颤,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刻意为之的喑哑,“……我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