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伏吟 2
第六十九章伏吟2
历代宗主身陨之后,都会安葬于宗门的陵园内。盛静川也不例外。
春光融融,微风习习。
陵园内一片安静,只有一绿一白两道身影,静静伫立在一座墓碑前,寂静无声。
盛静深率先打破平静,盯着墓碑,温声道:“兄长,容宗主来看你了。”
容流微配合着取下面具,“静川师兄,好久不见。”想了想又说:“没想到吧,我又活了。”
盛静深莞尔一笑。
容流微继续道:“你放心吧,静深他过得很好。若你泉下有知,希望你能安息。”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容流微自言自语,摇了摇头:“可惜你不喝酒,不然的话,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
“容宗主说了许久我的事情,为何不说一说自己呢?”一旁的盛静深道。
能被他看懂的原因很简单——上面的内容很像他中学时的课本。
盛静深的笑容一顿。
方才消散的一点忧色重新落回他的眼中,盛静深垂眸,低声道:“将全身血肉尽数剜下后,兄长……根本无法活下去。”
容流微把这四个字重复一遍,摸着下巴道:“我的近况,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一番奇遇之后活了过来,路上不小心遇到一只怪熊,顺手打死,然后就到青律宗来了。”
好在盛静深并没有扒人隐私的喜好,轻轻一笑便带过了,不再提这事。两人神色恭谨地在盛静川墓前上了两柱灵香,原路返回。
“……所以,容宗主,此事原本错不在你,我又为何要恨你?”盛静深安静道,“若是一定要恨什么人,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
闻言,容流微扬唇一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是把心虚的笑容装得很无辜。
真不是他故意春秋笔法。魔界的有关事宜,盛静深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免得惹祸上身。
而且被徒弟强取豪夺这种事,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好听,还是省略为妙!
盛静深道:“容宗主还真是长话短说,言简意赅。”
怎么感觉有点狗血。
他怎么可能读过这种听起来就很晦涩难懂的书……等等,他好像还真的读过。
但不知这本书和他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容流微心想你真会问,但凡换一本其他的书我就不知道了,于是淡定开口:“读过。”
说到底,当年镜月海一战,盛静川是因为帮他才身殒于此,作为他的弟弟,盛静深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怼。
盛静深看了看远处西山的落日,道:“容宗主忙了一日,也该休息了。一会儿会有宗人送来暮食,我就不打扰了。”
他转头看向容流微,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兄长当初,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才来到的镜月海。”
这是一本哲学书,容流微当初闲着无聊随手翻阅时,根本没抱着能看懂的打算,谁知,不知不觉就翻完了,而且真的看懂了。
“……我自己?”
他很少当着别人的面贬斥对方父母,这次却实在忍不住。
说完,他看向容流微,“家丑外扬,倒让容宗主见笑了。”
好在很快到达竹舍。
仔细一想,他好像已经见识过不少人的家丑了……虽然大部分都不是他主动的。
于是容流微就说了。
沿路安静无声,偶尔有几个内外门弟子擦肩而过,行礼问好。这次他们没有再略过容流微,一一打过招呼,反倒弄得他颇不自在,梦回做宗主的那些年。
小说里面,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必定活不长久,这话还真是没错。
容流微一怔。
“你恨我吗?”
容流微摇了摇头。
“我的近况……”
“虽然兄长身陨于镜月海一战,但我知,根本原因在我。”
见他如此,容流微暗暗叹气。
“等一下。”容流微喊住他,抬眸认真道,“静深,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不是的。”容流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和静川师兄谁都没有做错,罪魁祸首,该是你们的父亲。”
按照书上的内容,莫非盛静深是想告诉他,爱和恨可以相互转换,他曾经恨过自己,然后现在不恨了?
盛静深继续道:“书中曾言,凡事都有直接因素和根本因素。”
盛静深挑眉一笑,这个动作让他眼底的忧郁散去几分,“容宗主一直隐忍不发,但说无妨便是。”
没想到盛静深却说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容宗主可曾读过《要言妙道》?”
盛静深勾起唇角,眼神却冷淡无比,“有些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他已经不是我们的父亲了。”
“当然。”盛静深眼神诚挚,“容宗主是兄长的朋友,你的近况,兄长一定也很想了解。”
渡云宗藏书阁里的书虽然浩如烟海,数不胜数,能被他看懂的却寥寥无几,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这本《要言妙道》就是其中之一。
不想让盛静深太过沉湎于往事,容流微轻咳两声,转移话题:“方宗主和顾宗主这几年可还好?”
盛静深回过神来:“方宗主一切安好。最近似乎正在调查某个妖鬼案件,很是辛苦忙碌。至于顾宗主……好像,不太好。”
对这位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故人,容流微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微妙得很,问道:“怎么不好?”
盛静深答道:“顾宗主正在闭关。”
容流微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红绝……闭关?
他记得很清楚,原作当中,顾红绝没少在男主飞升的道路上使绊子,和男主连打几场恶战,最后落了个闭关不得出的下场。
重新再来一次,竟还是走了老路。
这一次他闭关的罪魁祸首显然不是兰息。所以,他被谁打了,这么严重?该不会是……
容流微忽然心中一沉。
观他神情,盛静深沉着开口:“容宗主,你难道不知,是谁让顾宗主闭关至此的?”
“我知道。”容流微缓叹了口气,“是我那徒弟,对不对?”
能把顾红绝打到如此自闭,也就只有慕朝才能做到了。
盛静深道:“容宗主没有改口喊那魔头,看来还是把他当徒弟看待。”
容流微一怔。
他是这个意思吗?
好像确实是。
虽然心里总是“孽徒逆徒”变着花样叫他,但毕竟养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这份师徒情总是无法抹去,他确实还是把对方当徒弟看的。
——要是慕朝不整天想着欺师灭祖就更好了。
冷不防被人戳中心事,容流微有点不好意思,又咳了一声:“渡云宗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现在的渡云宗,由容宗主的大徒弟暂任宗主。”
大徒弟?那应该说的是兰息。
不过,为什么是暂任?以兰息作为男主的实力,当个仙宗宗主绰绰有余。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门外女声婉转:“宗主,容仙师。”
听到这声音,于是容流微便知,他的晚饭来了。在盛静深开口应答前,容流微动作利落地把冷落许久的面具扣在脸上,盖住真容。
得到盛静深的准许,一个身形窈窕的女修手端深青色瓷盘,袅袅走进,放下瓷盘便行礼走人了。
容流微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平静下来。
哪怕隔着一层面具,他都看得清楚,盘子里有汤有菜,齐齐整整,一共十八道!
他难以置信道:“……这些,都是给我一个人吃的?”
“是的。容宗主可是觉得不够?不够的话,我命人再加一些。”
“够了够了,完全够。”容流微连忙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他一个人实在吃不完。
盛静深:“容宗主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辟谷之术最近正到紧要关头,所以,只怕要辜负容宗主的一番美意了。”
容流微有点发愁地说:“好吧,我会尽力的。”会尽力吃的。
送走盛静深之后,容流微摘下面具,坐到食案旁。
细细一看,尽管十八道菜摆满了一整个瓷盘,好在分量不多,走的是精致路线,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均衡,然而却莫名有些让他食不下咽,总觉得,没有慕朝做的好吃。
这念头刚一冒出,容流微就忍不住想给自己来一巴掌——好不容易从九重塔跑出来,怎么还想念起那口饭了?
该不会是斯德哥摩尔了吧?!
越想越气,越想越心虚,容流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吃完了一顿饭,硬是把饭吃出了几分打仗的架势。
刚放下筷子,便听到有人敲门,还是刚才来送菜女修的声音,对方柔声道:“打扰了。仙师可是用完膳了?”
容流微再次将一旁的面具戴上,正色应道:“是。”
闻言,那女修推门而入,行了个礼,将案上瓷盘端走,一边端一边解释:“仙师不必担忧,并非宗主派人监视仙师,而是这盘中有一阵法,若是餐者用完饭菜,阵法便会启动。”
她说话时神色无比淡然,容流微只好也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波澜不惊,见怪不怪,很是高深道:“原来如此。”
心里想的却是:还有这种阵法?一定很受餐馆的喜欢。
酒足饭饱,容流微简单沐浴洗漱,把自己收拾干净,躺到床上,心想,没什么意外的话,慕朝现在应该还在睡着。
挺好。
这样想着,他也慢慢合上双眼,进入梦乡。
自肉*身复原之后,容流微的实力比一团鬼火时期不知提高了多少,魇仙的做梦大法对他再也不好使了。别说各种奇奇怪怪的梦,就连最普通的梦,也很少做过。
然而,不知是不是入睡之前想到了慕朝,这一晚不仅破天荒地做了梦,梦境的内容也与他有关。
那是在他收慕朝为徒不久的一天。
慕朝刚入宗门时,话少得很,整个宗门上下,唯一熟悉的只有容流微一人。
许青萝和戚若若和他年纪相仿,看他生得漂亮可爱,有心亲近,然而
每次都得到礼貌却疏离的答复,心道师弟也许就是喜欢清静,渐渐便不去打扰。于是慕朝便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容流微也发现了这一点。
有一次,他问慕朝:“可是师兄师姐他们对你不好?”
他虽然发问,但答案是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除了那几个总是与原主狼狈为奸、同恶相济,并且已经被他处置了的炮灰,渡云宗剩下的其他人,心性都十分贤良纯善,不可能做出这等故意排挤之事。
正因如此,才显得奇怪。
谁知,慕朝的答案很简单,也很诚实。他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抬头望着他,“我一个人习惯了。而且……我有师尊就够了。”
容流微正感叹他生得如此玉雪可爱,难怪连戚若若这样的高冷女神也为之折服,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哑然失笑,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为师又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光有为师怎么能行?你要多和师兄师姐交流,和他们做朋友才是。”
慕朝摇头,神情执拗到有些固执,还是那句话:“我有师尊就够了。”
正在这时,画面扭曲,变换到下一个场景。
渡云宗众弟子正在膳堂吃饭。
欢声笑语,有条不紊,和普通学校的食堂没什么太大区别。仙气飘飘的白衣弟子纷纷拿着筷子和碗落座。
与他们一圈成群结队的人形成鲜明对比,慕朝仍然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占据一张角落位置的方桌。
膳堂外路过的容流微看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
见状,他身边的陆枫不满道:“容宗主,说好的要和我一起钻研雪参的百种用法呢?你能不能走快一点。”
“快不了。”
陆枫竖起眉毛:“为什么!”
容流微大言不惭道:“因为我要放你鸽子。”
“……”
就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放人鸽子的人!
陆枫往膳堂里瞥了一眼,很快缩回脖子,一脸了然地撇撇嘴:“我知道了,是要陪你那小徒弟一起吃饭对吧?去吧去吧,你开心就好,不用管我死活。”
容流微摸了摸鼻子,笑道:“要管的。改日再和你慢慢研究。”
“唉,行吧。反正那雪参的用法不是刚研究出二十多种?还剩下七十多种呢,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慢慢研究……”
陆枫的话渐响渐远,容流微转身走进膳堂。
一见到他,登时有几个眼尖的弟子喊道:“师尊!”“宗主!”
容流微冲他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低调,不要吵到其他人吃饭,想了想又问:“饭菜可还合口味?”
“当然!”
“好吃!”
怕这几个短短的字没有说服力,其中一名弟子又道:“感觉下午修炼都更有精神了!”
容流微等的就是这句话,微笑拍肩,“如此便好。加油,渡云宗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手中。”
几个弟子顿时满面红光,顿觉责任在肩,扒饭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趁他们埋头苦吃,容流微悄悄绕过他们,来到慕朝所在的方桌。
幸亏慕朝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位置,他走过来也没惊动太多人,自然也没惊动主人公。
容流微摇着扇子在他对面坐下。
慕朝头也没抬,筷子扒着米饭,礼貌且疏离地开口:“抱歉,我不习惯和旁人一起。”
容流微慢悠悠道:“是吗?”
慕朝吓了一跳,勺子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响,抬头道:“师尊!您怎么来了?”
容流微:“路过,进来看看。”
慕朝低头看了看碗中的勺子,有些讷讷:“对不起,答应师尊的事,弟子……没能做到。”
容流微思考片刻,恍然大悟——慕朝说的没能做到的事,是和别人交朋友。没成功交到朋友,这才自己一人独自吃饭,还被老师撞了个正着。
见他饭也不吃了,头低到快要埋进碗中,明显一副认错挨打的态度,哪里还有半分灭世魔头凶悍狂妄的样子。
看着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的小反派,容流微心中发笑,觉得他可爱极了,忍着笑道:“头埋得这么低做什么,为师又没有说你做错了。”
慕朝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真的吗,师尊不怪弟子性格孤僻、不合群吗?”
容流微道:“世上既然允许有开朗的性格,就要允许有不开朗的性格,否则全世界的人都是相同的性子,那岂不是很可怕?为师从来没有说你做错了,让你广交朋友,只是担心你一个人会不开心。”
慕朝眼睛睁得大大的,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师尊,弟子现在这样就很开心!”
“那就去做让你开心的事。”容流微盯着面前的少年道:“只要你保持本心,匡扶正义、扶善惩恶,其余小事,无需太过在意。”
慕朝把头点得更重了,“徒儿明白。”
“明白就好。”容流微拿扇子虚点了一下桌子上的碗,“快吃吧,不然菜要凉了。”
慕朝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道:“师尊,您饿不饿,要不要吃?弟子去帮您买一份。”
容流微不动声色看了看他碗中的饭菜,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最爱的翡翠鱼片卷,咽了咽喉咙,状似不在意地摇着扇子道:“不吃。”
慕朝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睫毛扑簌颤动一下。
不知怎么,看见他这副模样,容流微蓦地心中一软,明明什么都不用说,但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为师正在辟谷。”
其实,对于辟谷这种违背人类天性的事,他是发自内心表示拒绝的。
然而修真世界弱肉强食,他日日把“变强、为善”挂在口中教育徒弟,作为师长,怎么也该以身作则才行。
果不其然,听说他在辟谷,慕朝不敢坏了他的修炼事宜,只好重新坐回座位。
他小声道:“那、那师尊要看着弟子吃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对师尊太不礼貌了。
容流微想逗他“这有什么不好的”,又觉得今天已经逗了太多次,万一把孩子逗哭了怎么办——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作罢了。
“你吃你的,为师看书。”
容流微一边说着,一边将水扇搁置一旁,变戏法似的从思南玉佩里取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吃饭声、闲聊声、碗筷碰撞声,偌大的膳堂中,一切喧闹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这对师徒二人。
慕朝咬下一小口翡翠鱼片,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对面认真看书的容流微。
今天的翡翠鱼片卷真好吃!
到这里,梦境戛然而止。
做梦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一觉醒来,容流微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仍然身处朝露山,徒弟也还是梦中那个乖顺听话的十四岁少年。
他摇了摇头,撑床坐起,正要换衣服,谁知,一摸胸口,却触到了一手冰凉。
糟糕。
胸`前的伤口又流血了。
容流微有点发愁,拿起枕畔的手帕擦了擦手,正犹豫要不要再去洗个澡,这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两下门。
“容仙师,该检查伤口了。”是杜瑾的声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