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简御史抬首,虽不敢直视,面上却带几分微不可察的质疑:“皇上所言可真?”
“微臣一直将娘娘视若掌中明珠,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臣自知对娘娘有所亏欠,当年之事顾虑颇多,待朝事渐稳,自然会另有转机。”
是何转机,季柕怎会不懂其深意。
蓦然的,面前之人虽垂眸颔首,身上的压迫感却陡然袭来。
季柕轻咳一声:“朕能明白简爱卿的意思,朕日后会多加注意。”
闻言,简御史立马将释放的气势一收,几乎是在一瞬间,嘴角就扬起了满意的弧度:“既然皇上都这样说了,那微臣就暂且放下心来,等届时回京后再看皇上是如何践言的罢。”
恍如一头冷水浇下,季柕只觉原本压在心头的重量陡然消失地一干二净,连同先前内含的几分愧疚都瞬间如云烟般消散。一股熟悉的仿佛正中踩下圈套的被欺骗的味道扑面而来,神情恍惚间,他好似从面前之人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愧是位列两朝三公之臣所养大的女儿,这副唱戏的劲儿都好似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季柕的笑容忽而变得有些僵硬,话语间也不由地染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简御史服侍季家多年不说,抛却其他来讲,朕还需尊称您一声国仗,一家人说事又何需七拐八绕?”
所谓密折,上至一品正,下至从九品,为朝官直奏圣上之用,非紧要密事,不可随意行奏。
季柕只觉脑袋突突地疼,懒得再听下去,挥挥手示意他赶紧退下:“朕不想看到自己被扣上夜里不睡觉跑去数瓦片这样莫须有又无聊的帽子,轮过几世后还被后人指指点点。下次再有,朕就命太学的人轮流给你一人写上一篇,牢牢贴在朕的书房里!”
简御史忽而笑得更加满意了:“皇上此言差矣,微臣一月一谏,从不谬赞,皇上也从未对臣多有偏见,臣自此便知皇上是位能成大事者。只是在娘娘一事上,微臣夹在众臣和娘娘之间,有些事说得太明了,便难免会引蜚议。”
车外的马夫见三人都已坐好,便直接拉上了车帘。扬起马鞭轻声施号,车轮滚动,马车渐渐跑了起来。正值深夜,萧条的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浓黑的暮色笼罩下来,视线的尽头被全然模糊,只有不断沿着车窗透入的凉风还携着几缕植物的清香,昭示着生机。
“朕知晓,那日后关于皇后一事,朕准许简御史日后皆取用密折上奏,直接交由朕来拆封审阅,如何?”
简御史心下微惊,虽说他是想借此机会自皇上这儿为女儿博权,可未曾料到皇上这一退,就生生撤了如此一大步。
连质问都是嘲言冷语,隐含着一股想直接一人一脚的怒火。
*
简昕拉着扭扭捏捏的闻和卿登上马车时,刚掀开车帘,便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呼地差点回身而逃。
城内的路还未修好,多的是坑洼,马车一路驶过,连车带人都颠得不行。
“也非什么大事。”季柕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只是爱卿正好说到谏书一事,朕也有件事要麻烦简爱卿。”
他将前侧的衣摆一掀,两腿前后曲下,跪在桌前:“皇上龙恩浩荡,微臣先行在此替小女谢过。”
流言一传,闹得大了,实在难以收场。
“你们二人怎么不干脆在屋里好好睡一觉,等天亮得差不多了再来?”
诸如他堂堂御史大夫卖女求荣,觊觎高位一类。
“朕知晓爱卿自幼喜爱读书,诗词歌赋也样样精通,只是谏书同平日里的写作大有不同,还请爱卿上言时莫要再逼着自己追求全篇八言对仗,也莫要再为了凑字数编写朕的谣言。”季柕看着他的眼神十分认真:“首先,朕翻译起来很麻烦;其次,是谁同你说朕喜欢半夜三更爬上屋顶数瓦片的?”
“若简御史对朕有何事要求,直言便是,朕定然不会对此事颇有言辞。”
“皇上但说无妨,臣定然尽力而为。”
半掀的帘内露出一张面色沉底的黑脸,直勾勾盯着二人的眼神里仿佛淬了冰般刺骨。
简御史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回答的语气还十分诚恳:“皇上莫怪,只是这谏书每年都会由史馆评选三等最佳收录于馆中,乃传世珍藏的荣幸,微臣只是想写得再精彩些,借皇上的言行渲染氛围,这样年底的竞争力才稍显大些。”
自知理亏,简昕和闻和卿不敢多言,顶着如凌迟般审视的目光,步履僵硬且艰难地走到季柕的左右两侧,端正坐下。
中间的人一路沉默,身上扩散而来的冷气愈演愈烈。直觉半边胳膊被冻得慌,简昕同闻和卿一路向外挪动着屁股,两手紧扒着底下的木板来维持平衡,身子却已经快贴车门口去了。
突然!
车轮不知是撞上了个什么东西,只听一声响,车身猛地一颤,而后一整个都倏忽被带的原地起跳,更别说里边坐着的人。
简昕极有远见地瞬间便俯下了身,整个人几乎是直接抱在了那块木板上。季柕本就全程跟黏在座位上似的一动不动,只有闻和卿一人,手上没抓牢,直接在半空中飞了出去,直直朝着对面扑来。
在这生死一瞬,闻和卿的脑海中想过无数可能,多年学医和短暂临床经验的总结最终促使他在折磨致死和痛快早死中选择了后者。
他长伸的双手在车壁上一撑,整个身体在即将扑倒在简昕身上的前一刻陡然转移了路线,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最后直直落到了季柕的怀里。
马车落地,车内的人又被向上一抛,而后狠狠砸下。
闻和卿仰面躺在两条肌肉紧致的大长腿上,看着头顶疼到眼角都在微微抽搐的某人,伸出四指对天,眼神坚定道:“皇上你看,下官真的,绝对没有碰到皇后娘娘。”
刚缓过来的简昕忍痛坐直了身,一睁眼便见本来好好坐在对面的闻和卿大变活人般瞬间就不见了影,而后侧目,看到了一副她人生中或许再没勇气看第二遍的画面。
季柕只觉得眼前蒙蒙发黑,一手撑在座上直不起腰来,腿下的剧痛几乎在某个瞬间失去了知觉。
他死死掐着腰,呼吸粗重,一字一句都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你,把你后腰上系的东西给朕解下来扔掉,然后从,朕的腿上,滚下去!”
闻和卿不敢犹豫,当即一个翻身直接滚落在地,屁滚尿流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不用季柕再多说,他一把将一直带在身上半个拳头大的锦鲤坠饰扯了下来,置于手心双手呈上,死死垂着头:“皇上,您此时的苦难都是由它一手造成,要杀要剐全听您的,臣绝不会偏袒它半分,即使它是臣的亡母留给臣唯一的信物,即使它是臣母族世代相传的家宝,即使它是臣如今活着的唯一信仰,即使……”
季柕强忍住痛意打断他:“那就好好揣着,闭嘴!”
“好的。”
闻和卿乖巧应下,默默缩回角落当鸵鸟。
简昕看着季柕颊侧的涔涔冷汗,不禁也身感其痛地呲起牙,友善地将摆在角落里的坐垫和靠枕递过去:“皇上加油,努力再撑个几天,京城就有专攻这方面的权威专家,以您的身份地位还可以走VIP通道快速治疗。”
季柕费劲地掀起眼皮,望向她的眼神复杂不已,粗喘着气儿好似要同她说些什么。
前头,车夫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们没事吧?路太黑,方才不小心碾到石块了。”
简昕当即回道:“没事的,时间紧迫,您继续赶路就好。”
打发了外头惴惴不安的车夫,她转回头来安抚正欲发作的季柕:“没事的皇上,小毛病都能治,大毛病不用治,实在不放心就等出了城再让闻太医先替您瞧瞧,无需过多忧虑。”
“是的皇上,还是让下官尽早替您瞧瞧吧!”闻和卿巴不得能将功补过,免得日后多长八只脚都穿不过皇帝扔下来的小鞋,他直直挺起身,两手当即就要往季柕的重要部位伸过去:“虽然在八年的学习生涯里从未专门研究过相关方向,但下官起码能站在同性角度和日常正常健康状态上给予您可供参考的诊断结果和康复方案。”
季柕的疼痛此时已经牵扯到四体,眼看着已经避无可避,他强忍住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毁灭性打击,朝着面前的人呵止:“滚!”
*
寂夜无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混迹在黑暗中驶出了城门。
身下的痛感已经渐渐淡下,男人的面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双眸紧闭,牙尖也因愤怒在隐隐用力。
不知走了多久,车身缓缓慢下,停在了城外一处高挺茂盛的竹林里。
车夫在外轻声提醒:“大人们,到了。”
不等摆好梯子,季柕掀了帘子便径直走了出去,留着两片角落里胆战心惊一路的两人。
闻和卿的视线紧紧黏在季柕身上,待人走远了才颤着声音道:“看着除了走路时有些小别扭,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了,吧?”
简昕拒绝回答:“这种问题问我,参考性不大。”
闻和卿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背后掏出罪魁祸首,欲骂又止,啧声连连。
简昕也是想不通:“这么大的传家宝你不能好好藏在家里吗?还带着来出差干什么?”
“不是,这是我从任老弟那边薅来的,他马车顶上的一个部件,纯金的,我真的舍不得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