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风声在耳边呼号,底下的人不知为何突然跑了起来,简昕干脆将自己的脸埋在季柕的肩窝里,免得一张娇嫩的小脸被刮得生疼。
男人轻笑,胸腔的振动牵动着全身的肌肉,紧紧贴的她的简昕瞬间便感觉到了。
“不许笑,等会背不住了。”
“哦。”
他依言减缓了步子,吹过来的风立即少了些力道。待走近了高大的围墙,有了遮掩,便只剩和煦拂过的微微小风了。
季柕带着她在上楼梯,通道两边不过几米就站着一个侍卫,皆是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憋笑憋地辛苦。
简昕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被季柕拍了拍小腿:“不许动,等会朕背不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被敏锐的季柕一句话堵回去:“是皇后要朕背的,死心吧,不到地朕是不会放皇后下来的。”
顽劣的性子。
一户一盏,拢而成河,明灯铸成的河水淌过千家万户,幽幽升起,散而成星。
“……”
“很好看,只是你就这样将太后一人留在那?”
远处的山峦连绵如画,隐匿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只是有山有人家,京城落址于一处群山环抱的低地,此时却被遮着见不到了水。
他也配合:“那就求求皇后了,看在朕背了你一半路的份上,再稍加等待一小会儿吧。”
说罢,还颇为认真地闭眼拜了拜。
待她踩着姗姗来迟步子站定在季柕身后时,阿努诃斥正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就要起势狂奔。
因太后寿诞,大大小小的街巷上皆是挂起了祈福的红灯,闹市的人声沸反,远隔几里皆能传入耳中。她双手抵在壁垒上,眼底尽收整座京城的万家灯火。
简昕正仰头看着漫天灯火,不舍回头,嘁了他一声:“皇上想得挺美。”
天色愈暗,盏盏明灯便愈亮,照射地眼下皆是一派辉煌,
简昕盯着远景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肩后被轻轻戳了戳,季柕清润的声音像汩汩清泉入耳:“开始了,往下边看。”
余光瞄见角落里飘逸而出的一片衣角,他又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走上前的简昕,对方甚至还在眯着眼打哈欠。
“我现在也嫌。”简昕推搡着他的腰,“你离我远点,见不得这幅小人得志的脸。”
“你是带我来看风景的?”简昕侧过脸,就撞进了一双藏匿着繁星数点的眸子。
简昕半开玩笑:“啊,可是我耐心不好的。”
“无碍,母后平日里本就嫌我碍眼。”季柕无所谓道,只是看向她的眼神却是蓄满了认真,“且再等等,朕想让皇后看的还没来。”
简昕伸手,掰住边上那人的下巴,将他一直面朝着自己的脸向上抬:“好好看上面,别看我了。”
阿努诃斥一头雾水地接过,放在怀里顺势正欲翻开,却被简昕蓦然出声打断:“等出城门了再看吧,现在大家都在,怪不好意思的。”
她仰头望着,百姓也望着。
“娘娘,送行起码要早些到,来晚了还走得如此不急不慢,在下都替您着急。”阿努诃斥控制着马站定,忍不住抱怨。
山的那头看得见,水的那头也看得见,天涯共此时,千万里之外的人都能看得见。
飘摇而上的纸灯星火扑闪,荧荧之光点缀天际,漫天的灯河星海将晦暗无边的夜幕揭开,书于其上的墨字承载着祈愿,搭起天人之交的桥梁。
简昕不再搭理他,抬头继续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景色。
周遭的侍卫纷纷面红心跳地移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瞎了的样子。
简昕没所谓地摆摆手,从芙秀手中接过一本东西,扬起胳膊递给他:“没事,我其实也没有什么祝行语,就是想来给你送个东西。”
“皇后真是有福气,这崇楼可是最佳视野,若不是朕带着你来,定是会错过了。”季柕背过手,感慨出声,“若是皇后今夜愿意放朕进未央宫,这一趟也就跑得值了。”
但不容她多羞耻,等熬到了驻守在崇楼上的军统来季柕面前打过招呼后,简昕就被放了下来。
简昕无语扶额,“这些又不是你放的灯,拜它们有什么用?”
“你这副嘴脸真该给某个晚上赶我睡地板的人看看。”简昕杵着脑袋嘲笑,“当初也不知是谁,啧,我都不想多说。”
他的模样可怜,两人相视一瞬,蓦然便笑出了声。
“哦……”
季柕被锢住了下巴,说话声含糊不清:“朕年年跑到这来看好几次,看腻了,看些新鲜的不行吗?”
*
阿努诃斥一行人是第二日清晨准备离京的,出于东道主的礼节和猜测出的阿努诃斥同季柕之间微妙产出的友谊,简昕决定起早去送送。
简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巷内不知何时已然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各有说笑。隔得太远,看不清底下的百姓在做什么,只能依稀辨认出他们正三五成圈,低着头摆弄。
季柕逃避似的抬头望天,边同仇敌忾道:“是谁啊,这么没眼光,活该后边遭人嫌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静静等待着,不过半晌,便听见了孩童传来的惊呼和熙熙攘攘的笑声。
“啊,不可以吗?”他佯装遗憾,双手合十,仰头诚恳道,“那朕现在对着这些孔明灯许愿,希望皇后能早些同意跟朕一起睡觉吧。”
闻言,他当即站直了身,讨好地贴近她:“见得的,见得的。”
“不行,不许看。”
罢了罢了。
“随便选几盏让它们帮忙带一带呗,上次朕不也是同皇后共用的一盏吗。”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
“是。”
?
季柕当即敏锐地撇过头:“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简昕淡定着脸,一字一句:“情书。”
虽然不知道‘情书’是何物,但他们倒是知晓一个长得很像的词,叫作‘情诗’。
阿努诃斥握着这烫手山芋的手猛然一颤,完全失了平日示人的谦谦异族公子的形象,一言难尽地咧开嘴:“可在下看着娘娘的表情,怎么感觉更像是祷告呢。”
“你想把它看作是祷告也行,你开心就好。”简昕神色如常地点头。
季柕则是已经脱了限制他动作的披肩,面无表情,顾不得边上围过来提醒他要注意外交形象的众官,伸手就要去抢:“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了。”
偏生阿努诃斥看上去一副很是温柔的外貌,骨子里也有坏根,直接扬手将书高高举起:“算了陛下,既然是娘娘特地亲自前来交付于在下手中的东西,在下还是细心保管为好。”
说罢,扬鞭纵马,一个帅气的转身,歘一下就奔了出去。
连后面一长串的车队都还没反映过来,领头的人就已经跑不见了。
大皇子本是面色蜡黄地坐在马车内,闻声,从敞开的车窗望出去就对上了季柕那张欲笑不笑的脸,说的每句话都好似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
“亲,您的好弟弟似乎把你们落下了,再住几天?”
大皇子:“……”你们中原人真可怕。
随即也不敢等弟弟来接了,他急忙吊着一口气催促赶车的马夫,慌慌张张地朝二弟消失的方向奔去。
不仅是这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本地为官十几载的白须老人,嗅到这危险的气息,此时也正忙里慌张地相互搀扶问候:
“诶,张大人,吃了没?没吃吧!一起去吃点!”
“曹大人,好几个时辰不见您了,甚是想念啊!来来,咱来一起去聊点什么。”
“啊,归家归家归家……”
围在一旁的官员三五成群作鸟兽散,只留了一脸淡定的简昕和怒目圆睁的季柕以及别无选择只能强撑在前线的赵公公芙秀二人。
季柕咬牙:“情书?”
简昕一脸无辜:“骗他的。”
“干什么骗他?”
“逗你玩,嘻嘻。”
季柕:“……”
赵正德和芙秀:“……”
几人正无语之际,简昕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掏出来同方才那本一模一样的书,豪迈地拍进季柕怀里:“这么想要,那就给你吧,情书。”
书页微开,在半空中被吹得哗啦啦作响,厚厚一本撞地腹部微痛,当然这点痛感对他来说可以是微不可计。
季柕眼底划过一丝亮光,但还是有些不满,撇着嘴,拍了拍书封抱怨:“可皇后是第二个才给朕的。”
闻言,简昕转身的步子一顿,神秘莫测地朝他摆了摆食指:“不是。”
男人的脸色有些垮了下来,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第三个?那第一个是谁?”
身后守着的二人再次不由地屏住呼吸,两双眼睛紧紧盯着简昕的嘴,祈祷她不要语出惊人。
只见简昕上前一步,宽慰地拍了拍季柕的肩膀:“这是史馆前天刚编好的名人传,加班加点刊印的几百本都已经发放到京城各家书刊去复印了,你手上这本,嗯……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道是第几个。”
正文完
坊间最近流行起了一个新爱好,家中有读书人的,每户汗牛充栋的书架上都会多出来这么一本前所未见的新书;目不识丁者,便会在一日工活后相约去附近的茶楼酒馆占座;家境贫寒者,早起守在书坊门前,争先借来复拓本,昼夜不戳勤笔抄写。
无他,只是宫城内荟萃群英的史馆整理出来了一部全三册的名人集录,破天荒地投入了市井。
可用文言精读,也适白话粗览。瓦肆勾栏特此出了个专栏,要将这名人传里的故事演绎完全。
言皆精炼,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
自此,百方书生的粉墙又挂上了一副出自于传记前言的新题字:
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史馆上下百余人,为此呕心沥血数月,如今成效终显,简昕大手一挥,除了每日轮值和负责撰写起居注的,其余人皆是放了一旬假期。
自逐权下放后,季柕的日子也愈发空闲起来,一待着无事就喜欢跑来未央宫串门。
这日,季柕同往常一般踏进了殿内,面色却极为凝重,绷紧了嘴角在桌边坐下,一言不发。
简昕正歪躺在软塌上看书,见来了人,抬头掠了一眼,又将视线埋了下去:“怎么了?”
面前之人的眉头紧皱,好似有百思不得其解,很是苦恼。
他轻轻摩挲着下巴,眼神清澈:“皇后就这样一直待在宫中,会觉得委屈吗?”
简昕眉眼一抬:“嗯,皇上愿意放我出宫了?”
他摇头。
“那估计不太行,每旬出宫一日那些人都能叽叽歪歪好久,若是天天跟皇后住宫外,那些个人怕不是能将朕直接绑着抬回来。”季柕回答地认真,好似先前确实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简昕没意思地撇撇嘴,又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季柕见她这副模样,将椅子拖近了一些,脑袋顺着胳膊间的空隙钻进去,将她那本爱不释手的书直接顶了开去。
简昕:“?”
“朕的意思是,当年皇后嫁进宫中时,朕临时省去了不少步骤,当夜也因公事没能在未央宫夜宿,惹得外边至今议论纷纷。”他感觉到简昕的胳膊在发力,似乎是想将书挪回来继续看,忙用脑袋挤着她的小臂卸力,语气有些着急,“朕其实是想说,皇后若是愿意的话,要不要重新办一次?”
面前的人耍无赖,简昕没辙,干脆把书扔到了一侧的矮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再办一次什么?”
季柕老老实实:“大婚。”
当然这个无厘头的提议被简昕当场否决了,毕竟这种大热天还赶着去穿那一身重得不行热得要死的衣服,还要恶补各种麻烦得要死的礼节,只可能是平常闲得太慌没事干。
很不巧,她又不是个闲散户。
只是此次过后,她总能接收到身边人各种各样的旁敲侧击,以及季柕每日赖在她这里的时间是愈发长了。
这件事再一次被提到明面上,是不久之后的一天,季柕将怀里揣着的书卷展开在她面前,并窝在她身侧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
看样子应该是太后最近完稿的新作,大结局是男女主羡煞众人的大婚。
描述出来的画面一排恢宏大气,什么十里红妆,什么在世人面前执手泪眼,什么什么……反正全篇读下来,简昕还没来得及酝酿出什么感情,季柕倒是先忍不住红了鼻尖。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些哽咽,望向她的眼里泪眼婆娑:“皇后难道不觉得很感人吗?”
“……哇。”她十分配合地赞叹,无奈演技有限。
看着她一副怎样如何都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季柕泄了气,无助地掩了掩泛红的双眸。
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一处他最喜欢的描写,话里的哭腔更明显了:
“可是朕真的很羡慕啊!”
“……”
如此,这般,为了满足某人的大婚梦,主要是免了自己整日遭受泪弹攻击的苦楚,简昕只好视死如归地走进了制衣局。
当日,那边的嬷嬷替她量好了尺寸,陪同全程的季柕扬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过。
这头嬷嬷刚收拾了东西出去,季柕便凑到简昕跟前,模样委屈:“皇后怎得看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若是不愿,朕其实也不勉强的。”
简昕无奈:“没有,就是怕衣服太重了。”
“那皇后有没有喜欢的样式?直接吩咐他们改就是,皇后穿得舒服才是好的。”
方才摆动作量尺寸,身上的衣服不免有些乱了,季柕将她的领子整理得熨帖,将两鬓的碎发别至耳后。
简昕仰头思索了一瞬,朝他招了招手。
季柕顺从地将耳朵贴过去,两人小声密谋。
“那这件呢?”
“这件就不用了吧,浪费。”
“可是朕想看,可以晚上的时候再偷偷穿给朕看的。”
“……”
简昕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要求,原因是在季柕的无耻发言后没忍住扇了他一巴掌。
*
大婚当日,来客甚多,举国同庆,锣鼓齐鸣。
简昕穿着大红嫁袍乘上凤辇,沿京城一路出行至郊外祭祀的占台,那位眼熟的祭司正托着一瓶琼浆,不见上次作法时故弄玄虚的模样,而是眯着笑眼,静等她的到来。
他在她的额头点上受恩的玉露,将写好的祝佑交于她的手中。
两人朝山神祠的方向一拜,承恩上仙的恩惠。
归京途中,沿街的百姓将路围堵地水泄不通,跟在马车两侧送嫁的闻和卿和匆匆赶回来的任柯正疯狂地往两边撒钱,一时间惊呼喜呵响彻不绝。
凤辇四周遮上了厚重的红帘,窥不见坐于其中之人的容姿。
摇摇晃晃,一路回到了宫门。
辇车被平稳放下,芙秀走上前将前方的帘子掀开,身后围观的百姓也不由地伸长了脖子,好奇不已。
一只纤纤玉手自帐内缓缓伸出,指尖修长,肤若凝脂,在暖阳下如润玉般细腻。紧接着是褐红的袖口,纹着低调暗雅的纹饰,蓝丝盘旋而上的浪纹旋绕着盘飞天际的双鹤。
长发绾入簪中,洁白光滑的脖颈细长,待站定在车前挺直了身,众人才看清了她的模样。盈天的喧闹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疑惑声和窃窃私语多了起来。
高伟气派的正门后已经站着季柕俊朗疏兰的身姿,里边是整装肃待的百官。
身后的私语同他们无关,季柕一步步走近,牵起她的手,在千万目光下缓步踏向鎏金瓦顶的朝殿。
吉时既至,礼成。
猛然间,更甚的欢呼如热浪自宫外涌入,淹没了所有惊疑,震天的炮响齐鸣,惊得上天来瞧瞧这对凡间佳侣。
台上,简昕同季柕相视一笑,眼中同时闪过计划完美的得意。
自城郊至天子堂的千里路,她将凤冠霞帔脱下,换上了彩云祥鹤的官袍。
莽苍间,有人翻出那本名人传,含着热泪,将后记的最后一句话朗声读出:
“蒹葭萋萋,庸野同弃;所谓女子,志尤千里。”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