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然而,那天夜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过分虚幻,以至于在之后的十年里,楚涟不止一次扪心自问,所有的事情,真发生过吗?难道不是她一场梦?
手掌上的擦伤很快就愈合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那块雪白的手帕证明叶梨卿曾存在过,而后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遗忘在抽屉的角落。
自那天起,叶梨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父亲老叶。
楚涟当然不止一次想要打听叶梨卿。没有人知道叶梨卿去了哪里。她试图从父母的口中得到答案,但那时她父亲已经不在钢铁厂工作了,他办了内退,在外面和人合伙做生意,在楚涟和他提起老叶的时候,楚涟的爸爸只是皱紧眉头,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你是说住在咱们家对门的老叶?他估计被别的企业外聘了吧!反正他就一个人,来去自由。“
楚涟说:“他有个女儿,正在上大学。”
爸爸显得很不耐烦:”可能有吧,我不记得。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要考个好大学。你陈伯伯的儿子今年考上了人大。“
父亲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洋酒的气味,因为他刚跟客户应酬完。他回来时红光满面大声吹嘘,他们在餐桌上吃的上千块钱一只的龙虾,喝着几千块钱的酒,吃完饭还去了足浴城。楚涟讨厌他身上的那股味道,讨厌得要死。
妈妈在麻将馆搓着麻将。她是那个小麻将馆的VIP客户,每天管饭,还有床可以休息。爸爸挣钱了,妈妈也下岗了,她更爱打麻将了,每天不是去理发店盘头,就是在麻将馆。她胸`前戴了绿色的大翡翠牌子,手腕上还戴了个明晃晃的金镯子。
总而言之,楚涟上中学了。
半年之后,楚涟从小学毕业了。
后来楚涟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了,父亲渐渐就对她不闻不问了,只是每个月的抚养费会按时打过来。楚涟后来才渐渐明白,父亲也只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人,一转眼就再度消失在人海之中。
楚涟小学时一个男同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那个男生一直很顽皮,他父母觉得儿子不是学习的料,就让他去他亲戚家的修车铺当学徒。修车铺在国道边上,男生有一次蹲在路边补胎的时候,一辆失控的卡车冲进修车铺,将他嵌到他身后门面的墙壁里。
不,也不完全是坏事。
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爸爸做生意挣了很多钱,他觉得钢铁厂子弟中学的教学质量不行,托人将楚涟塞进一家重点中学借读;比如妈妈打麻将也输了很多钱,爸爸妈妈天天吵架;比如对门搬来了新邻居,和爸爸曾经是一个车间的同事,那个叔叔经常来找爸爸喝酒,但爸爸每次都客气地回绝,因为爸爸觉得邻居叔叔太穷了,看不上他;爸爸买了新房子,装修了好长好长时间,后来楚涟才知道,那个新房子是爸爸给她的后妈买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爸爸公司里那个管他叫“楚总”,管楚涟叫“小公主”的,看起来很有气质的漂亮阿姨,就是她的后妈……
没有人记得叶梨卿。所有人的记忆都产生了错乱,在他们的认知里,叶梨卿实际从未存在过。除了楚涟,楚涟记得一切。
没有人知道老叶去了哪。甚至没有人记得叶梨卿。比起未知,更令人恐惧的是被遗忘,甚至……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篡改。
美好的童年就像叶梨卿一般,如幻影似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是苦涩而多雨的青春期。
关于高中的记忆,楚涟大多已经模糊了。反正没有什么好事,坏事一桩接着一桩。
母亲不再打麻将了,她收起了她那些翡翠和金首饰,在超市找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又交了男朋友,不过后来还是分手了,因为母亲发现她那个男朋友出轨了他的同事。
世上发生的事情大多不是美好的。也许有美好的事情,但随年龄增长,这种美好的事越来越少,就像林美丽或者叶梨卿,她们总会离开楚涟。
也许也没有那么糟糕。但大多事情都没有那么顺心称意。
之后,父亲被合伙人骗了,血本无归,后妈和父亲离婚了;再之后,那个合伙人被抓了,只是钱追不回来了。父亲重新做小生意有点起色,不知道后妈和父亲有没有复婚,但据说有人见过他们俩一起去给弟弟开家长会。所有这些,像是冗长而乏味的电视剧,过了最初追剧的新鲜感,剩下的只有一地鸡毛。
回头再说楚涟的事。她父亲做生意发了一笔财,然后有了外遇,是他公司里的秘书。女秘书怀孕了,后来生了一个男孩。父亲和母亲离了婚,父亲给了母亲一笔钱,楚涟和母亲搬出了那座老房子,住进了二十一层的商品房(总共三十三层)……母亲在楚涟面前总是数落父亲多么可恨,多么没有良心。不过父亲一开始还是挺关心楚涟学习的,他希望楚涟能考上一座不错的大学,还希望楚涟能学习材料工程专业,因为他刚上班时,在车间里第一个工种是电焊工。
楚涟父亲的一个朋友患癌症死了,那是个很和蔼的叔叔,总是笑眯眯的。叔叔去世后,他妻子疯了,得了被害妄想症,逢人就说有人要害她。叔叔的女儿哭着把她母亲送进了医院。
“老叶啊……他搬走了?八筒,”母亲说,“什么,他女儿?双杠……哦,他还有个女儿吗?我记得他一直一个人住着……哎,哎,我胡了。”
因为林雨菱翩然走进了她的世界。
林雨菱是楚涟在人际关系中,建立的一个新的单元素集。这个单元素集远不像叶梨卿那般神秘莫测,而是散发着初夏的风的味道,在繁重的学业之中,能够让楚涟喘一口气,甚至可以幻想回到小学时的幻梦之中。
林雨菱是楚涟的高中同班同学。
所以说楚涟总会跟姓林的纠缠。
一开始,她和林雨菱是好朋友,后来越来越亲密。但林雨菱和林美丽不同。林雨菱长得很清秀,是个安静而温柔的女孩,但骨子里又透出一股倔强。楚涟喜欢和她在一起,这与和其他要好的同学玩耍的感觉并不相同。
或许,从某个时候,楚涟已经意识到,她并不喜欢男生。
高中时的楚涟一切看起来都很普通。长相普通,身高普通,性格温和,学习成绩普通,从来没有捅过篓子,也没有干过突然考了第一名或倒数第一的惊世骇俗之事。上课时,她总是会低头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至于是在做笔记还是在乱涂乱画已经不得而知,但她不会破坏课堂秩序,属于会经常被老师和同学们忽视的小透明。
和林雨菱的事情,是个秘密。
她和林雨菱是好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写作业,林雨菱会去她家里写作业,这很正常,没什么稀奇。那时楚涟的母亲在超市上班,晚上很晚才下班回家,她们会一起用电脑看电影。
当时是2010年前后,版权保护还并不完善,各路字幕组大显神通,网上几乎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一切她们想看的电影资源。她们在一起看了《肖申克的救赎》和《阿甘正传》,也看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和《本杰明·巴顿奇事》,看了宫崎骏的《天空之城》和今敏的《千年□□》,还有岩井俊二《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和北野武的《玩偶》,还看了恐怖电影《咒怨》和《咒乐园》,在恐怖的情节出现时,她们的手拉在一起。楚涟感觉到林雨菱的手心汗涔涔的,有点凉,那种肾上腺素分泌的感觉和一种异样的安心混合起来,在往后的岁月中,一直都值得她回味。
有一次,在看电影《兵临城下》的时候,楚涟忽然想到了叶梨卿jsg。
“我曾经认识一个俄罗斯混血的女孩。”她对林雨菱说。
“你大学想学俄语专业吗?”林雨菱问她。
楚涟一怔。
林雨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妈说小语种现在很吃香。如果我高考成绩不错,我就报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小语种专业,不过我还没有想好学什么,刘阿姨说法语、日语都不错,我觉得俄语也不错。”
她看着楚涟,眼睛在苍白的脸颊上灼灼发亮,隐藏在她灵魂深处的倔强如钻石的光芒一般迸发而出:“我们一起考北外的俄语专业好不好?”
就当时楚涟和林雨菱的学习成绩而言,她们距离考北外可能还有亿点点差距。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在林雨菱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即使她让楚涟现在就去死,楚涟都会乖乖地去跳楼。
楚涟说:“好。”
后来她们还一同看了一部讲述女同的电影,叫《植物学家的中国女孩》。到结局,相爱的两人被判死刑时,林雨菱转头看着楚涟,恰好楚涟也在看她。不知道是谁先靠近,也许是两人默契地挨到了一起——嘴唇挨到了一起。楚涟感觉自己的下唇好像接触到了什么柔软又温良的东西。溼潤的。温柔的。甜蜜的。痛苦的。泪水一般的。
还有那个在迷茫和混沌之中骤然出现于夜空的天体。
悬在空中,表面有着风暴的漩涡,其下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然后她们分开了。楚涟一直处于一种宕机的状态,她觉得自己没有表现好,但仿佛被什么魔咒所限制住了,什么也做不了,连一句“我觉得我们该写作业了”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种无助,就像她曾经在昏暗狭窄的走廊里对叶梨卿哭起来的感觉。但是这回,叶梨卿不在她的身边。她已经离开了,大概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楚涟的生活中。
之后的不久,高考就到了。楚涟关于高考的记忆已经被模糊了,大概是某种ptsd。她只记得那两天阳光灿烂,从考场出来,只走了几步,她就汗流浃背。
然后就是轰轰烈烈的盛夏。高考成绩出来了,差强人意。至于北外的俄语专业,想都别想。但她确实认真地考虑过报俄语专业,但不是因为林雨菱,而是叶梨卿。
在全世界只有她记得叶梨卿的时候,她不会忘了叶梨卿。
甚至她真的去了解了一些关于俄语的知识,比如俄语有33个字母,比如俄语名词有阴性、阳性和中性的区分,再比如她从叶梨卿的手帕上绣着的三个字母中猜测,叶梨卿的名字是Е开头的。
叶梨卿可能叫Елена(叶列娜),也可能叫Елизавета(伊丽莎白),或者Екатерина(叶卡捷琳娜)。
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