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琵琶起舞换新声(下)
依着定郡王的本意,这么早同康熙公然对上,并不是好成算,最好是群臣推举太子,复立之际,苏努落马之案结果出来,搅合黄这件事,自己在名正言顺上位。
可是刑部那边也不是自己一手遮天,诚郡王一般有人安插其中,动静太大极易害着自己,万一让皇帝拿着痛脚反而坏事。
赵国麟做事固然扎实,却不肯冒险,毕竟是汉臣,天生师长教育出来的端方性子,又没有靠山,如何敢大刀阔斧地下狠手?
刑部那边一日不定案,太子之位一日就会被康熙安在二阿哥头顶,御书房的折子已经被收起了许多,定郡王没想过重新开始,愿意投奔自己麾下的人比上一世更多,拼命压制还是阻止不了大家的热情。
翻着颜元递出来的名单、节略,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坚定的面容,多了好多,定郡王忍不住泪盈于睫,这一次,自己再不能辜负了他们啊!
上朝的时候,定郡王想得还是如何递话进去,让颜元尽量压着推荐自己的折子不发出来,敏贝勒在西藏那边可好,还是要打听打听,十四贝勒尚且没有复职,要不要找个人替他求情,这个弟弟极其能干,不能叫皇阿玛养废了他。
突如其来的变动有点让他措手不及,却是在他脑海里盘算过千万次的场面,只是这一次,康熙已经弹压不住了。
皇帝的权威不容挑衅,康熙想让群臣公推太子复立,偏偏被众臣工坚决抵制,这样的羞辱,康熙怎么忍得下来?
定郡王站在一个角落,看着康熙气急败坏,看着群臣公然地顶撞,看着君臣间的分歧如鸿沟,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知道,皇帝的怒火,也快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今时今日,少了几百本奏折,少了亲王的联名,少了群臣的联署,皇阿玛,你再不能训斥我们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了不是吗?
您可没给我们机会商量,裕亲王的推举可是您一步步逼问出来的,我也知道,天下归心在你看来不过是一场新的阴谋,你一辈子都在同别人斗,斗野心勃勃的奴才,斗心思叵测的后宫,斗层出不穷的前朝皇裔,斗永不认输的乱民,现在,在你眼底,儿子,是新的敌人,不是吗?
果然,康熙的目光扫过来,把定郡王拉倒大家的视线中,硝烟弥漫,定郡王便知道自己已经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
此时此刻,除了顶风上,定郡王其实还可以卑躬屈膝跪下来,低到尘埃里,奴颜卑骨地求饶,自贬以自保,最符合康熙的意思。
定郡王没有思考很久,他才不要低头,他才不要弯下脊背,又不是没有低头过,天道从来都是损不足而归有余,成王败寇而已,自己为了天伦二退让,不过是他人眼中另外一种弱点罢了。
勇敢抬起头,直面着康熙的怒火,这一刻在定郡王的眼底,再没有了所谓的父子君臣,无非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生死之战。
定郡王跪下来的时候,头在金銮殿的地板上磕得是邦邦作响,他的声音还在众人耳中盘旋,是啊,当初皇上废太子的时候,定郡王可是坚决反对的,便是太子被囚禁,直郡王被圈禁,定郡王可是一个不落地照拂过。
现管着内务府的裕亲王就是取中了定郡王这一点,能对落难的异母兄长留情,已经算是大大的好人了,尤其对比着肃郡王的阴郁,十三贝勒的奸猾,裕亲王简直想给他发朵大红花,表扬他。
几位大点的皇子,真的是除了恒郡王,个个都是暴躁脾气,裕亲王比康熙年纪大,见识过当年和硕亲王旗主圈地杀人的气势,实在不忍心自己的儿子再伺候一个脾气恐怖的主子,保成那么瘦弱,几场怒斥下来,只怕就没了性命啊。
瞧见定郡王跪了下来,马齐跳了起来:“定郡王说的是,皇上您出尔反尔!”
马齐虽然出身富察氏,不算大族,当年是靠着弓马、八股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挣扎上来的,家里子孙众多,旁支也多,却没出几个不争气的,靠的就是家规严格。
是以马齐十分看不上康熙教养儿子,连老师都不尊重,还能真心听谁的教导?您自个把儿子养成这种脾气,还想让天下给您担着,凭什么啊!
:“皇上自己下了命令让奴才们公推太子,奴才们本不知皇上心足早已取中二阿哥,皇上若想乾坤独断,何必拿奴才们做幌子?”马齐是康熙心腹臣子,大学时兼议政大臣,从来直言惯了的,更何况,他是真心喜欢定郡王,更疼爱自己的嫡次女。
马武一瞧,哟,皇上的神色不对啊,然后就看见康熙从御座上站起来,把站着的马齐拖到一边,挥拳就打。
这一下,大家都惊呆了,谁敢去拦啊!马武心疼哥哥啊,皇上,我家哥哥五十八岁了,放民间已经可以当爷爷不做事了,给你家卖命干活还要被打!
马武砰地跪了下来,也开始磕头:“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奴才哥哥触怒皇上,本该万死,求皇上看着他年事已高,饶了他吧。”
康熙也已经是五十六岁的老人啦,打了几下,自己也累得没有力气了,再回头气狠狠瞧着跪了一地的臣子,更是糟心。
马齐也是有个性的人,虽然咱口称奴才,可谁真的是把自己当奴才看得啊!咱们家也不愁吃喝,也是一肚子文章读在那里,一身本领傲视旁人,凭什么被你这样羞辱啊!
哦,好的时候,叫我爱卿,夸我贤臣,不顺心了就是随手打骂的奴才?我是傻子啊!给你卖力气还这样!
马齐不等康熙松开自己,趴地上磕了几个头:“奴才不中用,劳动皇上了,不如挂冠求去,也让主子省心!”
说着,站起来,把头顶的红顶子拿下来,搁在地上,便要拂袖而去,定郡王哪里肯让他这般作态,岂不是公然扇康熙的脸?
定郡王本来跪着在的,迅速闪过马武,挡在马齐面前,手背过去,示意着,阿灵阿也在朝上,立刻知机,把地上的红顶子捡起来,递给定郡王。
双手把红顶子捧在手上,定郡王恭恭敬敬冲马齐行礼:“本是小王无德,才招惹得皇上震怒,与大人无关,何必置气?”
马齐哪里敢受他的大礼,侧过身子不做声,定郡王温然把顶戴重新放在马齐头顶,给他系好了带子。
回身定郡王又跪了下来,把自己头顶红宝石顶戴拿来下来,轻轻抚摸着上面的三眼花翎,然后决然举了起来,高高地承起来:“皇阿玛心里既然对儿子有疑虑,儿子无以自清,唯有自请夺爵,以安皇阿玛之心。皇阿玛若还是心意不足,请降旨将儿子幽囚,如大阿哥例,儿子百死无怨!”
康熙站在人群的前列,望着跪着的儿子,望着一身狼狈的马齐,康熙心头的火气烧过了头,只剩下疲惫。
深深的疑虑浮上心头,今儿的确是自己提起来的立储之事,亲王们难得这般一致,固然像是事前串联,可是裕亲王是自己亲哥哥,他平日如何,自己是一清二楚,他那个世子,也是没本事要靠皇帝拉拔的,若说谋逆拥立之事,他是不会参与的。
而马齐呢?并非满洲大姓,家族虽大,没有世代的势力,自己一心让他做纯臣,一路提拔照顾,儿女亲事也是由得自己安排,他的位置虽高,也是清贵之职,算不得紧要人物。
当初选择他,一来为了他的才干,二来为了他没有过多牵扯,也可以平衡朝中八大姓,打压其他勋贵。
如今他的兄弟、儿子皆不错,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倒是好的,便是今日之事,论起来还是自己随意殴打大臣,有辱斯文,坠了皇家的威风。
再退了一步去想,定郡王素日谦恭,侍奉父兄从来没有错过,便是自己偶尔偏执,过后总还是觉得他是对的。
康熙脸上渐渐平静了,定郡王的手还高举着,康熙的眼睛扫过众人,佟国维跪在前头一直没做声:“佟国维,你怎么看?”
佟国维咽了咽口里发干的唾沫:“奴才也觉得定郡王好!”
说完,佟国维一个响头叩了下去,再不肯抬起来。
康熙大怒:“今马齐、佟国维为党,倡言欲立胤禩为皇太子,殊属可恨!朕于此不胜忿恚。今尔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为皇太子,不知何意?倘得立彼,则在尔等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如此,则立皇太子之事,皆由尔诸臣,不由朕也!””
定郡王听着熟悉的话语,低垂的脸上露出一点冷笑,犹记得前世康熙也是这样,连珠炮的侮辱,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一项项罪名砸过来,自己早该习惯了,一模一样的句子,真好,从没这样觉得自己的生活真实过。
咦,累世罪人那一句呢?秉性庸劣无有知识那一句呢?哎呦,这一次好,没有累及母妃,挺好的,膝盖有些疼,手臂有些酸,无所谓,这一次,我终于护着嘉妃娘娘了!
皇帝你亲自赐的嘉字,您没忘记吧,多少次您的反复无常伤到了我,伤到了我在乎的人,这一次,我不会给您机会了!
定郡王再一次跪下去:“皇阿玛不必犹疑,儿子不愿带累他人,请皇阿玛降罪儿子,好免了诸大臣受累,儿子自问从无行差踏错,此心昭昭,可对日月,亦可对父兄,皇阿玛却一再威逼,儿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自裁以证清白,唯求皇阿玛处置,儿子绝无不甘!”
诸臣工也感动了,纷纷跪了下来:“皇上明察!”
康熙独自站着,,看着底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心底涌现了新的不安,多少年前的恐惧再一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无权无势的皇子,只能看着皇帝冷落生母,看着太监宫女瞧不起自己,然后呢?被权臣威逼着发出一道道自己不喜欢的旨意,被太皇太后协裹着办事,那种身不由己的痛苦,为什么今天会再一次降临?
不是已经君临天下了吗?那些人口里的忠心,心里的算计,自己多久没有去仔细思量过了吧!
康熙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被架空的预感愈来愈明显,乾坤独断,哼,不过是笑谈,深宫里的二阿哥早已被康熙忘记,康熙的手蜷在衣袖里,微微地发着抖,他开始害怕了,不是为了二阿哥,而是为了自己!
过了良久,大殿里连呼吸的声音都需要人仔细去倾听之后,康熙终于做出了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