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旧年
第六十八章、旧年
年底气氛总是自带热意的,尤其这两日天气很好,每天阳光充沛,几乎要让人忘了这本是南方湿冷渗骨的冬季。
上午九点,白绒早早醒来了,揉着眼睛走出房间,路过斜对面一间客房时,见里面又是空无人影。
她到大露台上去,看到陈姨正在那里打扫。天气好,露台上的花香都比平日更盛。
白绒清醒了些,往下一瞥,瞧到园子亭下坐着几人,隐隐听说话声判断不出在聊些什么。
哼,她的父母为什么整天围着另一个男人转?
真不知道纳瓦尔是来玩几天还是来过生活的,竟然提早连筷子的用法都练熟了,还对本地许多事都有所了解。这两天,他每天跟她父亲外出,逛古董店、钓鱼、见朋友,搞得好像比她父女关系还熟。
除夕前一天,白妈妈在书法学校的课终于停了,繁忙的寒假暂时得以歇上几天。
上午,白绒被叫去阁楼找小时候的一些东西,母亲说要拿去给纳瓦尔聊。
“妈妈,别的就算了,但相片真的不要拿出来了,好吗?”
“D'accord.”
“肯定做过啦!我要是年轻二十几岁,遇见那类英俊迷人又多金的男人,我简直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把自己送给对方!再说,你那性格我还不明白嘛,虽然是扭扭捏捏,但根本不擅推拒……”
母亲瞅她一眼,“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里又没男人。”
好吧,早就习惯了。
激动的中年女士根本不听她的,只管翻东西。
妈妈没去帮她,转而动作迅速地将信收起来,胡乱塞回箱子里,赶紧锁好,走掉了。
“妈,你在说些什么啊……”
旁边,洗头小妹也受了一惊,差点把热水喷到这位女士脸上去。
白绒从窗纱中解脱出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瞪一眼走远的背影。
“——!”
但最近白绒总是在关注同学聚会的事,没心思为新年折腾新发型。
在洗发间里,白妈妈闭眼躺着,突如其来说一句:“你年纪还小,你们平时一定要记得戴套。”
白妈妈数落了几句,就去里面客厅了。
“……”
“在家不要说法语。”
“我对他的中文水平很有信心,他完全可以听懂‘好的’。”
白绒帮忙开抽屉时,不小心碰倒一个忘上锁的箱子。
“……”
白绒僵硬地放下手,手指胡乱搅着,“你怎么就知道我们……”
纳瓦尔晃了晃手中照片。
纳瓦尔抬眸瞧来一眼,轻笑。
女孩皱眉,伸手就要抢,却扑进了他怀里。
她们是谈着话进门的:
白绒:“……”
比如,今天半夜,就挨到十二点过后才带女儿从迪厅聊笑着回家,一脸浓妆、一头夸张卷发,踩着高跟鞋步入大堂,突然被四处点亮的灯光刺到双眼——
白绒渐渐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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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暑假时,街上刚兴起烫头发,白妈妈就会带白绒去理发店一起烫发,做当下最时髦的发型,然后赶在白绒开学前带她去理发店变回原型——通常是直接剪掉。
白妈妈瞥见女儿过来了,便嘱咐道:“记得我跟你约好的活动吧?今天不要午睡了,天气这么好,跟我出去玩。”
“我讲给纳瓦尔听的。”
他嗅着满怀清香,问:“有什么活动?”
她留在原地,拆开信封。
“妈,帮我——”
箱子落地,滚出约上百个信封,有的信纸直接滑出来,风一吹,哗啦啦四处飘飞,她埋头慌慌张张地去捡,可阁楼的窗帘被狂风吹得涨起,迷了她的眼,最后她不知怎么就被裹在了白纱中,被灰尘呛得咳嗽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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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的时候,白绒见妈妈已经找出了相机,迈着轻快脚步走到亭子下去,边走边笑道:“安德烈,快来看,这里有绒绒小时候的影像。好可爱!呜!她站在这里,就像一颗刚萌芽的小种子,脸上还肉嘟嘟的,就去台上演奏了……啊,那么小一只猫猫,周围全是大人,哈哈,参赛者里只有她还穿着小孩款式的公主裙……”
这个妈妈平时在学校是端庄优雅的老师,私下可不是那样的。
“真的好帅啊!可惜我已经结婚了。绒绒,你为什么不给他留联系方式呢?人家都问你了,你当作备用考虑嘛……哦不,我的意思是,可以介绍给你的朋友啊!”
女孩登时涨红了脸。
白绒趁势把照片夺回来,“不告诉你,各玩各的。我们女孩子的活动一般不邀请男性参与。”
手中还剩有最后一封信。
阴暗森冷的阁楼内,开了窗,冷风钻入,灰尘随着人的走动漂浮起来,呛人口鼻。女孩掩嘴站在窗边,无奈道。
在理发店里陪着妈妈时,她负责帮忙注意发型进度,随时提醒理发师药水不要用多,千万别把头发变得太卷,那样会很奇怪。她们母女一直认为,对待理发师,就是要多劝一劝、夸一夸,对方才会听你的意见。
“卉卉吗?她不是单身了。”
“啊,那真遗憾……你好像也没必要留着备选,毕竟安德烈那种人已经够……”
说话间,母女脚步顿住。
大厅里,*两个衣着正装的男人,正坐在沙发那边安静地投来注视。
一个抽烟,一个品酒。
两人坐姿随意,各不说话,气场都有些微妙。
气氛陷入一种难言的尴尬中。
白妈妈咳了咳,慢步走过去,“十二点了,你们怎么还不休息?”
“白太太不是也没回来吗?”沙发上的中年男人抖抖烟灰,微笑,上下扫视,“看来是我们回来早了,去玉器店半天就回来。你们两位是去了那间新开的迪斯科舞厅?好玩吗?”
空气里醋意四溢。
白绒别开脸,看着墙壁。
白妈妈则波澜不惊,随手一撩头发,香水味扑鼻而来,“还行,帅哥太多了!看得我眼花缭乱。要不是绒绒非要拉我去玩,我可没那精力待到半夜。真烦,下次再也不去了。”
白绒:“?”
老婆都给了台阶,白父本就不敢多管的,这时只好转向女儿道:“真是的,都到凌晨了,女孩子怎么能在外面玩那么久嘛!绒绒,不是我非要管你,我是担心不安全……你在国外也这样吗?”
白绒埋怨地盯着妈妈。
片刻,她转过脸来,只好顺着这话嘟囔道:“能有多不安全?年轻人都有夜生活的,您要习惯社会发展啊,别像个古董。”
白父瞪着眼,转头:“陈姨!烦请你帮我把遗嘱拿过来一下,我需要修正一些内容。”
白绒笑着耸耸肩,慢条斯理道:“可是,您只有我一个女儿,还能怎么修改呢?”
“我——”
老父亲一口气堵在胸口,最后憋出一句:“我做慈善捐出去!”
“……”
白绒无话可说,目光移到旁边的年轻男人身上。
纳瓦尔一直静静注视她,幽深双眸敛着一点难测意味。
他放下红酒杯,牵她坐下来,朝她露出温柔笑容,眼神却有些危险,不急不缓地淡声问:“绒绒,哪个舞厅?明天我们一起去见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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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骤然转阴,近几日的好天气消失不见,鹅毛大雪覆盖了市区所有的低矮建筑。
这两年,市里只偶尔冒出来一栋高楼,大多数地方还保留着古老建筑群。白绒喜欢这里与巴黎,都是很有人文底蕴的地方,留存许多老房旧屋,生活节奏慢,很宜居。她对黎卉老家可是毫不感兴趣,像香港鳞次栉比的那些高楼大厦,单是在报纸上看看图片就令人喘不过气。
清晨,她带纳瓦尔去了最喜欢的早餐店吃粥,问他:“里面的莲子心是苦的,你能尝出点苦味吗?”
对方表示有一点点。
白绒想,真是难为他了,明明是她自己不愿待在家中,想出来吃小笼包、龙井虾仁、酱鸭、虾爆鳝面……却要他这个味觉失灵的人来陪着她享受美食,似乎是不太好的。
在对方的注视下,白绒抱歉地继续吃着香喷喷的薄皮小笼包,“等明天除夕一过,我们就去苏州吧,我真的不想见那些亲友。”
她就是为了不随父母去走访那些亲朋好友才出门来的,说实话,外面天气可真冻人。江南湿冷的寒风比北方更残酷,这是渗骨的冷。
“为什么不想见他们?你们中国人不是注重家族关系吗?”
“我姑姑这次过生日,想让我拉一曲《梁祝》。”白绒叹气。
“梁祝是什么,人?”
“曲名是指两个人,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白绒顿了顿,纠结着怎么比喻,“……大概就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啦。”
他点头表示懂了。
其实去姑姑家还好,但要是见母亲那边的亲戚,白绒出事失忆后有近两年时间不见他们,印象都变模糊了,关系有些生疏。她不明白,为什么那边的亲戚总是用刀刃般的目光睨着她。
她怕那些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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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CD刚面世,还未在市场上普及,人们仍在听黑胶唱片,大街小巷几乎没有盗版存在。
白绒认为,要让这个外国人了解中国当下的流行文化,听华语音乐是个简单便捷的方式。
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两人就坐在一间黑胶唱片店内的落地窗一角,试听内地歌手的唱片。粤语歌就算了,纳瓦尔肯定听不懂的。
唱针划过唱片。
只属于黑胶时代的温和音质流淌出来,那是将来任何一种音乐载体都比不上的,音色柔暖到会令人忽略雪天的冷。
女孩坐在木桌对面,戴着毛绒绒手套的双手托着腮,一边听歌一边注视对面的男人。
纳瓦尔一定很少来这种地方。
想到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觉得有点甜甜的。
明明上一个冬季,在巴黎,他看她的眼神还有些莫名的不屑和冷意……
正想着,左手被他牵了过去,轻揉着已经痊愈的地方。
“我以为你只听舒曼一类人?”
“我也听流行歌曲啦。”
她听歌,只是很少向人推荐,因为在推荐歌曲这件事上总是容易受挫。要知道,当一个人想要认真分享深藏的歌曲,就好比拎着一袋子沉重的金币,磕磕绊绊、踉踉跄跄走向另一个人。但有时候,对方只会把收到的金币随意放到一边,敷衍回答“有空就听”、“听说这张唱片曲风很奇怪哎”、“这歌手没听说过”就结束。
排得很拥挤的货架上,各类唱片琳琅满目。白绒挑出一张唱片,放到唱盘上,“听听看,这位歌手的嗓音很漂亮!”
如水般的歌声飘了出来。
这几年,低音女歌手蔡琴正火,黑胶中温暖而清凉的嗓音如夜色温柔。街上每一间唱片机店几乎都播放着《被遗忘的时光》、翻唱《恰似你的温柔》这些歌曲,唱片店的窗都在发出疑问“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的,低音很动听。”纳瓦尔揽她坐到身旁。
“不要只听她磁性的低音哦,你仔细听这种咬字,它能让你更深入地理解中文的意境。”她靠在他肩头,望着窗外的雪花与长街。
此刻就是最宁静的时光了。
温柔歌声里,女孩的说话声也变得如水般清澈透明,仿佛毫无秘密。
纳瓦尔低头,抬起她的下巴,在唇上轻印一个吻,“你对我说中文的时候也有这种作用。”
雪天,生意冷清的店内,唱片店老板孤零零坐在角落,望着这对异国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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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两人逛到西湖边。
下雪天人迹稀少。
这湖泊宽到人若想环行一圈得走几小时,而若是想慢慢逛,几天时间也不够——有着千年人文历史的湖泊,每走几步就有一个经典的故事值得人驻足品味。这其中,有不少是传奇动人的爱情故事,白绒极尽所能发挥法语水平给纳瓦尔讲述,但要法式罗曼蒂克理解东方浪漫,还是有点难的。
“你为什么总是在讲结局是悲剧的故事?”最终,他发出疑问。
两人走到湖边古旧的亭下。
四处寂静无人,只有雪花一片片飘在干枯的荷枝上,同样无声。
他坐到木椅上,拉着女孩侧坐在他的双腿上。
“因为很多爱情都是这样的啊!”白绒理所当然道。
他眯紧眼,想起她上次跟黎卉聊过的话:“走一步算一步——是吗?”
白绒清清嗓子,“那个,也不是啦……你记错了,我说的其实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是一个形容踏实的成语。看,你又学到了。”
“六个字?这也是成语?”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成语不只有四个字的,还有五字和七字,甚至更长的呢。让我想想,同样的六字成语还有……长痛不如短痛。”
对方眸中的意味变得危险起来。
纳瓦尔冷笑一下,环在纤腰上的手臂往内一掐,温热呼吸贴着那粉嫩脸颊,“是吗?白小姐,你活得很通透。”
白绒随意摆摆手,“还好啦……唔,唔——”
对方以吻阻声。
一如既往地,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这吻,一定要湿过湖面远山间白茫茫的水波雾气,热到任何一点小雪花飘落至女孩脸上都会在刹那间融化。
漫长一吻结束,她伏在他的肩颈处,不好意思地埋着脸轻喘着。
雪还在下。
缩在他宽阔结实的怀中时,她不禁思绪漫漫。以后,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能陪她过春节吗?
怎么说得准呢。
那实在是太遥远的事了,她暂时没办法思索。
但无论如何,此刻,她就在他怀里,被完全地、安心地抱着。
雪天静谧,气氛如此温馨,她不懂,为什么对方要在这时候突然说:“我们去昨晚那间舞厅看看?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位帅哥让你想当备用考虑。”
白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