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裴昱抬头,与对方眼中的戏谑对上。

尔后大夫嘿嘿笑开怀,就连脸上的褶皱都填满愉悦:“原来你还有其他表情啊,那怎么成天冷着脸?”

知道自己被戏耍,裴昱也没恼,只是唇角无意识下压,冷眼睇他:“什么是情志病?”

大夫抬抬下巴,示意裴昱看那个反复拍打自己肩膀的男子。

“明明知道这庙里没有蜘蛛,但他还是隐隐有那股被蜘蛛附着的感觉,所以会不断去擦拭、拍打、确认,这毛病其实古时候很多名人也有,《汉书》记权臣霍光出入殿门时每个步子须得一样长,不然他心里不舒服。又有一书法家,穿戴衣物、首服时总要调整几十次,反复确认后才出门,真正出门了也反复揽镜自照,把衣领袖口以及自己的鬓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这毛病其实有偏执和洁癖在里面,但我又觉得有所不同,暂时还没命名,至于情志病么,那是因为有些人发病是与七情的刺激有关,例如癫狂、不寐、郁证等。”

“但现在这世道,很多人得了病没钱就医,光用些土方子对付,哪里还有闲工夫去了解情志病啊,他们要么当作一时半会儿的心情不好,要么当作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找人驱邪。”

说到这里,大夫仔细瞅了眼裴昱,指肚又搭上他腕脉,裴昱也很配合,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对视时不约而同开口。

——“好小子,你这不仅满身外伤,还有情志病啊!”

“给我。”裴昱摊开手,眸光渐渐清寒,“强行戒断只会适得其反。”

命他为幕僚,并非因家世厚待,而是希望他把心思放到河务上,也算是一种“人尽其用”吧。

尉迟灵活地一把抢过,面有厉色:“你得戒了这习惯!”

裴昱不语。

去年那次水患宿州也受灾严重,衙署因此堆积了不少公文,待人整理,知道裴昱不仅通笔墨,还是探花郎,这活儿就摊派给了他。

裴昱眉目疏冷,盯着面前人,手心仍是摊开的,“给我。”

“又犯病了?”

“哎,裴二,我答应你,我不扔这花,但你肯定不能再随身携带了,不然咱们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尉迟手里拿捏着力道,没把干花捏碎,而是小心翼翼拢着,朝裴昱说:“我代为保管,怎么样?”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尉迟懊恼极了,直捶自己脑袋,当医师的最怕遇到这种人,自恃了解点皮毛,就不肯听大夫的话!

官吏原没抱太大指望,但不出一旬裴昱便全部整理好,并对淹泡了的典籍经卷进行简单修复,此外,还抽出空跟随河堤使巡视河道。

大夫在原地磨磨蹭蹭半天,终究是求知欲占了上风,主动凑到裴昱身边说:“行,我帮你治,但你得让我每日观察记录。”

这夜,裴昱踏出官署时,神情有点恍惚。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两人早已成为朋友,这便是尉迟第二怕面对的,既是朋友,手段便硬不起来。

几个月来,裴昱在顺应天时的基础上又主张河道、运道共同治理,因势利导,有了很大收获。

“你难道不知道这花为什么能安抚你?除了给你带来安全感和稳定感,这里面若是细究下去,还有绝对的控制欲啊裴二!随身携带,不允许出差错,这不就是妥妥的控制欲么?”

顿时,清隽斯文的青年成了失去安抚物的小童,眉头紧皱起来,一径回了住处。

早在先帝时便因河堤屡有决溢,命各州长吏为本州河堤使,其下又有本州通判充河堤判官,因此裴昱连个吏职都混不上,顶多算幕僚。

气为百病之长,血为百病之胎,尉迟大夫想要治疗情志病,还先得把裴昱的身体给调养好了,因此一路上不管是投宿还是赶路,两人都呆在一处。

尉迟又道:“你最想改善的不就是对你媳妇的控制欲么?”

裴昱轻颔首算是同意,两人也互通了姓名。

与他同住的尉迟大夫见他神色略有焦急,脸色也极差,便快步上去按住裴昱的手。

他们在外人眼中就是一双怪人,一个懂医一个心机深沉,其他囚徒在他们手里吃过几次亏就不敢再轻易招惹,一个月很快过去,总算抵达宿州。

年近而立的男人一会儿痛心疾首,一会儿恨铁不成钢,若是不知情还以为这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谆谆教诲。

甚至比起前途无望的酸儒,这裴二公子起复可能性要高多了,由此整个衙门对他的态度很微妙。

大夫撇嘴哼了一声,低头收拾自己的笔记,嘟囔着:“什么口气啊,贵公子求人这么生硬的吗。”

众人这才知道裴昱对治河极有见解,人也不娇气,能挥铁锹,也能泡泥水。

——“帮我治病。”

裴昱习惯性抚上心口,却摸了个空。昨晚忙了通宵,匆匆换上衣服就出门,竟忘了带那朵干花。

当然,这比起其余囚徒为奴为仆天天在河上道干活,要强得多。

遥想去年中秋还与傅筠耳鬓厮磨,今年竟分散两地。

而裴昱总算明白元亨帝的良苦用心。

裴昱来时恰好赶上栽树挖河的收尾期,河堤使、河堤判官每日忙得团团转,他们对裴昱的背景有所耳闻,皆心知肚明这所谓流放不如说是“下放”,与那些个酸儒被贬谪是差不多的意思,而非重在惩罚。

裴昱不置一词,寻到干花之后眉宇也没松开,只是盯着花出神。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之后或为差,或为奴,裴昱进士出身,又因圣上早有吩咐,很快便被指派跟随河堤使。

裴昱眉梢微挑,转过身给药炉扇风,丝毫不着急的模样。

河务上还有很多未尽事宜,不该在此时想她的。可思绪根本由不得他控制,总是飘啊飘往岳州的方向去。

今年春夏宿州附近恰好没有水患,但也不能松懈,要在农闲期有大量劳力的情况下,把修筑堤坝、巩固堤坝做到极致。

“哎我真是服了你!”尉迟狠狠啐了声,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尔后心念百转,举起干花说:“你看啊,这玩意儿早就晒干了,干脆干脆的,而你一直上山下河的,每日忙个不停,时间一长不就磋磨了么?”

“你——”

裴昱阖上眼眸。

“你瞧,这花瓣好像稀疏了点。”

裴昱顺着视线凝视过去。

“我用绢罗包着就行。”他云淡风轻道。

尉迟气息不稳地暗骂了声。

两人就这般僵持,一个不肯收手,一个不能松手。

忽然,尉迟拍着大腿道:“对了,你媳妇不是下个月末临盆么!”

“你记这么清楚做什么?”裴昱凝眸望去。

“……”尉迟又暗骂了声,这小子真是什么醋都吃,私下肯定更黏人,怪不得被媳妇甩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他们绝婚原因的时候,尉迟清清嗓,扬着眉问:“现在有个机会见你媳妇,你就说要不要吧!”

裴昱脸色陡变,一双黑眸盛满狐疑。

“真的见面,不是做梦。”尉迟提出交易:“你就说想不想听,若听,把花交给我处置,你不能每天携带。”

见裴昱同意,尉迟爽快地说:“这几天京里不是来了好几个都水监的官员么,恰好水土不服,我被叫去给他们诊病,偶然听到他们下一站巡视地是荆湖北路。”

裴昱的眼眸顿时亮了,但与此同时也明白尉迟的意思,无非就是向上递申请,请求与都水监官员同行,这若放在平时自然是好办,但他现在的幕僚身份以流放为基础,轻易出不得宿州。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受,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裴昱恹恹地收回手,“你处置吧。”

对安抚物的戒断并非一朝一夕,也不能急于求成,尉迟大夫自有他的计划,听裴昱表态了,就哼着小曲儿回自己屋,给干花找个极好的居所。

几天后,裴昱还是拉下面子写了申请函,但没有通过。

尉迟大夫知道好友对于以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呈现在自己妻子面前的执念与坚持,但万万没想到裴昱这么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开始天天往寺庙跑。

因衙署公务繁重,裴昱去寺庙的时辰便放在早晨,这天总算被尉迟大夫逮住。

男人脸上颇为担忧,粗眉都拧成了一团,“你之前说令堂请方士、僧道为你做法,你……你现在不是要效仿令堂吧……”

这样的话,可就是病情加重的标志啊。

尉迟大夫惋惜极了,直摇头。

裴昱完成了一整套叩拜后才起身,面上强装的镇静有了一丝裂缝,“我梦见她难产,于心不安。”

梦境太过逼真,一群人把她待产的小屋围住,七嘴八舌闹哄哄,他费了很大功夫才挤进去,结果看到傅筠痛苦的泪,以及她仇视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晚醒后心口痛得快裂开,像是有大手紧攥心脏,力道之大,似要夺取他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口吐纳。

因为他梦到与她相见,问她孩子在哪儿。

她指着他脚下的一堆灰烬说:在这。

-

照野解甲归田,傅筠还为他感到可惜,打小就爱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他就也做什么,看起来没有自己的爱好和兴趣,能在军中发挥长处那自然是极好的,照野那么耀眼,就该让更多人知道他有多棒。

谁知照野听了她的看法后,闷闷地说:“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傅筠一愣。

确实,之前她哭得稀里哗啦就是不想跟他分开。

“是因为他吗?”

傅筠又是一愣,竟不知道照野口中的“他”指的是裴昱,还是她腹中胎儿。

孩子是怎么来的,以及她失踪的一年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一切的一切傅筠已经同照野说过,也告诉他,他们暂时不能成婚,得要等她把心里清空,做好面对下一段婚姻的准备,再论及婚嫁。

当时说这话时傅筠觉得做出这般决定是对照野负责。

然而现在看到照野委屈隐忍的模样,傅筠顿时觉得对他太不公平了。

傅筠闭了闭眼,不难回想起照野知道实情的模样。

震惊,愕然,茫然,心疼,懊悔,歉意……照野是那么好的男子,不会责怪她轻易爱上别人,而是自责没有保护好她。

这份感情,太重了。

傅筠有点怀疑自己能不能承受。

“小筠,其实我是个胆小鬼。”照野忽然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讲。”

“你回绝裴昱求亲的那天,我刚好在门外。”照野声音低下去,高大的身躯投下沉沉阴影,像一头落单的巨兽。

所以,裴昱那句“就那个叫照野的蛮人?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奴仆”被照野听见了。

所以,照野想去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

因此傅筠为他送行,不幸遇上拍花子,被拐后卖入扬州花楼。

所以,才会再遇裴昱,被哄骗着、引诱着爱上他,嫁给他。

“小筠,都是我的错,若我内心再强大些,绝不会害得你受苦。”

傅筠心念急转,呼吸微重,急切地抱住照野,轻拍着他背脊,给予安抚,“源头是裴昱,不是你。”

此番,傅筠愈加恨裴昱,见他最后一面时她清楚自己心底起了一丝涟漪,是同情还是动容,已记不清了。

但从此往后她会彻底把他从心间拔除。

-

回了小禾村的傅筠如鱼得水,自在逍遥。

村里人对她失踪后又大着肚子回来颇为惊奇,爹爹征求了她和照野的意见,对外说两人已在外成亲,孩子是照野的。

众人便将注意力转向了照野怎么当上将军,又是为何解甲归田。

为此,傅筠觉得自己又欠了照野一笔。

但照野将自己的情绪管理得特别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为她遮阳,为她剥瓜子,为她按摩因怀妊而发沉的四肢……一家三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糟心事,全身心地期盼孩子的降生,他们知道,这孩子生出来会姓傅,会是傅筠和黎照野的儿子或女儿,与其他人无关。

临盆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傅筠父女是医师,平时村里妇人生产他们也帮过不少忙,熟知整个流程,因此就算比预计日期提早了几天,他们也没有太过惊慌。

最紧张的人成了照野。

因傅筠忽然想喝荔枝膏水,照野特地打马去县里买,结果撞见邻居大老远赶来提醒他小筠生产了,照野顿时懵了,连饮子打翻了都来不及管,跨上马就往家赶。

天色阴沉,看起来快下雨了。已入了深秋,照野衣衫单薄,马速如飞,却感觉不到冷,紧张与着急都快让他发起高热,眼中更是盈满愧疚的热意。

——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又不在身边!

等到家门口,竟已听见婴孩啼哭声,清亮得很,比什么曲子都动听。

邻里都是热心肠,欢呼雀跃地为傅家道喜,见照野下马,不断有人迎上来,双手抱拳作揖,乐呵呵恭贺:“小狼崽有小小崽子啦!没想到小女娃哭起来可有劲儿了,哎哟哟,瞧你,乐坏了吧!”

照野早已打算把孩子当做自己亲生的,况且这是小筠诞下的女儿,他定然欢喜极了。

只是,比孩子更重要的是——

“小筠呢?她还好么?”

等不及邻里回答,照野急匆匆打帘进屋。床上女子额发早已汗湿,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不错,正抱着孩子逗乐,想必产程有惊无险,真是谢天谢地!

这时傅筠似有所感,投来轻轻一瞥,扑哧笑出声:“傻站着干嘛,来看宝宝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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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温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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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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