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狂风骤起,脚下大地隆隆作响,连绵屋瓦纷纷砸落,人也极难站稳。

裴昱二话不说把傅筠打横抱起,整个拘在怀里,寻了处较为宽阔的空地把人放下。

“自己当心。”撂下这句话,裴昱就头也不回地往针灸房间冲去。

昏暗的天幕上乍起一阵白光,刺眼万分,傅筠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只见这光亮一闪,尔后又一闪,地面再次颠了起来,甚至更为剧烈。

而那抹浅色身影就这样没入了颤动的建筑里。

“裴昱!”

傅筠只来得及急呼一声,便见厨房那根烟囱如同吹气似的迅速弯折鼓胀,檐下木结构也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下一瞬,不出意料地分崩离析。

其他屋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犹如有一只巨手攥住它们,随意一握就撅得四分五裂。

待震感稍微平缓些,傅筠立马奔往爹爹所在方向。

心道,裴昱那么大一个人,健全得很,哪里用人接了?

一颗心总算落下来。

傅筠这才从天灾的残酷中回过神来。

原来,他也探了手,想为她拭泪。

是太痛了吗?

傅筠咬紧唇晃了晃头脑,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也没有放松,借此逼自己冷静下来。

下一瞬,原先站立的地方砸下片片瓦砾。

她很不情愿地投去一瞥,却见青年已经自力更生跨了一半在窗棂上。

一番天旋地转,脚下又震颤起来,原就危险的断墙也发出可怖的轰然巨响,而傅筠被裴昱揽在怀里,往地上翻滚了一圈。

“小筠,爹爹没事。”傅从初嗓音沙哑,像是呛了不少尘灰。

天色仍然阴沉,屋里也黑洞洞的,让人心有戚戚,傅筠着急地探身去看,恰好与往外攀爬的爹爹撞上,她连忙扶爹爹落地。

“也卡死了。”

傅筠脑内嗡嗡的,看了看被护在怀里一根头发丝都没掉的自己,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裴昱。他黝黑的眼眸里闪过细碎光影,可很快又闭了闭眼。

裴昱人虽虚弱,眼神却清明,傅筠替他把了脉。

“爹爹,爹爹!你没事吧?”

心跳剧烈得有如擂鼓,双手像被抽走全部力气,颓然垂在身体两侧,脸上也满是不知所措。

“还能动吗?”傅筠反客为主,慢慢扶起裴昱,担心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动作放轻了不少。

——杜婆婆伤腿的整个足部被压断了,残余部分无力地荡在半空中!

傅从初连忙将老人家抱出来,轻轻放在地上,扯下布条做紧急绑扎,时间紧迫,他头也不抬地吩咐女儿:“去接一下裴昱!”

“当心!”

若说见到杜婆婆伤势严重她颇为震惊,但心里火速冒出应对策略,这是作为大夫的专业素养。然而现在轮到裴昱受伤,又是这么触目惊心的状况,她脑内竟然一片空白。

好在他们都到了空地上,而地面裂缝不大,几个人都算逃过一劫。

傅筠砰砰敲门。

“对,对不起,你疼吗?”

所幸,裴昱用过的柴刀还留在院子里,傅筠眼疾手快抓起来,在门扉和窗户间逡巡思虑了一下,打算直接砍窗框。

“门打不开,看看能不能从窗子里出来?”傅筠一边寻找趁手的工具,一边朝里面喊话。

“快,快点出来!”

而裴昱因忍痛,额上早已布满一层薄汗。身子则坚持伏在她上面,一手护她腰,一手则垫在她颈后,呈保护状,牢牢挡去尘灰飞石。

借着模糊光线,傅筠飞快打量爹爹周身,只是沾了灰尘木屑,稍有擦伤,真是万幸!

很多人见到血腥第一反应是作呕,但傅筠是觉得腹痛,如今她也如从前一样,幻痛严重。

起身太快,晕眩感袭来,她猛地晃了晃身,但爹爹还在里面,傅筠顾不上那么多,跌跌撞撞跑至门前,却发现因梁木倾斜,门扉被死死卡住,外面推不开,里面也出不来。

与裴昱对视上的这一瞬间,四周杂乱的逃难、救援声忽然消散远去。

一站起来,汗珠顺着他下巴滑落,滴在锁骨上,傅筠看他喉结滑动了下,哑声回她:“左手、后背砸伤,其余地方没事。”

不幸中的万幸,左手筋脉没断。

傅筠被裴昱小心地护在身下,而她也因此闻到浓重血腥味,霎时间仿佛回到了刚接触外伤病人的那一天。

但下一瞬,杜婆婆被裴昱托举着送到窗口破洞处,这骇人的一幕叫傅筠屏住了呼吸,也瞪圆了双眸。

“我没事,别哭。”

见状,裴昱另一只手扶住傅筠摇摇欲坠的身形,尔后搭在她肩膀上,借着这股力自己从窗洞里翻了出来。

傅筠听到他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竟掉了眼泪,慌乱地抬手,却啪一声击在他手上。

他左臂突兀地悬着,而末端居然血肉模糊!

傅筠近乎失声,下意识奔至他面前,怔怔盯着那处伤口,又猛地抬头看他。

没一会儿就清理出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间。

眼下震感已经减弱很多,但地动之后极有可能有余震,而这屋子已经成了危房,必须赶快出来。

几个弹指过去,呼吸平复了许多,她飞快回望了父亲一眼。

傅筠长出一口气,又检查他后背,肉眼可见很大一块瘀肿,但没有伤到脊椎。

“药箱被埋在废墟下了,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

裴昱沉默地打量她的神色,后知后觉开始回味方才那滴泪。

若没有猜错,是为他而落。

他素来是个热衷于剥开自己伤口佯装不经意展示,以期获得同情,进而得到打开她心门钥匙的人,现如今也是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尽情示弱,可是……

可是她落泪了。

浩劫过后,惊哭声四起,尤其是小孩子的声音格外尖锐,而一旦有人哭,吓得呆住的孩子便也会大声嚎哭,穿透力一个赛一个的强。

裴昱不堪其扰地皱了眉,却见傅筠手指颤了颤,缠绷带的动作都凝滞了,甚至又掉下泪来。

“怎么了?”裴昱单手搂住她,却没法再腾出手给她擦眼泪。

“宁宁……宁宁在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傅筠不敢深想,声音里蕴着哭腔,“平时这个时候她在睡午觉,会不会,会不会……怎么办……”

“不会。”裴昱斩钉截铁道。

他额头靠过去,与她相抵。

“不是有人照顾她吗?黎照野、简娘,任何一人都是手脚灵活的,肯定把宁宁领到安全地带了。”裴昱声音低沉,缓缓道。

说话时,他的吐息浅浅喷洒在她面颊上。

温热,柔和,微痒。

傅筠意识到裴昱在安慰自己,可是他的反应太平静了,就好像,就好像宁宁不是他女儿一样!

“别碰我!”傅筠顿时与他拉开距离,扯到伤口时听见他轻嘶了声她也没有心软,而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本就不想要孩子,所以宁宁怎么样你根本不在意是不是!”

更何况,宁宁是怎么来的,她一点儿也没忘记。

傅筠扫了眼包扎到一半的伤口,再也不理睬他,起身往爹爹那儿去。

杜婆婆因为疼痛和失血暂时晕了过去,傅筠立马手握柴刀给自己劈开一条通路,翻找了好一圈才把药箱扒拉出来。

“小筠来,得想办法生火,调甘草温汤。”

傅从初朝女儿招手,炊具都埋在断垣残壁下,紧急时刻条件简陋,他已找好容器,甘草也有,只要扒出能用的干柴生火就行。

而傅筠也在这一瞬间听懂了爹爹的意思——杜婆婆的右脚保不住了。

药王曾云,在肉则割,在指则切。

杜婆婆伤处已经变成紫黑色,如若再不采取措施,毒血可能从坏死的地方一路蔓延,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先把足趾末端甚至整个脚掌都截去了。

傅筠望了眼四周倒塌的房屋和惶然无措的人群,受伤的不止杜婆婆。

在这种时候医者身份提醒着她,先把女儿放一放,竭力挽救眼前性命垂危之人。

两盏茶后,杜婆婆的伤才算处理好,傅筠的裙摆冷不丁被扯了下。

“你是大夫吗?求求你,救救我娘呜呜呜,我娘肚子里还有宝宝……救救我娘……”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抱住傅筠小腿,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不放手。

傅筠怔了怔,见小女孩衣裳上也满是血迹,连忙蹲下来问:“你也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这都是阿娘的血,好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娘……”

这孩子看着跟虞歌家的岚风差不多大,白嫩嫩的脸蛋上满是血污,惹人心疼。傅筠连忙收拾了几样药品,一把抱起女孩子,安抚道:“宝宝别哭,我是大夫,能救你娘,你给姐姐指路好吗?”

这处救了,那处便也求助,一时间傅筠如陀螺般转个不停。

待回到杜婆婆家,天际乍响惊雷,原本减小的雨势复又作孽,在这焦头烂额之时平添麻烦。

傅筠根本不记得雨伞放哪儿了,也顾不上打伞,直奔爹爹那儿,一边拧着自己衣裙淌下的水,一边焦急地说:“我刚问了人,往小禾村的路堵了,过不去。一会儿天黑了就更不好走了,爹爹,今晚我们怕是得留在花口村了。”

也就意味着最早明天才能见到宁宁。

就像刚才那个孕妇拼死护着腹中孩儿一样,傅筠一想到女儿,心就静不下来,真想立马翻山越岭回家,确认她的安危。

衣裙粗略地拧得半干,傅筠见爹爹嗯了声就不再言语了,甚至还沉着脸,她心中咯噔一下。

“怎么了爹爹?”

难道杜婆婆伤情恶化了?不应该啊,处理得很到位了。

傅筠满肚疑团往里走了两步,猛然看见裴昱躺在爹爹身边,像是昏迷了!

“小筠过来。”傅从初已经尽力压着怒气了,但还是忍不住质问女儿:“你就是这样对待患者的?”

“裴昱是为了给我挡倒塌的房梁才受伤的,就算这个不提,他也是个伤者,你给人包扎到一半就撂下了?用来固定的支板就荡在半空?”

“爹爹怎么教你的?《大医精诚》白读了?病家求医,寄以生死,他既然让你救治,就是信任你,这个时刻你们的关系不是和离怨侣,而是大夫和病人!”

一句句质问沉重地敲在傅筠心上,甚至从爹爹眼中看到了失望,她羞愤难当。

思绪也无比纷乱,又看了眼双眸紧闭的裴昱,短短一刹那,无数念头疾闪而过。

他这人,明明最是自私,心里只有他自己,可是……他竟然会为了救爹爹而负伤,甚至奋不顾身朝她扑来,将她很好地护下……

“爹爹,我知错了。”

傅筠深感无力,心上也满是茫然。

爹爹不止一次说过,就算是大奸大恶之人得了病奄奄一息,他们医者也得尽力救治,要让他们活着接受律法的审判。

小时候她不懂,长大后完全能够理解,平时也做得很好,可是……不知自己怎么了,一面对裴昱,情绪就波动得厉害。

见女儿神思恍惚,傅从初心疼不已,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忙伸手把自己外衫褪下,披在浑身湿透的女儿身上。

“小筠,爹爹的话说重了,对不住。”

他长臂一展,将女儿拉到身边烤火取暖,温声说:“我的意思是,你就算不想治他,那也得找到能够托付的医者,例如跟我讲一声,才能放手。那毕竟是一条人命,而且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了。”

傅筠没有出声,疲惫地靠在爹爹肩上,盯着火堆怔然出神。

半晌才讷讷开口:“他不要紧吧?”

“没有大碍,昏睡过去是太累了。”傅从初揉揉女儿脑袋。

没有直说的一点是,裴昱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子却亏损得厉害,要想恢复到从前的健康程度,只怕是要慢慢调理才行。

入夜,四周昏惑不堪,濛濛雨雾笼罩整个花口村。

父女俩交替外出,或搜罗吃食,或帮着救人。

傅筠回来时累得不想动弹,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啃了两口烧饼就放在一边,小心地包好。现在不少粮食水源被污染,在县衙送来救济之前,还是省着点比较好。

火焰爆出噼啪声,在岑寂的夜里尤为突兀。

暖色火光把裴昱躺卧的身影无声投到墙上,傅筠悒悒不欢地盯了会儿,又瞅了眼包起来的烧饼,迟疑了一瞬,还是作罢。

随后,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去瞧了瞧杜婆婆,老人家睡得很安稳,面色平和,想必伤口没有感染。

这临时庇所拢共就那么丁点儿大,走几步就绕完了。几息后,傅筠终于把步子停在裴昱身前,轻手轻脚捧起他伤手打量了下。

视线往上。

见他苍白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红,傅筠心下一惊,急忙伸手探向额头,又试了下颈部,滚烫的温度叫她手猛地一缩,秀眉也跟着蹙起。

“真是要命,怎就烧起来了!”

傅筠赶紧拿帕子浸了水,先给他把汗擦了,又过一遍温水,给他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身子擦拭。

村里受惊、负伤的人太多,退热的药也备得不够,只能给裴昱用这个办法降温。只是,光擦头脸脖颈还不够,腋下、四肢、腹股沟这些血液循环丰富的部位最好都要反复擦拭。

傅筠手指停在裴昱衣襟处,想起爹爹的那番话,便也不顾忌了。

正要解开时,裴昱的手指动了动,傅筠吓了一跳,做贼似的收回手,背在身后。

裴昱昏昏沉沉地掀起眼帘,浑身如同被反复碾压,找不出一处不疼的地方。

但瞥见傅筠蹙起的眉尖时,他意识很快回笼,声音放得格外轻,生怕惊扰了她似的,“抱歉,我睡了很久吗?”

她没说话,反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裴昱不解,强打精神撑起身,温声安慰:“别着急,我陪你去找宁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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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温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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