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九夜长灯:一

第八十五章 九夜长灯:一

第八十五章九夜长灯:一

◎人这一生,如何没有谎言呢?◎

元洲又开始下雪了。

一路过来的寒风吹得人手脚冻疮,饶是如此赶路的人也没有半刻停歇,鹅毛似的雪花刮在人的脸上如风刃,偶尔能割开一道细小的伤。

齐晓在脸上抹了一点伤药,再看向与他同行的人,顿了顿,将伤药递给了对方。

谢灵峙瞥了一眼齐晓手中止血祛疤的药,眸光微沉,摇了摇头。

他如今哪儿还用得到这种精致的药膏?

晏城一役,行云州损失惨重,陆续入潼州的行云州人近三千,而到了晏城内的至少过百,五宫中每一宫的弟子都有。谁都知道潼州不对劲,可谁也没有看破晏城最大的威胁和变数原来曾是个他们不论如何也抵抗不了的神仙。

那时不光是晏城的行云州人,便是入了潼州境内的行云州人也没有几个生还了的,就是谢灵峙与齐晓,这种站在暴风中心的人能保全自身性命已算万分难得,何论相貌。

齐晓也知自己此举不妥,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谢灵峙面朝他的这半张脸,依旧风姿绰约,是漓心宫师姐妹们心中最好看的男子,也是师兄弟心中最敬仰的大师兄,但……

谢灵峙毁容了。

谢灵峙摇头,岑碧青又道:“你可知你是谢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便是那青梧宫的明佑也是三十才登上了长老之位,饶是如此便被无数人夸赞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你才二十几,比他还要年轻,我推你为漓心宫长老无一人反对,你又为何拒绝这大好机会?!”

他的左脸上有一条从额角划破眉骨落在眼下的长疤,说是毁容也不完全,男子本就不靠容貌吃饭,何况谢灵峙的德行与能力远在容貌之上,但齐晓还是觉得可惜。

这冰冷的风中夹着海上吹来的咸湿,割破了人脸便容易留疤,再小心保护也会皴红一片。谢灵峙完好的半张脸已经有些细小的痕迹了,这些痕迹相较于他另外半张脸上留下的疤,到底不算什么。

岑碧青问他:“你不要漓心宫长老之位,可是因为没了鬼使?”

但谢灵峙拒绝了。

岑碧青也要回去的,漓心宫的其他弟子就要跟着她走了,便是他们养伤收拾的这段时间里,往日他们这些人不曾见识过的行云州的另一面反而推上跟前,叫人心中不适了。

谢灵峙依旧沉默着。

他们都知道,五岁引魂试会上能招来的鬼使,已然是他们此生能配得上最好的鬼使了。丢了自己的鬼使再灰溜溜地回去行云州,即便再能结契,也不会与太优秀的鬼魂绑定在一起,他们被认定成不能保护自己鬼使的一类人。

谁都想守着一个干净纯澈的小孩儿伴着一起长大,而不是半途寻一个没了鬼使的弟子艰难磨合,再被人与之前的比较,无法交心。

岑碧青道:“想想谢灵荧,她的孩子明年就该五岁了,你若放弃,引魂试会上,旁人如何看她?”

就在他一筹莫展,思量自己未来之际,谢灵峙明白地拒绝了岑碧青的重任,他不愿受任于漓心宫的长老。

岑碧青替他分析利害关系:“如今行云州也乱了,谢家人人都仰着你。你若当了长老,兄长嫂子他们脸上有光,你若弃了长老之位,他们只会说你是没了鬼使一蹶不振,从此成了靠谢家养着的废人一个,你要谢家将来如何自处?谢家后代的子子孙孙如何在旁人面前抬头?”

但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伤还未愈,便被要求回行云州再寻鬼使结契,就连张典长老也在没了鬼使时如没了依仗,好似一身法术不会使了,带着炎上宫的弟子匆匆回去了行云州。

齐晓觉得这规矩颇为不和人性,对秦婼这般迅速变脸也着实无语,他以前明明见秦婼胆小还护过她几回,如今因手暂时抬不起来,要对方帮忙端一杯水都会遭她白眼。后来齐晓才知道,秦婼七岁时才招来自己的鬼使,她把小小看得比她的命更重要,是因为她熟知在行云州生存的规矩,没有鬼使便等同于废人。

谢灵峙眸光微动,岑碧青以为她劝说成功,谁知谢灵峙却道:“她自有她的福气,我不要长老之位,也不会龟缩谢家靠父母姐妹养着。”

潼州之祸其实才过去几个月,他们的鬼使都陨在了当日神女恶魂吞噬晏城的狂风中。往日行云州人总说,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于半个废人,他们这些丧失鬼使的心中总归是有痛,有难过,也有悲哀。

能入五宫的,除非真是天生之才自幼磨炼上去拜到长老门下,剩下的都是一些氏族里精挑细选着送上山的。齐晓不属于氏族大家中的任何一支,他的鬼使也不是在五宫殿前引魂试会选的,自不会认为回到行云州漓心宫后,他会再找到合心意的鬼使。

岑碧青因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女儿,被奚茴连累,卸了漓心宫长老之位,其她心里属意让谢灵峙继位,她知谢灵峙和善尊重她这个姑姑,这样漓心宫至少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二人的谈话都被齐晓无意间听见了。

秦婼侥幸活命,也侥幸留下了鬼使,她与那些过来接引潼州幸存的行云州人一并,对他们露出的怜悯又有些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们的目光像是看无能的废物一般。

奚茴亦如是。

“那你要……”岑碧青话未说完,豁然明白:“你要弃的不是漓心宫,你要弃的……是行云州。”

谢灵峙从岑碧青处出来时,便对上了齐晓一张耐人寻味的脸,后来齐晓见他收拾行李,竟也默默地收拾起来,跟着谢灵峙一起离开了那家行云州人在漠州暂且安置的客栈。

齐晓跟着谢灵峙,谢灵峙也没有反对。

他知齐晓与旁的师兄弟不同,陆一铭是陆家的庶子,必要回去再找一个鬼使不让陆家看轻他,而应泉是应家的嫡次子,应家不会丢下他不顾,他心口漏了个大洞,性命保住但到底伤了根本,今后如何也不好说。

齐晓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与其说他靠着他的鬼使,倒不如说他的鬼使靠他,只是行云州的规矩里,总将一人能召何等鬼使来定这一人的能力。

齐晓不想回行云州受人安排,自然就跟着谢灵峙走南闯北,后来他才发现谢灵峙也不是四处闲游,他是有目的地有去处的。

这不,寒风凛冽的冬日里,谢灵峙带齐晓一并来了靠海的元洲,到了元洲再一路往深处走,御风之行外的结界也躲不过此处凛冽的干燥,直刮得人脸疼。

到了晚间他们在小镇稍作休息,难得地看了一场漂亮夜景,远在天际的海岸线处无数天灯点亮,飞上云霄,听当地的渔民说那是在向渔姑祈福,但也有可能是些年轻男女求姻缘美满。

齐晓曾与陆一铭交好,是因为陆一铭为陆家庶子,自小就不受重视,对方也是靠能力一步步爬上来,与齐晓分外投缘。如今他与陆一铭走上了不同的路,既然决定跟着谢灵峙,怎么也得与之交交心。

在齐晓眼里,谢灵峙一直都是守规矩的老实人,在岑碧青的压制中长大,他以为这次是谢灵峙难得的迟来的反叛期,此刻瞧上去,又不像。

“师兄,喝酒吗?”齐晓见谢灵峙一个人坐上屋顶远眺天灯,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在他身侧坐下,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当地人家自己酿的米酒,不醉人。”

谢灵峙瞥了他一眼,摇头。

齐晓自顾自地喝,一坛子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他也无需喝醉,只要微醺便能将心中不解问出来:“师兄为何不要长老之位?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你如何看待行云州?”谢灵峙反问齐晓。

齐晓沉默了许久,道:“有些虚伪。”

他说的是实话,谢灵峙也赞同。他一早就看穿了行云州的虚伪,不单是五宫,便是州内宗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比较,也越发有拜高踩低的趋势,这一点,他在谢家时就看明白了。

跟随岑碧青去漓心宫,是他想看看五宫是否与氏族不同,结果是一样的。

谢灵峙墨守成规二十多年,却是在他拒绝了漓心宫长老之位时最轻松,而岑碧青将长老之位托付给他那时他一直没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也没想,他在想奚茴。

他看着岑碧青替他分析谢家的未来,他的未来,想起了他在晏城看见奚茴的最后一眼。

当时谢灵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将明晶交到奚茴的手里,其实是想告诉她不要畏惧黑暗,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即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能灼灼发光的,奚茴就像是一块明晶。

奚茴却道:“我可不会发光。”

她的声音很低,她将明晶放在谢灵峙的心口上,瞧着翻腾的阴森鬼气,瘦小的身躯竟能越过重重阻碍,挡在了他的面前。

她说她不会发光,那一瞬谢灵峙却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万丈光芒。

彼时谢灵峙想着奚茴,再看向岑碧青,他从未有过一刻这么笃定,行云州人之位处高低,与德行无关。岑碧青与张典看似大义,可舍身救人,即便死都能全了他们的威名,可在真正的情之一字上,他们又分外冷漠自私。

说是虚伪,一点也不为过。

“奚茴曾对我说,行云州里的人早忘了过去神明赐予他们能力为他们划出结界的初衷,因特殊而使得他们高高在上,在他们的眼里,生命其实并不对等。与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的所作所为冲击理智,要么与他们沦为一丘之貉,要么也会走向同她一样的路。”

如今,他为自己选了一条路。

齐晓听谢灵峙说出的这段话,有些惊讶:“难得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或许是越小经历过越真实的行云州,奚茴才能一针见血地看穿行云州的本质。

远处海上的灯越来越多,像是一颗颗繁星升上了夜空,以足以将星空点燃的趋势,照亮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的海,像是潜藏了另一个世界。

齐晓问谢灵峙:“师兄来元洲,是为了谁?”

谢灵峙微微垂眸,回想起他来元洲的原因,谢灵峙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本应送出去的明晶玉佩,上面还有一滴红褐色的血。

谢灵峙原以为,奚茴死在了晏城,尸骨无存了。

行云州来接应的弟子的冷漠,与张典等人因失去鬼使后的无措,加之岑碧青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一句奚茴,无一不在击溃谢灵峙的坚持,他像个任人摆布的棋子,看似活得通透,实则从未跳出过行云州的规则。

于是他挣脱了行云州。

在那之后,他见到了云之墨。

谢灵峙也觉得有些荒唐,他与云之墨算不上友好,二人之间唯一的牵扯便是奚茴。云之墨神秘,他从未看穿过对方的身份,却在这一次会面了解得彻彻底底。

云之墨告诉他,奚茴没死,还告诉他,要他务必守好奚茴的一生。

“旁人我不信。”云之墨说这话时,谢灵峙难得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诚恳,他像是走入了绝境的兽,无路可退焦急地为奚茴寻找下一个依托。

谢灵峙对奚茴有情,有愧,他正直、善良、守礼,虽为脆弱的凡人,却也算凡人中有些护人本事的,若曦地中无神明鬼祟掺和,将奚茴交给谢灵峙,云之墨信他能护奚茴一生周全。

他像是托孤,自顾自地交代起自己的由来,从六万多年前的灵璧神君开始,再到他如今的计划,无一隐瞒。

谢灵峙就像是听了一段神乎其神的传说,头脑混沌,久久无法回神。

“她可知这些?”谢灵峙思来想去,只能问出这一句。

云之墨摇了摇头,他来不及说,也没有勇气告诉奚茴这些。他怕奚茴不顾生死也要与他在一起,更怕他会为此疯魔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他,他们短暂且快活地活过两三年,他再亲眼看着奚茴消亡。

可人这一生,如何能没有谎言呢?云之墨长了一颗拥有七情六欲的心,自明白有些牺牲心甘情愿,有些谎言迫不得已,而有些失去,也必须承受。

“若她问起我……”云之墨转身之际忽而道:“若她问起我的话,你就照实说。”

他虽凛然奔赴黑暗,却也不是一无所求。云之墨到底不是个好人,只愿奚茴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这一生,最好记得他的好,永远也别忘了她的影子哥哥。

思绪回归,谢灵峙回眸看见了齐晓那双好奇的眼,他问他此番来元洲是为了谁。

谢灵峙没有隐瞒,他道:“云之墨说,奚茴在临海的城里等我。”

十多日前的谈话,每一句每一字谢灵峙都记得清楚,君子守诺,他也不怕云之墨会用奚茴的命来欺骗他,何况那是奚茴,哪怕有一丝可能,谢灵峙也要找到她。

天灯散去,海边的人都在往回走,谢灵峙与齐晓已经吹了许久的冷风,明日,他们就能入城了。

渔姑节的热闹持续了好几日,一夜天灯的祈愿也不知能否被海女渔姑所见。

奚茴那日饮多了酒,被云之墨哄睡过去后便在屋中待了三日,三日不曾醒,这三日却一直梦连连。

也不知是否因为无意间碰见的女子所说渔姑的故事过于传神,加之晏城所谓的神女给她的印象并不多好,奚茴梦里的渔姑因为痛失所爱,心生恶意,只要是写在天灯上祈求爱情的男女皆被她的咒法分开。

奚茴那盏写了“长久”二字的天灯也落入了她的手中,她看见了奚茴与云之墨绑在一起的发,发狠地将那盏天灯摧毁、烧去,断了奚茴长久的念想。阴寒的声音催命符般在奚茴耳畔响起:“睁开眼看看吧,你所期望长久的人,将会永远离开你,天各一方。”

奚茴厌恶她这句话,更厌恶她的声音,她将手中的匕首刺去,像是要与那渔姑鱼死网破,就在她挣扎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茴!”

不是唤她小铃铛,此刻守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是云之墨。

何人会叫她“阿茴”呢?

奚茴慢慢睁开了眼,从与渔姑争斗的梦境中苏醒,屋中明晃晃的光有些刺眼,原来是小窗半开,照进了对面屋檐上的白雪。漓心宫寒颜香的味道让她没忍住皱了一下眉,再朝身侧看去,是两张熟悉的脸。

谢灵峙规矩地坐在床侧小凳上,而隔着一片珠帘的圆桌旁,齐晓正探头探脑地望来。

奚茴有些意外,目光扫过屋中,没瞧见云之墨,只能认为她的病又加重了,云之墨替她去寻大夫,至于谢灵峙和齐晓为何会在这儿她就不得而知了。

奚茴重新将目光放在谢灵峙身上,意外看见了他左脸上的伤疤,眼神闪过些许惋惜:“之前没有的。”

在她有勇气为护谢灵峙死时,他脸上是没伤口的。

谢灵峙也注意到她视线落处,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已经成了深红色疤痕的伤口,轻声道:“吓到你了?”

奚茴摇了摇头,恶鬼都见过,疤痕有何好吓人的?

她想问谢灵峙为何会来海边,顿了顿发现嗓子干得发痒,沙哑着声音还是没忍住询问了云之墨的去向。

“哥哥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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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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