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阳和启蛰』
第六十三章『阳和启蛰』
第二天,沈时曦和程周策一起来到了医院。
闻橙昨晚留在了这边,程周策满眼血丝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担心。
看到程周策身边跟着的沈时曦,闻橙才松了一口气。
看到沈时曦,闻橙有些疲惫的扯了扯嘴角:“时曦,抱歉啊,大过年的,还要影响你。”
沈时曦摇头:“说什么呢。”
程周策看着闻橙:“还是不肯见人吗?”
闻橙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后面的门被人打开。
闻橙回头,叫了声:“吴姨。”
吴娴朝着他们笑了笑:“刚刚老夫人都还在说听到了沈先生的声音,原来真的是。”说完,她看着人,“要进去看看吗?”
因为进食难受,周锦芸不怎么想喝水也不想吃东西,导致说话的时候嗓子很哑。
他只说了开头几个字,周锦芸仿佛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周策看着他,声音微哑:“好。”
对方说,周锦芸其实两个月前身体就已经很差了,那阵子她突然很积极的接受治疗,强撑着吊住自己最后一口气。
最近病情恶化,医生解释道,一个是确实身体到了极限了,然后就是老人家像是最后一口气突然松了,坚持不下去了。
整个人所有的精气神都像是被吸光一样,满身的疲惫。
沈时曦的手安抚的拍了拍程周策的肩:“我进去聊聊。”
整个人的精气神和状态都极好。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周锦芸缓缓睁开的眼睛:“时曦?”
“很庆幸,我等到了,谢谢你们圆了我的一场梦。”周锦芸偏头猛烈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她几乎是有些畅快的笑了出来,“不管,四舍五入,就当是在另一条人生线里,我和他依旧是好结局。”
沈时曦走到床边:“在这儿。”
他点点头:“如果不打扰的话。”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在知春庭时对方的模样。
虽然头发都白了,可完全不影响本人的气质和强大气场,仍能看出年轻时是多么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更不希望家人看着这样的自己而难受。
“我得承认,其中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放下了心,我其实挺担心的,怕我走了后,没有人能支撑着他。”
可现在对方已经变得极瘦,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
沈时曦一愣,周锦芸就笑了:“不懂我的意思吗?我还不信半半那小子没和你说过我和他爷爷的事。”
周锦芸看着面前的青年,扯了下嘴角:“坐吧,真的是好久不见。”
沈时曦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酸。
“进来吧。”
沈时曦的唇动了动,犹豫开口道:“医生说……”
一进去看到病床上的周锦芸的时候,沈时曦的步子就忍不住顿了下。
被戳破这个,沈时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懂,是自愿的,没强迫。”
周锦芸笑了下:“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其实是我总有种错觉,半半和我太像了,你和钰中也像,所以有时候看你们,有一种像在看平行世界的自己。”
周锦芸笑了声:“好,很好。”
沈时曦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对方不愿意见人了。
“我总是在幻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过激的举动,和他会是怎样的结局?会是再也没有了以后,还是一个和谐崭新的开始?”
沈时曦的声音很轻:“嗯,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早就……该死了,太痛苦了。”
“可是在面对同样的情景下,半半选择了和我当年不一样的做法,所以我就想啊,或许我可以通过看你们,来得到那个我想要的结果了。”
她突然开口问道:“是自愿的吗?”
穿着一席宝蓝色旗袍,背脊挺直。
说到这个,沈时曦突然想到了医生之前说的话。
沈时曦感觉心中一片酸涩:“您说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侧头道:“你可千万别想让我再吊着一口气,和半半又分开,那就是让我死不瞑目了。”因为没有什么力气,她讲话断断续续的,每讲一句,就要休息好久。
周锦芸的性子让她在程周策面前说不出这些话,可是在沈时曦的面前倒是能够直白的吐露出来。
“可惜,人生没有重来,我也不能控制变量来观察另一种选择的人生结局。”
沈时曦一愣,他刚刚听到说周锦芸不愿意见任何人,可是……要见他?
杀伐果断强势了一辈子的人不希望自己在临终前,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然后她收回视线,看着素白的天花板道:
“前阵子,我问了半半和你之间的情况,他说他终于等到了,那我……也终于等到了。”
沈时曦扯了下嘴角,他伸手握住人微凉的手:“嗯,恭喜您。”
或许人到临终,总喜欢回顾过往,人也变得话多起来。
“半半也好好的长大了,我也不算是辜负了他的临终嘱托。”说到这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周锦芸出神呢喃道,“就是……那争斗蹉跎的10年……真的,好不甘心。”
她侧头视线模糊的看向沈时曦,嗓音又哑又抖:“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短,相爱的时光太珍贵了,我们怎么能浪费那么久的时间……”
相爱的时间太珍贵。
沈时曦的手忍不住轻轻颤了颤,然后他才轻轻伸手给人拭去眼角的泪水。
周锦芸的视线缓缓聚焦,像是回神般看着面前的青年。
她说:“抱歉,让你听我啰嗦了,我现在有时候会有些不清醒。”
沈时曦摇头:“不啰嗦。”
“那我和你说说半半的事吧,他应该没和你说过,我走后,可能就再也没有人能跟你说详细的了。”
“你应该也好奇过半半为什么会养在我和程钰中身边,也想着,为什么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别扭。”
沈时曦抬眼看向周锦芸。
“其实之前楚仪和程筑是一对很相爱的夫妻,关系很好,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在生半半时候出了意外,楚仪产后并发症在ICU待了好久,最后几乎是去掉了大半条命,身子骨也弱了下来。”
“在生下半半之后的那大半年里,她大多数时候都在修养,整个人都泡在药罐子里。”
“程筑是爱楚仪到有点极端的那种人,这样情况下的他,对半半喜欢不起来。”
说着,周锦芸哼笑了一声:“你说,是不是还挺搞笑的,让人家怀上孕的明明是他,他怪一个孩子。”
“楚仪呢,大多时是在昏睡中,偶尔清醒的时候会让程筑把孩子抱过来,程筑总是说,她现在应该好好修养,孩子会哭闹打扰到她,就算是她想听听半半的情况,她不甚清明的时候也很容易就能被程筑几句话给糊弄过去。”
“可实际上那时候他全身心扑在楚仪的身上,将半半扔给了月嫂,完全不了解孩子的情况。”
“最后,是我和钰中回国的时候,才发现半半经受过着长时间月嫂的虐待,那人也知道程家人不好惹,倒也不敢真的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大概是偶尔不让人吃饱,或者掐一下人,让人哭到嗓子发哑也不管。”
“要不是我和钰中回来的及时,后面会发生什么还真的不好说,你说,程家这么大,家里也有监控,但凡是程筑上点心,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时候的事半半没有记忆,所以他也没当一回事,可是我和钰中还记得,那么小的孩子满身青紫的模样。”
沈时曦的手颤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有些难受了起来。
“那时候钰中很愤怒,也是他第一次拿着我的鞭子把程筑给抽了一顿。”
“于是我和钰中将半半给接走了,程筑从心底喜欢不了半半,那么他也没法发自内心的将人照顾好。”
“可事情是瞒不久的,随着楚仪的精神状况好起来,长时间见不到孩子,她总会发现不对劲,后来知道真相后,她的病差点复发甚至间接引发了抑郁,和程筑闹了好一通。”
“我和钰中就又带着半半回了一趟国,我们给了他们选择,孩子要不要留在身边。”
“那时候橙橙已经大了,不用人操心,可半半还这么小,楚仪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不足以支撑着她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她那时候太怕了,不敢请月嫂佣人,更是对程筑失去了所有的信任,觉得所有人都不怀好意,会伤害她的孩子。”
“痛苦之下,她艰难的做出了选择,选择让半半养在我和钰中身边。”
“直到在几年治疗下,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好了些,才来求我能不能将半半接回去。”
“楚仪很爱半半,半半又何尝不爱她,可是你要知道,中间分开的那么多年时光不是一句爱就能填满的。”
“楚仪对半半感到愧疚,半半也愧疚,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是不是自己让妈妈的身体不好,给她带来了痛苦。”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爱对方,却也亲近不得,这样的情况甚至可能持续一辈子,至于和程筑,那更是和解不了,毕竟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也无法弥补。”
周锦芸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最后她的精神实在是支撑不住。
在昏睡之前,她迷迷糊糊的想着,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啊。
她走了后,那孩子身边还能有谁可以让他放下一切防备、毫无负担的亲近?
很抱歉,和时曦说这些,就当是她的私心。
她好想有人能一辈子在半半身边,心疼他,再心疼一点。
看着人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沈时曦给人掖好了被子,才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寂静空荡的走廊外没有什么人,只有程周策坐在椅子上,微仰头看着炽白的灯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后,程周策才垂下视线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沈时曦。
或许是灯光盯久了,现在他的眼前出现黑白的斑块,甚至是有些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身前的人似乎是伸出了手,然后温柔的声音响起,他说:“半半,来,哥哥抱。”
程周策鼻子一酸,哑声开口:“嗯。”
他身子前倾栽进了沈时曦的怀中。
沈时曦紧紧的抱住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春节来到,街道上已经挂上了红灯笼,很热烈的模样。
映衬着雪色,是一副繁荣的盛景。
沈时曦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纵横交错的高架,堵成长龙的汽车灯勾出一副网状的璀璨线条。
沈时曦正打着电话:“爸,对不起,晚几天我再回去赔罪。”
那边的沈松笑道:“家人之间有什么说对不起的,还说什么赔罪,再说小木还在我身边呢。”他之前就听沈时曦说过大概的情况,“今年最后的春节,不要让那位老人家留下遗憾,我们之间还有很多时间,去吧。”
听到身后的声音,沈时曦回头看了一眼,程周策正从房间里出来。
见沈时曦在打电话,他无声的走过来,站在人的身后,脑袋微垂,前额抵住沈时曦的肩膀。
沈时曦反手向后探,摸了摸人的脑袋。
那边的沈松正问道:“要不要我也备点礼物,你一起送过去?”
沈时曦笑了下:“不用了。”
最后聊得差不多了,沈时曦道:“谢谢爸,除夕快乐。”
听到沈时曦挂了电话,程周策才出声:“今年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沈时曦转过身,认真的看着他:“你希望我回去吗?”
程周策垂眸看着他,哑声道:“抱歉,可能有点自私,但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
沈时曦轻轻的应了一声:“走吧,我们该去医院了。”
到医院的时候,因为是顶层的vvip房,倒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其他的病人,闻橙亲手将房间布置成了喜庆些的模样。
怕打扰到周锦芸休息,但其实并没有很多人在这边。
沈时曦进去的时候,周锦芸正好是清醒的模样,正侧头看着窗户上剪的窗花。
听到人进来的声音,周锦芸朝着他笑了笑:“除夕快乐。”
“奶奶,除夕快乐。”沈时曦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有个礼物想要送给您。”
周锦芸一下就来了兴趣:“什么?”
沈时曦从袋子里拿出卷好的宣纸:“去年在知春庭的时候,我看您好像挺喜欢我写的字的,所以想送一副字给您。”
说完,他垂头笑了下:“不过送自己写的字好像有些自恋来着。”
周锦芸问:“写的什么?”
沈时曦将宣纸渐渐展开:“应该算是祝福。”
行云流水的黑色字体一点一点展现,周锦芸也一个字一个字看了个清清楚楚。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她愣了一下,然后猛的笑出了声。
周锦芸一生中笑的时候都很少,偶有都是内敛的弯一下唇,笑意不达眼底,极少这样开怀的大笑,是明显心情极好的模样。
笑声让门外的程家人都愣了一下。
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周锦芸说:“好一个阳和启蛰品物皆春,就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这阵子以来,程家的气氛极致的压抑,所有人都觉得天塌了般,认为一件极痛苦的事。
只有沈时曦送上祝福,他说恶劣的环境已经过去,春回大地,美好和充满希望的时光即将到来。
没人知道,在十多年前,程钰中去世的时候,周锦芸就时常觉得生活无比艰难。
就连活着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可是,程钰中临终前留下过遗言。
说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到今年春天的玉兰花,想每年都看,请周锦芸替他看。
这像是一个枷锁,她不敢不好好活着。
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她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就仿佛就算去了地底下也有了交代。
欲盖弥彰般的说,不是我不想活,是天不让。
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程周策,也会因为家人的伤心而难受。
但自私点的角度来说,真正属于她的希望才终于到来。
笑着笑着,她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沈时曦上前给她顺气,周锦芸伸手握住他的胳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谢谢,真的谢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或许是心情好,周锦芸的精神是少有的不错,和每个人都说了很多话。
最后,为了不再打扰到周锦芸,人渐渐地离开,只有沈时曦和程周策站在她的身旁。
程周策用毛巾给她轻轻的擦着手,周锦芸侧头看了他和沈时曦一眼,轻声道:
“行了,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程周策声音沙哑:“嗯。”
看着周锦芸缓缓的闭上眼睛,沈时曦才和程周策一起朝着外面走去,身后有些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机会,以防遗憾我就先说了——
“新年快乐。”
程周策和沈时曦的步子一顿,然后缓慢的回应道:
“奶奶,新年快乐,明天见。”
幸运的是,周锦芸第二天好好的跟所有人都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仿佛是不想让家人以后在每一个春节里都感到伤心,周锦芸硬生生撑到了春节的最后一天。
是今年的大年初七。
这天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医生急匆匆的涌入病房中,过了会儿才走出来,跟所有人轻声说:“进去说说话吧。”
周锦芸的声音微弱,可还是努力撑着和每个人都好好的说了最后的话。
然后,她看着身边的程周策和沈时曦,气若游丝的开口,声音小到他们得凑近才能听到。
她说:“阳和启蛰品物皆春,也送给你们。”
不要把她的死亡当做不可消磨的痛苦,不要伤心太久,属于你们的未来会很美好,好好生活。
沈时曦的眼眶瞬间红了。
最后周锦芸似乎实在是累了,喃喃道:“半半,给我念一念那封信吧。”
是那年,他们短暂的分开时,程钰中寄的那一封信。
程周策哑声道:“好。”
其实不用拿出那封信,程周策早已会背了。
可他还是看着程钰中劲挺的字,缓缓的开了口。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程周策低低的声音响着。
周锦芸侧着头,看着外面湛蓝干净的天空,偶有一只鸟滑翔而过,发出清脆鸣声。
她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好累,可她听着程周策念——
外面的春日阳光明媚
白玉兰树的一小段枝丫探进了屋子里
压在我的信纸上
我探身将这截树枝给牵出去
却望见楼下灰色墙角的小猫在跳舞
所以
你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一起看
等你
泪水洇湿了枕头,周锦芸想,她的四季终于可以开始轮转了。
下一刻,心肺监护仪跳转成平直的一条线,声音尖锐的响起。
闻楚仪哭倒在闻橙的怀中。
沈时曦转身,伸手将程周策的脑袋压向自己的肩窝,他的声音颤唞:
“可以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