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7
第二十七章27
飞机降落的提示音响起,气流产生的颠簸让黎曼枝醒了过来。
她拿掉眼罩,嗓子有些哑。
“小谢,帮我倒杯水。”
一只握着纸杯的手随即伸了过来。
黎曼枝有些诧异小助理动作的迅速,侧头看去,却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她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水,而是支起身子往后排看了一眼。
小助理正坐在江云照原本的位置上,朝她有些心虚地打了个招呼。
“空乘被支走了,这里只有自己人。”
水杯又凑过来了一些,江云照声音放得很轻,是在为自己贸然换座位的举动辩护。
黎曼枝接过水喝下,微笑着说了句谢谢,随即借着打开舷窗遮光板的动作转开了头。
无非是些叮嘱,让她注意安全,如果再收到黎辉的消息及时和公司联络,如此种种。
姚导在刚才宣布,只要日出戏拍摄成功,今天就能提前收工。身后一时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她双手往后撑,仰头去看天空。
剧组拍摄进入尾声,有几个镜头要在海边拍,于是选了Z市作为最后一个取景地。
黎曼枝下意识要抽手,却感觉握住她的那只手带了几分怨怼般的力道。
电话是公关部的人打来的,上来就是一句话。
“你说,让我不要瞒你,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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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溼潤地吹拂而来,天蒙蒙亮,太阳还隐在海平面之下。
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坐得笔直,空着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掐住了大腿。痛感这时候经由神经传递,黎曼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再后面的内容黎曼枝听得并不真切,只是机械地应答着。
江云照的暗恋像一大笔筹码,诚心诚意推给她,可黎曼枝如今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恋爱这副牌局上,只好先想尽办法拖延与回避。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黎曼枝还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曾经精打细算用她来换彩礼的男人也有大手大脚在赌场撒钱的时候。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合理,当初她和家中签的合同给黎辉送去的无疑是一笔巨款,不劳而获的钱财挥霍起来自然是不需要心理负担的。
黎曼枝觉得自己挺平静的,像是电影里等了很久的大决战即将到来之前,往往有一刻喘熄的时间,所有的未知与不安都被压抑在海平面下,只要不去看,就可以暂时假装它们的不存在。
黎曼枝第一时间没吱声,心里却在想,自己的家乡和Z市在一个省,坐大巴两个小时就能到。前段时间忙来忙去,怎么把这一层给忘了。
即将要拍摄的是钟情和余执在逃亡路上来到海边看日出的戏份,已经失明的盲女怀念着曾经见过的日出,余执没有回答她的请求,却还是调转车头开上了环海公路。
周围人在收拾行李,交谈声与其它动静混杂在一起,乱哄哄响成一片。江云照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其中。
然而如今过去这么久,他却连短信都没有再发来一条。
黎曼枝和江云照坐在海边的礁石上。
窗外是蓝天和碧海,黎曼枝转过头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回避太明显了。
他在懊悔自己的破功。
然而等挂了电话,小助理走远了,她却察觉到江云照的眼神,先是看她的脸,然后低头看她的手。
只是,以黎曼枝对黎辉本人的了解,当初借钱被拒后,不出三天,他就应该再来联系自己。
“有电话。”
“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
江云照冷不丁出声提醒,黎曼枝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到小助理正拿着手机站在过道上。
“只是突然联想到了,感觉这个话题和今天这场戏很搭。”
江云照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慢慢黯淡了下去。
“即便你永远抓不住日出,也无法克制升向它的手……听上去很浪漫对不对。”
余光可以瞥见,江云照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就转过头来,却顿了几秒才回答:“现在聊这个,有点不合时宜吧?”
黎曼枝啊了一声,伸手去接,胳膊刚要擦到江云照的脸,却见他身子往后仰了仰。她侧头瞥去,看到他低着头摆弄手机,像在赌气——你不愿理我,那我也不招惹你了。
距离他的告白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也意味着,黎辉上一次联系她是一周之前的事了。
根据公司搜集的信息,黎辉的这次的一百万欠款是因为赌博欠下了高利贷。
黎辉是黎曼枝哥哥的大名,在她终于决定与家中的事做个了断后,周围的人都学会了察言观色地用大名来代替“你哥哥”这样的称呼。
“黎辉到Z市了。”
温热的触感覆上手背,江云照的手带着她的手,离开被掐痛的那片皮肤。
衬托之下,静坐着的两人之间气氛更显尴尬。
耳旁是海鸟的鸣叫声,黎曼枝回过神来。
昨天江云照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抽手离开了。黎曼枝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走出几步后,有些烦躁地抬手抓了抓头发。
黎曼枝看在眼里,手背上还残留着被覆盖过的温度。一周以来的刻意忽视在这一瞬统统返还而来,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江云照的心酸——剖白自己的暗恋之后不但没等到回应,反而被搪塞,即便如此也硬生生忍了一周。明明在床上是亲密无间的伴侣,当初在一起时也好好承诺过将他当做男朋友对待,如今却只能看着她守着满腹心事缄默不语。
江云照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沉默压抑得越久,爆发时越可怕。
黎曼枝口中是即将等会儿要念的台词。她抬起一只手往远处的海平面上虚无地抓握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去,继续撑在身后。
昨天他率先打破两人间的心照不宣,今天黎曼枝再次提起这件事,像是要做出一个确切的回应了。
他从十七岁起暗恋的女人,如今坐在自己身侧,许多个夜晚他们的身体曾毫无缝隙地紧密贴合,而这个清晨,此时此刻,他分辨着黎曼枝念白的言外之意,却沮丧地发现,自己仍旧无法完全读懂她。
黎曼枝是在这个时候转头的:“但是小江你知道吗,日出前后,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
聪明如江云照,当然知道黎曼枝不是在科普自然知识。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她的脸颊苍白而带着倦意。
“虽然光芒万丈,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黎曼枝说完后望着他许久,抿了抿嘴角,像是想做一个微笑的表情,却最终没有成功,“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但或许我还没有准备好把自己的另一面完全袒露给你。”
江云照的双眼在她说出“很开心”时不自然地眨了眨,黎曼枝猜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要与他分手。而在听到“还没有准备好”以后,江云照很轻地出了一口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即便不是现在,也迟早有一天要分开吧。
场务在身后吆喝着准备开工,黎曼枝把视线移开,转头去整理自己的造型。
这便是她给出的回答了。
在她看来,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固然可以支撑几年的暗恋,但这份情感又能持续多久呢?黎曼枝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好相处的人,男朋友交了无数个,过一段时间必然会换。
传统观念中的结婚生子并不在她的人生规划内,而她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只是当谈起恋爱后,那些平日里如漆似胶的男友往往都会因为她提到的“没有后代”,不约而同地将恋情保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最初她还会偶尔与恋人展望一下未来,然而每次都只能在对方眼中看到敷衍与犹豫。
于是她也不再问了。
化妆师们在此时走了过来,给两人做开拍前最后的补妆。
黎曼枝配合地转过脸,与江云照的目光再次对视。
多么漂亮的,带着光芒的一双眼睛。
黎曼枝平静地想着。
她能看出来江云照神情中的欲言又止,双眼迫切地望着她,听到那样一番话,他必然是想做出回应的。
会回答她什么样的话呢?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黎曼枝垂下眼默诵台词,选择不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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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导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太阳快出来了,大家都准备!”
远处海平面上的云层翻涌着,在靠近海平线的那端,已经隐约透出浅金色的光晕。
这场戏压力最大的是黎曼枝,因为这是一个长镜头,而且几乎是她的独角戏。
两人坐在海边,太阳在面前升起。钟情要像梦呓般念着台词,用日出的美来比喻爱的绚烂。
余执只是一如既往地般沉默着,而当日光照在他脸上,昔日里冰冷的脸庞也终于映出几分暖意。
“小曼、小江,今天一条过没问题吧?”
日出的一瞬极为宝贵,姚导追求实拍,而今天要拍的又是个长镜头。如果这一条没过就要再等一天,眼下拍摄已经进入尾声,剧组的人力财力都经不起耗。因此,姚导对两位演员的要求是这场戏最好一条就过。
黎曼枝闻声转头,向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全场肃静。
在导演喊出“Action”之后,像是老天也在助力,海风恰到好处地刮了起来。
钟情与余执并肩坐在礁石上,从他们背后望去,可以看到海平面上的云层在海风推动下缓慢地翻卷着,边缘的橙金色光线越来越浓烈。
“十分钟后,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吗?”
“嗯。”
钟情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刘海,开玩笑似地轻声说:“我现在是感觉不到光线的明暗变化的。余执,其实你可以骗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然后立刻带我离开。”
余执的语气波澜不惊:“太阳必定会在十分钟内升起,我没有必要说谎。”
钟情对余执的不解风情早已习以为常,自讨没趣地哦了一声:“既然都答应我来看日出了,能不能收收你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啊。”
在钟情说话的同时,远处的海平面上金光也逐渐充沛,云层的阴影几乎要被光芒吞没,太阳的轮廓呼之欲出。
鲜红的太阳没有随着念白结束立刻出现,双眼处于失焦状态的黎曼枝只能看到面前模糊成一片的金色。在下一句属于余执的台词衔接而来的间隙,她在心中复盘着接下来要说出的台词,却像是听到了心中那个钟情正叹息着询问自己。
“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但在我心中,太阳照常升起。”
你呢?一地鸡毛的家庭,无法长久的爱人,作品拍了许多部,进组杀青又再进组,演员生活之外,属于你黎曼枝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心里还会有太阳升起吗?
“看。”
余执只来得及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遥远的大海之上,像火苗烧穿了云层与海平面,金色的光点切断海平线,在视野之中不断放大。
钟情睁大了双眼,光芒映在她的眼中,如同点亮了她的视线。
她屏住了呼吸。
远处的监视器前,副导望着姚导逐渐沉下来的脸,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黎曼枝,出道多年经验丰富的黎曼枝,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卡壳了。
为了拍到日出,主机位是架在他们背后的,取景框中是两人沉默的背影,以及正飞快在海平面尽头升起的那轮太阳。
日出只有短短三分钟,剧组是现场收音,她需要在日出的三分钟内说完长长的台词。而他们面前架着的二号机则负责收集一些面部特写的素材,给后期剪辑的时候留一些变化与发挥的余地。
此时,耳机里黎曼枝的沉默长得过于明显,副导已经无法想象出二号机镜头下她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了。
他只知道,今天这场戏大概率要失败,而下一次合适的日出不知道还要几天后才能出现。
反应过来的不止副导,一时间,本就安静的剧组陷入更深的沉默。
监视器前,姚导已经有些泄气了,身子往后仰,靠着椅背捏起了眉心。
黎曼枝的双眼只聚焦了片刻。
太阳在模糊的视线中点亮时,她的心跳也重重错了一拍。双目清明的那一瞬,海浪重重天空高远,云层堆叠之间是明亮到灼眼的光源,自然面前人类的心事太过渺小,在剧组熬到过那么多次天亮,她第一次这样直面日出。
“抱歉,忘记你看不见了。”
剧本上没有的台词在耳畔响起,黎曼枝飞速地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开始念白的最佳时刻。
江云照在改词,为了给她救场。
来不及想拍摄结束后成果如何、是否需要重拍,导演没有喊“卡”,作为专业的演员,黎曼枝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演下去,用一切方法将这场戏圆回来。
二号机镜头中,余执将视线从飞快升起的日轮上移开,转而去看钟情。
少女的双眼睁得很大,努力却茫然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那句道歉。
“日出已经要结束了。”余执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语气却还是生硬的,“值得吗?等了这么久,能看到的景色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你甚至都看不见。”
“那又如何呢?”钟情终于回过神来,却是先笑了笑。她迎着朝霞闭上眼,发梢在海风中摇曳,“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代的电影里,大家总喜欢在人生跌入谷底的时候去看日出。当太阳升起,生活中的痛苦也像是一起变成了黎明前的黑暗,在阳光下一并消失。太阳日复一日升起,无数的痛苦诞生于黑夜又消失在黎明。人生就是熬过那一个又一个的黑夜,等到一次又一次日出。”
“人类的趋光性是本能,即便永远抓不住日出,即便它转瞬即逝,你也无法克制伸向它的手。之前在基地的时候,那些学者们一次次来问我,什么是爱,如何描述它,生理上的成因是什么。现在我想出答案了。一旦见过日出,即便从此永远站在黑暗中,也会记得当初看到的那份光明。爱也是如此,人类渴求爱,就像渴求光。”
远处的人群中,姚导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监视器里,太阳还在不断升高。钟情的背影在风中显得那样单薄,却又那样坚定。
“所以不用为我看不见而遗憾——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但在我心中,太阳照常升起。”
“卡!过了。”如释重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渐渐扩大开来的欢呼声。
黎曼枝的双眼终于再次聚焦。她面前是洒满朝霞而波光粼粼的海面,日轮平静地悬挂在海面之上。
在她面前的不远处,二号机的导演正准备收工,在检查拍摄到的素材时,他却忽地抬眼朝仍旧坐在礁石上的二人望了一眼。
监视器中在播放钟情念白时的画面,拍摄时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钟情脸上,而现在再次回放,他却发现在钟情念白的同时,余执的视线不知何时从日出上移开了,正专注地凝视着钟情。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静、克制,却因为日光的照耀而被点亮了双眼,让人禁不住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一股隐忍的、绝望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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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没错,日出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
江云照在黎曼枝起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开口了。
这让她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她站在原地,垂头去看江云照,却对上他笑着的眼睛。
“但是你看,即便如此,当看到太阳出来的一瞬间,人们依旧会被它的美震撼到失语。”一边说着,江云照一边也站起了身,他朝黎曼枝走了两步,站定在她面前。
“对我而言,既然我恋慕它的光芒,便也心甘情愿接纳它的冰冷。更何况,正因为日出时已经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所以在此之后的每一刻,世界都在变得更加温暖。”
江云照说着说着,整个人都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像是找到了解开一道数学题的思路,此刻一边将它展示给黎曼枝看,一边踌躇满志地准备在草稿纸上算出答案。
“未来还有很长,我可以等你准备好的那一天,等你向我袒露你的另一面。”
黎曼枝注视着他。
过往种种痛苦像冰川一样压抑在心中,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背负着它们生活。但此刻,朝阳中江云照的眉眼那样明亮,带着能融化寒冷的热度。那些被融化的情绪时刻有着翻涌上来的冲动,她不得不生硬地转开头,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将鼻腔中的酸意咽下去。
“小曼姐。”
不远处传来小助理的呼喊声,黎曼枝找到了离开的借口,迈开步子朝她走去。
“黎辉……有动静了。”走近后才发现小助理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黎曼枝抬头朝她身后望了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片场的氛围有些奇怪。
在刚才她与江云照在礁石上说话的时候,工作人员们已经开始准备收工了,此刻的海岸边乱哄哄的,大家都在忙着手头的事情。黎曼枝隔空与仍旧坐在监视器前的姚导对上视线,却发现她也正注视着自己,神情有些复杂。
即便此前已经有了准备,黎曼枝还是感觉到心里一沉,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
长期生活在镜头下让黎曼枝练就了捕捉旁人视线的本领,她扫视着片场,抓到了好几束匆忙从她身上移开的视线。而这些人无一例外,手中都拿着手机。
小助理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在热搜上。”
黎曼枝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像素带着年代感的照片。
小城昏暗的KTV包房中,少女脸上画着艳丽的妆,却难掩原本的青涩。她的头上、腿上都是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在她手中抓着的是碎掉的啤酒瓶头,末端还沾着暗红的液体。
闪光灯劈头盖脸照着她,她张大双眼瞪视镜头,眉毛紧蹙着,泪水在脸上反射出亮亮的细痕。即便是那样浓厚而拙劣的妆容也无法掩盖她眼中的情绪。
余怒未消,惊惶骤起,茫然的、无助的、脆弱的,像被蜘蛛网裹住的蝴蝶,在决绝的挣扎之后等待将要到来的审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