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娄知许落网
第一百零二章娄知许落网
五月初夏,入夜后天气依旧闷热不已,好在迎面吹来的风还是舒衬的。
穹顶星月俱灭,屋里的灯火也被穿堂风吹成一缕淡淡的烟,只剩一盏白纱灯在檐角轻轻摇晃,将两人的身影亦照映得摇摆不定。
青锋进来,战战兢兢点上灯,又战战兢兢退出去。
娄知许却还跪坐在矮几前面吃茶。
他脸上的鹰隼面具已经卸下,放在腿边,在灯火中狰狞。而他脸上扭曲虬结的伤疤,却是那面具还要瘆人。
丫鬟们进来奉茶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卫明烨倒是浑然不怵,只冷冷盯着他的眼睛,道:“娄公子今日所作所为,似乎与我们当初约定的,有所不同啊。”
娄知许“哦”了声,明知故问道:“有什么不同?”
卫明烨脸色阴沉得可怕,靠着多年的教养才能保持淡定,“娄公子忘记了吗?当初你来寻卫某合作,名义上为辅佐拓跋赫,谋取帝京,实则却是来寻卫某,帮你报仇。”
“那娄世子有什么高见?”
和心眼多的人一块做事,就是这点最麻烦。
马球场上的惊鸿一瞥再次浮现脑海,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都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因着她重新梳回妇人发髻,也更加令他亲切。
“可是现在呢?拓跋赫的人,你还未曾接管;陛下手里的兵马,你也尚未将其削弱。这样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情况,你却先把陛下给惊动了?作为盟友,娄公子难道真不打算同我解释一二?”
虽不见寒芒,但娄知许心里也很清楚,卫明烨绝非个良善之辈,不会平白做一个干吃亏的冤大头。倘若今晚他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只怕也走不出这扇门了。
娄知许露出赞许的笑,“卫世子英明,不过,您还是算漏了一点。”
娄知许心底暗哂,却还是坦白告诉了他:“陛下并非愚钝之人,不可能看不出来,拓跋赫此行目的不纯。估计使团还没出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大渝会趁着这次避暑之行,有所行动。所以他在安排人收拾恒春园的时候,也秘密安排了一拨人,去收拾另一个住处。”
“另一住处?”卫明烨疑道,“哪里?”
卫明烨笑着歪了下脑袋,不置可否。
“这个时候,我再派人过去煽动一下,你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那座山庄,他来京之前曾经派人打听过,的确是慕家的私宅。慕云月去岁就曾在那里避暑小住过,也是在那里,同卫长庚结的缘。
卫明烨微微眯起眼,上下审视他,没有确认,但也没有否认。
“届时陛下在混乱中驾崩,膝下又无任何子嗣。世子您占着卫氏血脉,和勤王之功,何愁不能问鼎宫阙?再不济,您还有西南十万兵马,以及通过控制拓跋赫,而掌握的大渝五万铁骑不是?”
他眯起眼,幽暗的目光宛如蛰伏在阴暗处的毒蛇,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猎物。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用毒牙一口咬断对方的脖颈。
可偏偏现在,那三千青丝再也不是为他挽起,腹中的孩子,更是与他毫无任何关系。
“你说拓跋赫手中刚接管了大渝五万兵马,你有法子将他们收为己用,届时再加上卫某在蜀中的十万兵马,南北两厢共同夹击,正好能助卫某问鼎至尊。而今只需按兵不动,制造乱局,让拓跋赫跟陛下先斗上几轮,等他们双方都力竭,我们再坐收渔利。”
娄知许也懒怠揣摩他的心思,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同卫长庚之间,隔着抄家之仇,夺妻之恨,还有……”
说到这,他顿一下,抬手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眼底绷起猩红血丝,牙根狠狠磨切,“就连这些疤,也是我为避开他的追捕,而不慎落下的。”
可还用怎么解释呢?
一场马球赛,原也不是他挑起的,他自然不会想在那里就动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罢了……
娄知许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卫世子想要那位子,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吗?”
“归云山上的漱玉山庄,也是汝阳侯府名下的一处私宅。”
娄知许心底暗骂,面上却不显,横竖现在他也没什么好隐瞒,便索性直截了当道:“诚如卫世子所言,娄某并非全无私心。这天下谁当皇帝,我并无所谓,但卫长庚不行。至于这其中的理由,世子这几个月应当也查得很明白了。”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真是一点吃亏的可能性,都要给扼杀干净。
话音落下间,窗口门外都齐刷刷响起利刃出鞘声。
“而今陛下和拓跋赫之间的关系,已是强弩之末,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燃所有矛盾。我正好可以去充当这枚火星,领着那群大渝人,趁陛下养病的当口,将行宫包围。世子再瞧准时机,‘及时’带兵过来‘勤王’,不仅能生擒拓跋赫,用以威胁大渝,还能博一个忠君护国的美名。”
“除非你还有其他什么神机妙算,否则也休怪卫某翻脸不认人!”
显然是要先听一听他的计划,再做打算。
“因那一场爆炸,陛下`身体正当虚弱,纵使他底子再好,也得在床上休养几日,没法操控外面的局势;而拓跋赫也因今日这起意外,同陛下闹僵。若我没猜错,整个大渝使团如今应该都被北斗司控制,依他们脾气,现在只怕对陛下的不满已经要到达顶峰。”
卫明烨凝眉看他,目光凛冽,带着几分被人驳斥后的不爽。
且归云山离恒春园相距也不远,卫长庚会选择那里,也不奇怪。
娄知许只含笑平静与他对望,声音不疾不徐:“陛下想给拓跋赫造一出‘空城计’,拓跋赫也不是吃素的,适才我说的那些,就是他派人打听出来的,当然,也是陛下故意漏出来迷惑他的。”
“哦?”经这一点拨,卫明烨豁然开朗,思绪跟着音调一道拖长,拖远,“所以陛下并没打算离开行宫,而归云山上的那座山庄,才是陛下真正给拓跋赫准备的埋骨之地?”
“正是。”
可较之刚刚的怒不可遏,他明显已经有所动摇。
垂放在膝头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因太过用力,指尖明显泛白,手也跟着微微打颤。
卫明烨敛眉沉思,面容隐在灯火昏暗处,辨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你的意思是,陛下料定拓跋赫会有异心,所以打算给拓跋赫来个‘空城计’,在他们动手之前,悄无声息地搬去归云山,只给拓跋赫留一个空荡荡的行宫。哦不,依照陛下的性格,行宫也不会是空荡荡,定也埋伏了不少人,准备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是也不是?”
卫明烨兴味地扬了下剑眉。
娄知许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又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从来都不是等来的,而是靠自己创造的。如今卫世子离那位子只有一步之遥,我这里刚好有一计划,能够帮助世子一步登天,世子可还愿意听我一言?”
卫明烨转着指间的扳指,绵长地“哼”了声,斟酌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却没有马上应允娄知许的话,而是问:“这主意听着是不错,卫某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有一点,卫某还想不通。娄公子一字一句都在替卫某谋划,可谓鞠躬尽瘁,然对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别告诉我,你当真只是想辅佐我坐上那把龙椅。”
娄知许低笑一声,“高见谈不上,就是有一点小小的筹谋罢了。这出真假空城计,乃是陛下的拿手绝活。娄某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和陛下一道征讨大渝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回,现在正好可以反向利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正是我和他清算一切的时候。我也不求其他,只求世子在杀死卫长庚之前,务必将我曾经受过的苦难,都让他尝上一遍。让他也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
他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像是终于触碰到了什么遥不可及的梦,嘴唇都跟着细细发颤,哽咽许久,终于念出声:“把她还给我。”
卫明烨眸光闪了闪。
虽没有明说那个“她”究竟是谁,可他心里却有了答案,记忆也如山呼海啸般,从一个早就被他遗忘的角落汹涌而来。
最开始,只是线人从帝京带回来的零星情报。她的模样,她的声音,都只停留在纸上,没什么具体的轮廓。哪怕是那日聊城夜市初见,他也不过是将她当成一个可以助他问鼎江山的工具,并没有其他想法。
直到那场帝京烟雨,将他们第一次联系到一块,于是之前打听的一切,就都有了具体的轮廓。
她有一双很灵动的眼睛,干净,明亮,胜过他所见过的所有山川与河流。起初,他也只是觉得漂亮,所以多看了一眼,又顺便送了一把伞,算作自己对她这惊鸿一面的谢礼。
原以为那朦胧烟雨中的一眼,就已经是巅峰。
却没料到,后来夜宴再见,那双清澈的眼眸被果敢和坚毅晕染,竟还能迸发出更耀眼的光,灼灼熠熠,把他头顶那片红枫都压了过去。
以至于后来那么多次午夜梦回,他都不曾遗忘。
这样的感情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但同时,他也无比清楚,自己要不起。
蜀王府的世子,名头听上去很光鲜,但实际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生母早亡,父亲不爱,继母又随时可能再诞下一个嫡子。他这个之位能坐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能靠自己。
旁人说他虚伪,歹毒,狡诈,他都无所谓。成王败寇,自古通理。只要笑到最后都人是他,他何愁不能让那些多嘴的人永远闭嘴?
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他都不能错。卫长庚可以不顾天下反对,一心一意娶她为妻;娄知许可以为她忍辱负重,放弃一切,只有他不行。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卫明烨似乎还能嗅到夜宴那晚的青竹香,然再睁开眼,他还是一字一顿地坚定道:“好,我答应你。”
“若你能助我成就大业,卫长庚,我替你杀;慕云月……我帮你指婚!”
“娄某多谢世子成全!”
*
拓跋赫的人,说难哄也不是那么难,说好哄,娄知许也的确费了一些周章。
但好在,因着之前帮拓跋赫将可汗之位以前收入囊中,娄知许在大渝这群人心中颇有威望,在计划执行那日,此行所有跟随拓跋赫来帝京的大渝暗卫,就都被他怂恿了过来。
行宫北角的一处假山,娄知许领着人,把假山前头的荒草拨开,假山底下便如娄知许前世记忆中那般,果然出现一条冗长的暗道。
“根据线人提供的情报,这条暗道能直接通往北颐那位狗皇帝的寝殿。今日行宫里的御林军,以及北斗司的暗卫,虽基本都被调去归云山,但天子跟前定然还留有精英,大家此行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轻敌。今日扎克我带了几人过来,就要带几人平安离开,这是我同三王子的约定,也是我对天发下的誓言,哪怕不能完成任务,大家也都要平安归来,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暗卫们压声回答,眼里俱都亮着亢奋的光。
“扎克先生就放心吧,您把这次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还给咱们每个人都配了落火雷,真要有什么危险,也该是那狗皇帝有危险。”
“就是。这次咱们三王子带着公主过来和亲,这诚心日月可鉴,偏那狗皇帝不识抬举!明明是他们北颐自个儿出现了内奸,让他险些在马球场上丧命。三王子好心好意给他送去补药,他不收也就罢了,还敢把咱们的王子和公主软禁做人质,威胁咱们老可汗拿土地和纳奉换人,简直卑鄙至极!今日哥几个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以后也没脸回大渝了!”
“就是就是。”
应和声很快响成一片,众人眼里的火苗也越烧越旺。
等他们都宣泄完,娄知许才捶胸顿足,无比懊恼地说:“说来说去,都是我粗心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为此还连累了三殿下。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我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各位身上了。”
说着,他高举双手,仰天一拜,脑袋触及地面之后,身体又继续延伸向前,直至完全与地面贴合。
这是大渝最高级别的礼仪,非可汗不能享有,如今却是对着他们这么一群见不得光的暗卫,个中情绪,不言而喻。
大家眼里不禁闪烁起泪花,俯身回以同样的礼节,便拿起手里的家伙,头也不回地钻进暗道之中。
直到最后一个人都走完,娄知许才从地上起来,却是没有跟着一块进去,只哼笑着骂了一声“蠢”,便转去林中,将怀里的信号弹发射上天。
“咻”的一道焰火声,伴随行宫深处落火雷“噼里啪啦”的炸鸣声、厮杀声,以及哭号声一块响起。
寂静的夏夜顿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娄知许嘴角却扬了起来,想着卫长庚如今是怎样狼狈模样,他便克制不住狂笑出声。脸上的伤疤随之拧揉在一块,夜色里瞧,分外狰狞。
料着时间差不多了,娄知许才拔腿迈入暗道。
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去帝王寝殿,查看自己的胜利成果,而是转道绕去东南角,皇后的寝宫。
这次计划,娄知许原本是可以不露面的。但想着大渝人粗鲁,万一伤着她,哪怕只是扯疼她一根头发,他都受不了。
而这处寝宫,也是他在分给那些愚蠢暗卫的地图中刻意圈出,不准打扰的地方。
这群大渝人虽莽撞,但对于上司的命令,他们还是不会违抗的。如今对比别处的凄惨,和这间小院的静谧,他们也的确把这一使命贯彻得极好。
灯火昏昏,将小院烘托得朦胧。
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也的确是她喜欢的风格。
娄知许一进院子门,心里就倍感亲切。
然花墙上群芳再如何盛开,也不及那茜纱窗下的一抹袅娜倩影。
有多久没能这样近距离看过她了?娄知许自己都快记不清。
那是前世眼睁睁看着她被火海吞没的肝肠寸断,亦是今生得知她被那个狗皇帝掳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能为力。这么一对比,之前他在大渝忍辱负重,被拓跋赫当狗一样使唤的痛苦,都显得没那么煎熬了。
好在老天爷还是有眼的,不会真的让有情人永远分离。
他的阿芜,两辈子都只能是他的阿芜,即便暂时分开,也终会回到他的身边。
就是不知道,今晚外头闹得那么厉害,她有没有被吓到?
这么晚还不睡,一动不动地守在门边,倒是让他想起前世,自己重病在床的时候。
当时,她也是这般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他想喝水,她就给他倒。卢龙城天气冷,他们的炭火不够用,她就拿手给他捂着杯盏,帮他把那半冷的水捂温,才递给他喝;他饿了,无论多晚,她都会下厨给他煮粥,再一口一口地亲自喂给他吃。
那样好的姑娘,当初他究竟是瞎了哪只狗眼?居然这般辜负她。
不过幸好,这一世,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肯跟他走,他必会用自己的余生,将过往彼此错失的那些美好,统统都弥补给她。
想着她再次见到自己会多么高兴,娄知许嘴角便克制不住上扬,举步想进屋,却是近乡情怯地在门外踟蹰。
扽了扽衣裳,又理了理头发,磨蹭许久,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熟悉的宫裙逐渐在眼底显出真实的颜色,娄知许眼眶都不禁溼潤,颤唞着声音,唤了句:“阿芜……”
倩影在灯下晃了晃,似也跟他一样激动。
娄知许再控制不住,冲过去就要把这朝思暮想的人揽入怀中,用尽所有力气抱紧。
然回应他的,却是一柄赫然刺出的红缨枪,和乔晚卿嘻嘻笑的脸,“哎呀,娄公子,你认错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娄知许脑袋“嗡”了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狠狠贯穿。血珠飞溅而出,彼此的衣裳都红了大片。
娄知许无暇喊疼,也没时间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出吃奶的力气,抬掌将枪头劈断,便捂着受伤的肩膀拼命往屋外跑。
可门口,慕知白早就已经恭候多时。
娄知许一出来,慕知白便迫不及待迎上去,笑吟吟道:“哎哟,娄公子啊,还真是好久不见。舍妹承蒙你照顾了这么多年,今日,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边说,边揉了揉自己的拳头。
五指在掌心“咯嘣咯嘣”接连作响,正应和着行宫内,不断被北斗司擒住的大渝暗卫,嘴里发出的声声哀鸣。
一阵夜风吹来,声音便飘去了远方。
慕云月坐在归云山的漱玉山庄里头,似乎都听见了,扭头看了眼窗外,行宫方向“噼里啪啦”不停炸响的落火雷,叹道:“闹得可真是厉害。”
卫长庚还懒洋洋躺在榻上,张嘴等她喂病号饭。不过几个弹指不见她回头,他便有些不满地拽了拽她衣袖。
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仿佛被她故意饿了好几顿一般。
慕云月忍俊不禁,舀起一勺她自己亲手炖的鸡丝粥,吹了吹,送到卫长庚嘴边,“别跟我装了,太医可都说了,你的手没什么大碍,完全可以自己吃饭。今日我最后再喂你一回,明天你可就要自个儿吃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