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卫琅也不纠缠,他垂眸掩去面上笑意,将茶瓮仔细置于桌案中的软垫上,缓缓盛出两盏清亮茶汤,再用竹匙往纾意那盏中撒了少许桂花,香气立时便随着蒸腾的绵白水汽荡漾开去,甜而微涩,得宜得很。
不碾不筛不点,虽不是什么文人雅士推崇的喝法,但只是她喜欢罢了。
纾意目光随着他斟茶,方才颊边的几分旖旎散作无痕。这般流畅的动作比从前可是熟练不少,想必是练过许多次的,她忍不住顺着那干净整洁的指尖往上看,匀称修长,骨节分明,再是经络线条明显的手背,她的探究戛然而止,停在卫琅的窄袖上。
怎会不好看呢?他就算身处如此简朴的风亭中也别有一份风流蕴藉。她抬眸,正好对上卫琅望过来那一双含情目。
“怎么了?”他轻软递来一寸柔波,将纾意浸润在其中,酥软了寸寸筋骨。
她口唇翕动,又垂眸笑道:“方才玩得累了,还未缓过神来。”
他将盏子放进纾意手中让她捧着取暖,一边将备好的酥饼置于炉上烘烤,再拨弄起炭火来,炉内红焰亮了几瞬,便将热气盈满了风亭。
檐下垂挂的金丝竹帘挡去寒风,触在廊柱上磕碰作响,平日不觉,现下倒显得有些吵闹。
卫琅备的乃是羊肉馅的千层酥,香料缠人的气味顺着炉火暖意层层漾开,闻起来与厨下现烤的差不了几分。他想得十分齐备,将联珠与陆诚打发得远远的,让他们自行玩乐,此处吃喝取暖一应俱全,且都由他来拾掇。
纾意看了发笑,连忙用帕子凑过去相接:“从前这般聪明的郎君,怎么今日也傻了?知道烫还不快吐出来?”
他来前特意买了一斤来,一同放在炉上热着。
他接过帕子遮掩自己一副烫得龇牙咧嘴的面容,只用一双眼去看她,口中含糊着:“哪儿就烫了?娘子亲手剥就,我怎能不领情。”
他这才反应过来,垂眸见着了帕上饼屑便有些不好意思,想伸手接过帕子自己来,可碰上她的手便一并忘了,只愣愣地看着。
卫琅笑着将栗子取来,再叮嘱她当心烫:“有我在,何须娘子操心?”接着便顺势将位置换到了她身侧,十分有分寸地贴了上去。
这炉火像是太旺了些,阵阵热浪往二人面上汹涌,仿佛一下子到了夏日。
这羊肉馅饼先前包裹在油纸中,外头的酥皮教水汽浸染得有些软了,可再经炉火一烤,又变得酥脆起来,一个个形如墨锭,再好入口不过。
好容易在口中翻炒过一遍,她又捧过放在一旁稍凉些的茶来让他含着,免得当真烫坏口舌。
面前的人不知有什么法术,总能让卫琅心若擂鼓,只要与她腻在一处便能忘却世间所有烦心事,他手中力道紧了紧,忍不住想立时起身来拥抱她。
那栗子许是与饧同炒,外壳油亮,圆鼓鼓的肚腹上开了豁口,露出内里金黄的栗肉来。她用帕子裹了一枚再顺着豁口一捏,完整的仁儿便从里头脱出,纾意捻着往他口中送,他自然欣然接受,只是忍着烫让栗仁在口中翻腾也不愿吐出。
卫琅见她喜欢,自己面上也挂上了笑容,嘴中虽用酥饼,却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连唇角沾上的饼屑也不知。
忽闻炉上毕剥一声炸响,二人一齐回头看,他不由失笑,只向纾意解释:“是炒栗子,许是炉火将栗子壳烤的崩开了。”
卫琅竟往后躲了躲,咕咚一声咽下口中茶水,目光也闪烁低垂起来。
她不由睁大了眼,这羊肉馅并不是细碎的肉糜,而是顺着肌理丝缕分开的薄片堆叠,在口中仍有三分嚼劲;许是用陈皮醪糟腌制过,各类辛香混于一处齐齐浸于肉中,再于唇齿间迸发。
二人便在这白雪红梅之间,安抚起了五脏庙。
纾意刚想夸赞便见了他这幅模样,便垂头取出帕子,再伸手为他抹去那处饼屑。
纾意用箸子拈了一块来尝,先是醇厚的面皮麦香,似乎还有一股乳酪的奶香,破开一层层的酥皮,便从脆薄变作了软韧,最后才是汁水丰沛的软弹羊肉。
有情人在一处,原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只需在浩荡大雪中依偎着,便是天地间最自在的去处。纾意侧首端详他乖乖含着茶不张口的模样,顿时起了玩心,她伸手去触卫琅线条流畅的下颌,再像话本子中的纨绔子弟那般上下摸了又摸。
“还有炒栗子?”纾意有些惊讶于他这般细腻周到的心思,“怀英今日原是有备而来,倒是我只带了一张嘴来享用。”
她藏着笑意,只垂眸凑近他,仿佛当真要亲吻他似的。
一时无声,他心尖急促,满心期待地等着,二人呼吸交错,唇间似乎只差那薄薄一张纸,似乎谁的心头颤动再厉害些就能碰上似的。
纾意忽地笑出了声,抽身捧起案上的炒栗子,蝴蝶一般飘出了亭外:“雪路难行,咱们早些回去罢,我去寻他们一块收拾东西。”
方才还近在咫尺的软玉芳泽这便跑了,卫琅坐在原处,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只能抚着盏沿轻笑,竟敢如此逗弄他,日后定要想着法子补回来才好。
待收拾好一应物事天色便阴沉了,雪意愈重,正好登车回府。
路上卫琅又买了几斤炒栗子让她带回府中,说让伯母和小砚清也尝尝,只是栗子多食气滞,不要贪嘴便是。
二人府门也近,纾意立在自家门上,依依不舍地看他进府,又转身和自己示意,这才往徐氏院中去。
一家人一同用了夕食,外头风雪愈大,也不知父亲在途中如何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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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风将青山县的一应事务交待好,再收拾行装,与卫琅派来的军士一同登上回白玉京的车驾,只在安王事毕后返回。
途中歇脚的小驿裹上厚厚一层雪,除去门上新挂的桃符再无什么新年之意,内里只有两位轮值的小吏,见了他与几位军士同行便以为是差事在身的朝臣,连忙来迎。
“郎君辛苦,年节里大雪纷飞还要出门公干,快请进来先喝盏热茶汤罢。”
林鹤风叉手客气,不言其他,只说着辛苦驿丞、新禧之类的话。
小吏看过身牌,便为几人安排好房间茶饭,又生了暖炉,虽十分简陋,但也能平安度过这一夜风雪。
他安置好自己的贴身包袱,里头不仅有青山县丞为他写的陈情书,还有他从那歹人处拽来的腰带、偷偷揭下的有他样貌姓名的通缉令等等证据,再加上这次遭遇追杀时驿馆郎君们的供词画押,都是能将林柏风落实罪名的铁证。
他借着昏暗烛光,在铜盆中看自己的面庞,心中不免涌起几分复杂心绪。
次兄,不知你再见我,会是何种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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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内近日有一奇闻,失踪了三年的工部侍郎林鹤风原以为被洪水卷走,没想到今日又回来了!
他满面尘霜、涕泗横流地寻上安平伯府的大门,教四邻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年节里四下无事,便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都蜂拥而至来看这样的热闹。
恰逢老夫人院中的婆子出门采买,见此连忙请林鹤风进府,又回院禀报,老夫人听后连忙来了门上,母子俩立时抱头痛哭起来,让在场诸位看着了这样感人的场面,十分满意地带回去做拜访亲眷的谈资。
林柏风也在府中,听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惊惧交加,差点没接上气来。
二房夫妻两个在厅中腿也软了,他恨不得就此撒手人寰,这样也不必再受接下来的苦楚。
“怎的、怎的还能回来呢!”张氏颤着手摔了茶盏尖叫,“经那洪水一淹竟还能有命在吗?”
她又转而推搡魂不附体的林柏风:“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
他浑身冷汗湿透面色苍白,只软在圈椅中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听错了?被洪水冲走的人还能回来?”张氏去摇晃传话小厮的领子,“是假的,是死人是鬼,一定是水鬼!”
“怪不得今岁做何时都分外不顺,原是有这样的鬼缠上咱们了……”她双目无神,在厅中胡乱踱步,“一定是水鬼,他来找咱们报仇了。”
周妈妈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这夫妻俩现下一个呆傻一个癫狂,偏半点正经事也做不得。
“夫人,你得快去门上相迎啊!老夫人已然赶过去了,咱们无论说什么也得做出个样子来,哪能在屋里缩着不见人呢。”
“是,我得去迎他,我得去迎他。”张氏点头,又用帕子抹过额上汗珠,再让周妈妈替她收拾钗环脂粉,好出门见人、作个欣喜不已的样子出来。
她扭头便见了林柏风那副怕死的模样,又上去推搡:“你还愣着做什么!若是不去更要被人疑心!这次非去不可!先将外人一双眼糊弄过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反应,与张氏一同软着手脚去门上相迎,再被寒风一吹,顿时手脚都僵硬起来一直凉到了后心,立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林鹤风一张脸熟悉又陌生,他方与老夫人哭过一场,现下正和自家母亲叙话说这几年在外艰辛,老夫人还着人去安乐坊请徐氏与子女前来。
他红着眼眶,远远见着了从府内赶来的安平伯夫妻俩见鬼一样的神色,便又绽开一个笑来:
“次兄,别来无恙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