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一百零一:正文完
第一百零一章一百零一:正文完
雨滴拍打着潮湿冰凉的洞壁,噼啪的响声把人的思绪带到七月那天。雨打竹帘,雨过天晴后,日光透过竹帘的一道道缝隙洒在静谧的后院里。
崔沅绾就在那时醒来,然而她真正想起久远的上辈子的事,却是在生死危亡的野外,在这个山洞里,在搂着昏迷的晏绥惊慌失措时。
望着晏绥失去血色的脸,过往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想起来了,二人的初见比她所认为得更早。在无数次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她跟着一群闺中好友泛舟游湖,赏花祈福,那时她被簇拥着,从没注意过那道默默注视自己的身影。
可笑的是,如今她被遗弃在这荒山野岭里,曾经的闺中好友早成了过客,而她曾经轻视的、从没放在心里的人,竟陪着她承受下所有苦难,哪怕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依旧一声不吭地抗下全部。
晏绥……晏绥……
真是个疯子。
崔沅绾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断线一般往下淌着。
“晏慎庭……你不能死……”崔沅绾哀声苦求着,外面的雨仍在下着,可天上已经出了太阳。他一定要撑到救援到来啊。
崔沅绾再也忍耐心中的苦痛,哭声盖在雨声下,凄凄惨惨。
“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你……”软布已经用完,一小瓶桃花散都折了进去。她的衣裙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柴火烧尽,被褥尽湿,她没办法再说冠冕堂皇的话,再叫晏绥拼一口气,苦苦支撑下去了。
她回到了丘园,屋里的装潢再熟悉不过。
“快……快救他……”
“好妹妹,你就让我进去罢。我实在是有要紧事要跟崔娘子说,半点耽误不得。”夏滔滔晃晃手里的信,话语急切。
崔沅绾把晏绥抱得更紧,泣不成声。
情况不妙,就连一向骄矜尊贵的崔娘子都显得落魄,哭肿的眼肿胀得似核桃,更别提几乎毫无生气,伤口溃烂的晏绥了。
“这信事关崔娘子心头的秘密,可不能假手他人。再说我还有旁的要紧事,非得当着崔娘子的面说出来不可。我先在外面候着,等崔娘子来唤我。”夏滔滔走远,留给绵娘一个潇洒的背影。
“崔娘子莫急,我们的人来了,这就往回走。”炔以赶忙整理思绪,一面把晏绥冰凉的身子背在身上,一面观望着山洞这边的情况。
“主子!崔娘子!”
绵娘满眼心疼,给崔沅绾掖好滑落的被褥,低声道:“姑爷的毒解开了来。大夫说,那毒藏得深。要是再晚些送来,毒侵入心脉,便再难救治了。姑爷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都要撑着身子往娘子屋里瞧几眼。见您没事,才敢回去。”
夏滔滔心里觉着有理,可面上还是佯装微恼,嘁了一声。
“他怎么样了?”声音沙哑不堪,秀云忙喂了她一口水。
秀云的手按在崔沅绾的额前试探,“老天庇佑,烧退了。”
“毒还没解除,快下山找个大夫来看看。”崔沅绾撑手堪堪站起身来,见炔以就要走,忙开口吩咐道。
她是贵女,要有尊严地活着。于是晏绥无意间拉开距离,把沾血的胸膛敞开在外,不要为了他,叫来救援的人看轻。
崔沅绾轻咳几声,拍拍秀云攥紧的手,安慰道:“我没事。”随即稍稍挪动身子,绵娘以为她要起身,忙拽来衣架上摆着的几件衣裳往她身上套。
是秀云在唤她进屋来伺候。
*
丘园。
为首的是炔以,后面是紧跟过来的秀云绵娘,再后面是夏滔滔与车夫。
只是他的小心思被压在崔沅绾漫无边际的苦痛之中。什么脸面,什么尊严,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在一条人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身子便软了下去。
绵娘眼下乌青,显然是几日都没歇息好的样子。尽管困得站不住脚,仍强打起精神,好声劝道:“滔滔姐,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呀。娘子发了烧,身子乏得紧,眼下还没醒。你就叫她再歇一会儿罢。我保证,娘子一醒,我就给你报信。再金贵的信也没娘子的命重要呀。”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崔沅绾看炔以还未行动,急得哭喊地叫他救人。
“娘子,你没事可太好了!”平日里稳重的秀云,此刻也按捺不住失而复得的心情,跪在崔沅绾脚边,大声说着思念。
就算昏迷不醒,晏绥仍安然地躺在崔沅绾怀里。他好似并不惧怕死亡,只是想在弥留之际,离崔沅绾近些,再近些。贴着她柔软的身子,但不能贴得太近。
“来唤你?放屁!娘子要是醒来,第一想见的肯定是云姐儿和我。”绵娘跺脚,听到屋里传来动静,忙小跑过去。
绵娘按捺下心头激动,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天冷,门扉一开一关,凉意就窜到了暖和的屋里。
“娘子!娘子!”
在万兽丛生的山林里,她的求助显得那般渺小无助。
接着,闲散的思绪蓦地被一声声高昂的叫喊唤回。
崔沅绾虚弱不堪,眼睫轻颤,隔了许久,才看清眼前事物。
夏滔滔被绵娘拦在门外,就算恳求多次,绵娘也不肯松口。
“我……”
慢慢的,声嘶力竭地哭喊叫她头疼不堪,整个人怔愣起来。
绵娘搂着夏滔滔的肩,揽着往回走,一面劝道:“叛党余孽皆伏诛获罪,眼下都被关押在诏狱里。天下平定安宁,不会再有坏事发生了。若滔滔姐急得紧,不如把信先给我,我等娘子苏醒,马上把信递上去。”怕夏滔滔心有芥蒂,又凑到她耳边,耳语道:“这几天姑爷转醒几次,每每醒来,都恨不得把夏党众人撕碎,尤其是跟夏府扯上关系的人,眼下谁听了都觉得晦气。滔滔姐你身份特殊,不如赶紧出去避避嫌。万一姑爷伤养好要翻旧账,可怎么办。”
炔以眼神好,一下便看见山洞里紧紧依偎的两人,话都顾不上说,忙奔跑冲了过来。
原来这会儿天晴了,那群期盼已久的身影终于出现。
“什……什么。”崔沅绾眼眸光亮聚集,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去。
炔以说是,“事情紧急,崔娘子也赶快跟着女使下山罢。”
耳边的哭喊声被隔绝在外,几经波折,总算平安地从大山里走了出去。
终于从苦难中得到释放,再做一件事,她也就解脱了。崔沅绾脑子转得慢,只觉耳边的哭声与说话声离自个儿越来越远。
秀云绵娘呼哧呼哧地跑来,喘着大气时,泪水就要把这方山洞给淹了。
“娘子是要去看望姑爷么?”秀云将她的发丝撩到一旁,轻声问道。
崔沅绾摇摇头,“他在屋里安心养病就好,等我闲下来,再去瞧他。”
秀云应声说是,估摸小两口历经生死,心里都别扭着呢。
绵娘胆大,不解问道:“那娘子更衣是要去哪里?”
崔沅绾:“先把滔滔给叫过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绵娘撇嘴,“方才滔滔姐还想过来给娘子递一封信呢。我问过,那信是老家的夫人托她捎来的,想是与大姐的事有关。滔滔姐还在前面连廊里站着呢,我这就叫她过来。”
崔沅绾点点头,叫秀云随意给她挽个髻,靠着软榻等人。
夏滔滔走进屋时,秀云绵娘一并退下,屋里只剩这有要紧话要说的二位。
夏滔滔欠身问安,不说废话,直接上前来把信递到崔沅绾手里。
崔沅绾原被晏绥养得丰腴娇艳,便是洛阳最艳的牡丹也逊色她三分。而今她神色憔悴,浑身透着一股病气,与从前明艳模样判若两人。
夏滔滔看见崔沅绾颤唞地展开信,信只一页,她却用了很长时间看完,目光在寥寥数字间徘徊留连。
“果真如此么。”崔沅绾失魂落魄,活生生地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气神,如一具行尸走肉般。
心里飘忽不定的猜想被当年事的见证者亲口落实,明明离想做的又近一步,可崔沅绾的心却彻底空虚下来。
不过正值要紧关头,她万不能在这时候泄了气。崔沅绾逼着自个儿凝神,抬眸看向夏滔滔,说道:“方才听绵娘说,你还有要紧事要说给我听。是什么呢?”
夏滔滔沉声,“娘子刚醒,想是不知叛党现状。”
崔沅绾应声说是,示意夏滔滔继续往下讲。
“夏……夏府上下一百二十八口人,仆从里,汉子流放西北,女使婆子皆充妓。夏昌和他的子女,儿媳与女婿,年后斩首于市。林家满门抄斩,与夏家一起年后行刑。官家念及嗣荣王妃外家公私分明,揭发夏昌贪污军款事实,减轻罪责。嗣荣王外放做闲散官,年后携妻女去到封地,此生不得再入汴京城。夏党贬得贬,死得死。那晚夏昌被暗卫军与禁卫军包围,太子与二皇子站在城楼上看着夏昌一步步被逼入绝境,一夕之间兵败,这已经成为民间的传说了。”
崔沅绾颔首,依旧示意夏滔滔继续说下去。
“夏昌做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被官家昭告天下。百姓都以为夏昌被关在诏狱里,实在不然。”
崔沅绾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
夏滔滔眼眸淬火,她也恨夏昌,把她最爱的夏夫人也染了一身花柳病。她恨不得亲自手刃夏昌,但她心里也清楚,崔沅绾比她更想做这件事。
“崔娘子,夏昌在成安楼里躲着。那家酒楼在京郊,荒废许久。他窜逃出狱,想趁今晚偷偷出城去。他不想死,就算身边的人都死了,他也不在乎这些命,他只在乎自己。”
夏滔滔说罢,跪在崔沅绾面前行大礼。
她知道崔沅绾的野心,有些事,她无法做到,但崔沅绾可以。她知道,眼下崔沅绾心里想的,同她想的一样。
崔沅绾将那封书信投进点点星火里,看着王氏的字迹被火苗一点点烧成火,心下了然。
“我会去做的。”她说,继而又反问道:“夏昌在成安楼里躲着,这事诏狱里的狱卒都未曾察觉,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夏滔滔有求于人,便不做隐瞒。
“是林之培告诉我的。”夏滔滔说道,“崔娘子昏迷这几日,外面发生了许多事。林之培被刺伤,活不了多久。临死前,他来找我,揭发夏昌的秘密。他说,崔娘子会去的。”
崔沅绾不自主地想起上辈子林之培那风光样子,当真是讽刺。
“林之培也逃出来了么?”崔沅绾轻笑,摆摆手,叫夏滔滔退下。
待夏滔滔走了几步,崔沅绾蓦地叫她停住脚。
崔沅绾犹豫再三,仍开口说道:“往后的日子光明灿烂,钱庄适合你,你就在那里一直干下去罢。若有意,就挑个如意的郎婿。若无意,一人过日子也算快活。这一路走来,你也辛苦。过个好年,好好歇息,迎接来年的新生。”
乍听这话说得圆满,仔细听起来,倒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不过夏滔滔也未多想,随口应下,又说这就备好马车,待天黑人少时再过去。
送走夏滔滔,崔沅绾并未停下脚步,起身朝晏绥屋里走去。
往常二人黏糊的时候哪里想过分屋睡,眼下她住的是主屋,晏绥睡得却是次屋。
来到他院里,老远便见皱眉悲戚的炔以,守在门外,如一座雷打不动的青山,只是却蒙着一层死气。
一半是为了晏绥,另一半,想是为了承怡县主。林家满门抄斩,县主与林之培的婚姻就此切断,从这段荒谬的联姻中得到解脱。只是嗣荣王却就此败落下去,县主在外地,炔以在晏绥身边,有情人再不得相见。
“崔娘子,主子时昏时醒,身子状况并没有转好。”炔以叉手行礼,“方才大夫来过一次,主子怕是要睡到二半夜才能转醒。”
崔沅绾抿唇轻笑,“无碍,我进去看看他。今晚约好与公主县主出去到相国寺游玩,估摸要晚些回来。不过等我回来时,他也不一定能醒过来。”
崔沅绾的话半真半假。今晚她要做大事,不欲拉公主县主下水。不过当着炔以的面提县主,也是故意激起炔以心头波澜。手一松,就把她给放了进去。
屋里暖和得紧。
红泥小火炉上烧着一壶热茶,茶香四溢,悠然自得。炭火炉烧得噼啪作响,走近还会发现,床头几燃着晏绥最喜欢的冷香。
有褶皱的被褥,随意搭在圈椅上的大氅,喝了半口的热茶,屋里的物件都在告诉崔沅绾——此刻,晏绥真真切切地活着。
崔沅绾坐在床边,给晏绥擦拭着额头泛起的汗。沉稳的呼吸声咚咚响在她耳畔,崔沅绾轻轻勾起晏绥的小指,大拇指相合,盖了个章。
她静静看了许久,最终俯身,在晏绥的脸颊上虔诚落下一个吻。
“再见。”崔沅绾轻声说道。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把我拉出那个困我多年的泥潭子。谢谢你,专横霸道、热烈浓情地爱着我。虽然时常不顾我意愿,但你令我惊讶,你竟然在学着我喜欢的方式,去爱我。
谢谢你,愿意爱自私自利、攀炎附势的我。
崔沅绾慢慢把手指抽离出来,给晏绥掖好被角。最后的肌肤接触,是给他抚平皱着的眉头。
“那么,我的郎婿,好梦。”
她轻轻走来,轻轻离去,若非冷风顺着门扉开合窜进来,估摸谁都以为,她从没来过。
崔沅绾宁愿众人都以为她从没来过。
掀开车帘,还有三日就到年三十了。繁华熙攘的美景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未有过半刻属于她。
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宿,纵使深情如晏绥,也不过是一位过客罢了。
她曾死在飘着鹅毛飞雪的寒冬日里,她知道,冷死是什么滋味。如今也是冬日,只是今晚没有飞雪,没有明月,什么都没有。
成安楼里亦一无所有,楼不高,只空旷的一层。进去时一片黑暗,不过桀桀的笑声透露了隐匿在黑暗之中,那人的身影。
崔沅绾点亮灯烛,放在脚边,靠着微弱的光继续向前行走。
“夏昌,出来。”
崔沅绾特意换了一身死士的装束,发丝高高挽起,声音冷淡,瞧起来与一位普通的女刺客无异。
远处有一道佝偻蠕动的背影,崔沅绾知道,那只会是被何胄踢断几根肋骨的夏昌,也不知他受了重伤,是怎么跑出来的。
夏昌瘫倒在地,只是笑着,笑声阴森,直到崔沅绾停在他面前,才舍得转过身来。
夏昌半张脸早已腐烂,被蠕动的蛆虫啃咬着,时不时有条吃饱的肥虫掉落在夏昌挺着的肚子上,继续朝上爬着。
见了面仔细观摩一番,崔沅绾才知道,夏滔滔给的消息有误。
夏昌跑到成安楼已竭尽全力,根本无力再跑出城苟活于世。他叫林之培放出消息,不过是吸引崔沅绾过来,同归于尽。
“锃——”
宝剑出鞘,剑声凌厉。下一刻,剑就抵在夏昌脖颈边。只需轻轻一划,夏昌的命就此结束。
来的路上,崔沅绾心里便做好了与夏昌对峙的准备。只是真相尽在眼前,她的声音竟颤唞不止。
“为什么要杀我大姐?”她出口问道。
夏昌扬起嘴角,一口黄牙似在嘲讽。
他哑着声音,抬头仰视着崔沅绾,“崔娘子不妨把话说全。你应该问,我干甚要把连月事还没来的大姐,先奸后杀?”
“无耻!”
崔沅绾气得眼眶泛红,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奸|杀幼女说得如此轻松!
剑锋把夏昌肥肉堆积的脖颈划了道长口子,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惨不忍睹。
夏昌乐于见崔沅绾气急败坏的模样,装模作势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清清嗓子,揭开当年的事实。
“她与另几位女童无异,不过是崔家的而已。谁让她撞见我与四儿媳做那档子事呢,、那地方如此隐秘,就连夫人都不知道,她一来做客的小女娃居然能摸到路。老子当时酒劲上头,一个女人根本不够搞。老二还立着呢,只能拿她开刀喽。后来老子得知,她是崔家的人。啧,难搞。干脆杀了就好了,省得再生出事来。”
夏昌看着崔沅绾气得扭曲的脸,心里愈发畅快。死之前恶心恶心其他人,还是个大美人,死而无憾。
“阳光下无新鲜事。不就是睡了一次么,睡几岁的,睡十几岁的,睡几十岁的,有什么差别呢。我说过,我也睡过几次小女娃,那又能怎样,给点钱封嘴就行。谁知你娘,就是那不知好歹的王氏,发现大姐下面流血腐烂,几乎把全城的大夫都请到家里看病。本来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到最后只好把大夫仵作都杀死喽。下一步就是杀王氏,只是听人说,她疯了,她说不喜欢女娃了,一心想要个男娃。疯了也好,我犹豫再三,没动手。”
夏昌往后一仰,头靠着案几,满不在意。
观摩着崔沅绾的怒火,半晌长哦了声。
“现在想来,原来那王氏是假疯。我当真没做错,要是把王氏给杀了,崔娘子想是还不会知道这么精彩的真相罢。”
绕了一个大圈子,沾血的衣裳,惊惶的娘,闭口不提的忌讳……
大姐不是病死的,是被夏昌一步步杀死的。
权势大于天,那时没人敢与他作对,有气只能认命,死往肚子里咽。
崔沅绾提起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夏昌的下`身。
“恶心的狗。”崔沅绾说道。剑锋一转,作恶多端的命根子终于被割了下来。
“啊!”
夏昌没料到她这步动作,狰狞的脸浮现痛意。
“你……你……”
夏昌狼狈地向后爬去。他以为崔沅绾能给他个痛快,不曾想却是要折磨他致死。
“这一剑,为大姐,和那些枉死的女童。”
剑锋把沾血的污秽物扔到一旁,踩住夏昌的腿,从腰间利落地掏出匕首,剜出夏昌的眼珠,扔到一旁。
“啊!”
夏昌疼得满地打滚。
“这一剑,为我无辜的家人。”说着,拿剑刺穿夏昌的腹,毫不留情地把剑□□。
血迸溅在她鞋上,她却毫不在意。
最后一剑,刺在了夏昌的心上。
开膛破肚,心脏停止跳动。夏昌求饶的声戛然而止。
血迸在崔沅绾的脸上,被她抹开。
“这一剑,为我自己。”
若大姐安好无恙,王氏便不会有重男轻女的偏激性子出来。她不会下嫁林家,不会有那悲惨的一生。
霎时,大火熊熊烧起,卷起破旧的帘子,爬遍腐朽的梁木。几根柱子倒地,带起更大的火来。
烟尘味呛人,崔沅绾却毫不在意,放声大笑。
“还没有结束……”浓烟叫她踉跄几步。一转身,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林之培。
“还有你小子。”崔沅绾轻笑一声。
前世今生,所有的仇,都在这场大火里解决了罢。
“林之培,你想怎么死。”崔沅绾持一把沾血的长剑,快步走了过去。
火光中,林之培的眼神诡异幽怨,隐隐闪过一丝快意:“我站着死。我什么都不做。你沾了夏昌的血,就算从这里出去,也会有一身花柳病。”
林之培唉声叹气,“嗳,得了花柳病,晏绥还会要你么?你骄傲不肯低头,这张脸要是被毁了,你还会受人喜欢么?你会跌下神坛,染上我的腐朽气。还有有人爱你么,还有有人敬你么?”
杀人诛心,换做没活过一次的崔沅绾,她会被林之培的话击败。可眼下站在林之培面前的,是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的人。
她不会在意小人的话。
“什么你的?”崔沅绾一脚把林之培踢倒在地,“我不在乎花柳病,我也从未想过从这里出去。我要的是同归于尽,杀了你,也不枉老天叫我重活一次。”
“没想到罢,你口中的小贱人又活了过来。你厌恶的糟糠妻,此刻把你踩在脚下。”
崔沅绾狠狠踩着林之培的胸膛,喃喃自语,脸上激动神色愈发明显。
火光映得她如地府里爬上来的阎罗,林之培心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崔沅绾却嘘了声,眼神近乎癫狂。
“你听不懂,但无论前世今生,骨子里都是一个人。低贱、卑劣、不知好歹。”
崔沅绾用剑挑断林之培的手脚筋,让他只能像蛆虫一样攀爬扭打。
林之培痛苦叫喊,崔沅绾眼神一冷,“我说过,你要安静。”
她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想着在山里是如何做烤兔的,把林之培当做一头畜生,肆无忌惮地刮着。
她让林之培撑到最后一口气。
“上路罢。”
她笑得灿烂而又残忍,一刀划破林之培的喉咙。
火势愈演愈烈,在林之培断气的那一刻,无数梁柱倒地,火舌似要把所有物件都烧之殆尽。
可这一刻,是崔沅绾经历过的,最静谧安宁的一刻。
“都结束了。”她低声呢喃一句。
匕首,长剑如脱缰之马,洒落在地。
她没辜负老天,也不敢多做奢求。
她有着最惊艳的容貌,有着最精妙的才情,可她的心千疮百孔。
十六年来,她都被灌输着家族为先的理念。她没辜负家族,没辜负任何人。
只是,再也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了。
崔沅绾被熊熊烈火包围着,她找到一个空旷的角落,远离夏铱誮昌,远离林之培,远离所有恼人的尘嚣,静静坐在地上,抱膝发愣。
若一睁眼,又回到了从前,她就去做最自在无情的风,最闲适自由的鸟,遨游天地间,不为家族,不为仇恨,只为自己。
意识逐渐模糊,脑子几乎停转。
好像,在烈火之间,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想是听错了罢。崔沅绾摇摇头,最后一眼,她看到火势就要卷到了自己身上。
差一点,再快一点……
“渝柳儿!”
有道声音,声嘶力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谁呀,是哪个小傻子不要命地往火海里冲呀。
崔沅绾告诉自己,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缓缓睁开眼,看到的竟是万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一道身影。
“渝柳儿,你不可以不要我。”
哭腔震得她心颤,那人发现她的身影,于是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
“崩——”
最后一部分记忆也回归到脑海之中。
小傻子,小疯子。
两世记忆逐渐重合。崔沅绾终于想了起来,上辈子她死后,曾作为游魂看过几日世间。
她的尸身被扔在荒野间,可她最后被安葬在一个上好棺椁里。
“渝柳儿!”
一声声呼喊,她终于想起来了。作为游魂,她亲眼目睹一个陌路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抱紧她的尸身,哭声穿破皑皑白雪,在浩然天地之间回荡。
原来在遥远的前世,晏绥也在默默爱着她,以一个陌路人的身份。
她又想起,入轮回前,她看过这世间最后一眼。
晏绥凭一己之力,把夏昌与林之培垄断的江山生生搞垮。那年晏绥六十岁,他不是她的任何人,却用最浓烈的方式替她复仇。
她想起来,晏绥在六十岁生辰那日服毒,躺在她在的棺椁里,拥着她的尸骨死去。
那天,依旧大雪飞扬。
“原来是你啊。”崔沅绾轻笑,“只是我活不久了,只恨太晚悔悟。不然,还能再陪你这个痴情种走一段路呢。”
真是奇怪,火势明明把她的话掩盖地死死的,可晏绥偏偏就能听到她的呢喃。
“我是骗你的……渝柳儿,你看看我,求你再看看我……不要死……”
想这一世,晏绥也算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了罢。崔沅绾被晏绥紧紧搂在怀里,她的意识在模糊,她竟生了眷恋,想多看他几眼。
“我是骗你的。”晏绥的泪滴在崔沅绾脸上,那是不可多得的清凉。
恍惚间,崔沅绾听见晏绥说,花柳病的事是骗她的。林之培中的是他下的蛊毒,血液流转,并不会把蛊毒也一并转移过来。
晏绥把崔沅绾拦腰抱起,穿过层层火海,脚步坚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是陌路人还是郎婿,无论她记不记得,他都如此坚定——
他的渝柳儿,要长命百岁,要喜乐安康。
从此之后,她愿意做风,那就做风。愿意做飞鸟,那就做飞鸟。
只要活着。
只要,还愿意待在他身边。
或是,还愿意允许他,自私地、一昧地去爱她,一如既往,毫无保留。
“都加把劲,火势减小了!”
无数桶水浇灭一座残楼,心火却燃得更盛。
晏绥把崔沅绾送了出来,顾不上自己胸`前迸裂的伤口,叫秀云绵娘赶紧把崔沅绾送回家去。
“那主子你呢?”炔以心急问道。
“我?”晏绥后知后觉,看向身后的残楼,恍如隔世。
“我也回家。”他说。
“我要跟着她,一起回家。”
那驾马车辘辘走远,载着一车期望,走向属于他们的通天光明道。
福灵凑近县主身边,调侃道:“看罢,我就猜老天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县主笑笑,“是啊,崔娘子处处不提情,却处处都是情。她以为是突然开窍,不曾想是动情已深。终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福灵颔首说是,继而问道:“那你呢?”
县主一愣,“我?”
“是啊。你看那里。”福灵指着残楼前久久站立的炔以,说道。
县主看得深切,良久叹息一声。
“不论归宿,只求曾经拥有。”
曾经可惜今晚没有一场应景的飞雪,没有一轮皎洁的明月。这些缺失的,终究在深夜一一出现。
簌簌飞雪拍打雕花窗子,月光透过窗,洒在寂静的屋里。
*
崔沅绾做了一场悠长的梦。
梦境停留在一幕明艳动人的画面。
她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阶下颀长劲瘦的身影。
那人的脸由模糊变清晰,轮廓勾在了她心窝上。
风乍起,紫藤花褙子衣摆轻扬,杏黄三涧裙顺着和煦的微风摇晃。
她挥挥手,灵动活泼,无比欢快地喊了一句:
“慎庭哥哥!”
回应她的,总是一句“我在。”
而后悠悠转醒,她坐在晏绥腿上,而晏绥坐在宽敞的秋千椅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她的手指。
“醒了?”晏绥轻叹一句。
恍如二人不是刚历经生死,只是很普通的一天,郎婿与他的夫人狎戏。
秋千慢悠悠晃着,闲适自在。
崔沅绾靠着晏绥暖热的胸膛,她瞧见屋檐堆着一层白雪,而园里张灯结彩,就要过新年了。
“要是我不醒,你又该如何?”崔沅绾问道。
“我会一直等下去。”
晏绥吻着她的指腹,吻着她白皙的脖颈,最终落到她的唇瓣上。
崔沅绾轻笑,“你惯我欺我。”
晏绥扣紧她的腰肢,“究竟是郎婿欺你,还是你欺郎婿,你应该知道啊。”
崔沅绾话音绵绵,她低头,主动含住晏绥的唇瓣,虔诚深情。
“是郎婿欺我。”
只是她轻柔的话都被晏绥吞吃入腹,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是与我契合的疯子,是痴情至性的傻子。
是我一手驯服,注定臣服于我,只能臣服于我的郎婿。
崔沅绾执意与晏绥十指相扣,只被他折磨得更狠。
罢了,就再试一次。
今日天朗气清,有情人与含情景再不分离。
惟愿此后福星高照,檀郎谢女,踏的全是明媚长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