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游湖修罗场(下)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游湖修罗场(下)

第三十一章三十一:游湖修罗场(下)

得了晏绥一句允诺的话,福灵面上喜色难掩,似是没想过晏绥会点头说好。

外面雨依旧下得大,斜着朝人袭来。檐下地打湿一片,福灵刚推开门,便被灌了一脸雨水。

鬓发被微微打湿,崔沅绾反应得快,急忙把伞撑起来挡在福灵面前,掩着她去邻屋。

一面落魄仓皇离去,一面能听到身后林子轩大胆的嘲笑声。

“那人是谁?回去定要在爹爹面前告他一状。”福灵拍打着身上的雨珠,抱怨着。

“他是林家二郎,还未到弱冠之年,官家约莫都不曾见过他。公主若告他一状,惩罚也只能是叫林父家法伺候罢了。”崔沅绾合伞,却叫福灵眼尖地瞧见那油纸伞侧边上画着青翠柳叶,跟刚画上去的一样。

“你这伞倒是挺别致的,这柳叶绿得好看,伞柄到伞面,崭新无比。是在哪家铺子定的伞么?”

福灵本想是求个铺子,她也定一把伞。谁知话音落下,崔沅绾却比她还好奇,盯着那伞看了又看。

“这伞……怎么从未见过呢?”崔沅绾看得出神,喃喃低语。

福灵刚发了句牢骚,就见崔沅绾兀自笑了起来,一瞬眼前恍若海棠垂首,掩面害羞。

福灵却觉着吃昧,“不必了。我可不想事事都效仿你。”

“公主若是喜欢,改日我叫人再送上一把别致的伞。”崔沅绾说道。至于晏绥做不做,那便不是她能管得着的了。

“既然这样,公主且说说,这里面有什么毒呢?”

“说起来,你与那位阿姊倒是有几分相像。就好像,是亲姊妹一般。”福灵在心里仔细描摹崔沅绾的媚眼与红唇,不过随意往她脖颈处瞥了一眼,竟瞧见她脖颈一侧都是些青紫痕,好似被人鞭打过一番。

福灵骤然把崔沅绾的左手拽了过来,掀起那碍事的衫子,低头轻嗅着。

福灵蹙眉发怔,“这不是晏学士的伞么?你与他一家,怎么自家伞都看得眼生呢?”

官家圣人都不急着教她这事,那她一个外人便更无需操心了。

正小口品着,听到福灵说话。

福灵嗫嚅着,看低头看着崔沅绾的肚,“肚里也没孩子啊,更不会去哺育孩子。”

没有抹脂粉。福灵将她白皙的手腕翻向上,嗅着,依旧闻不到什么脂粉味儿。

“我也喜欢各种香料,幼时常常辨香,闻香,识香。哪种香料的味我都记得,也会配各种香。那时一心想着,及笄后我便在矾楼旁开一间香料铺子。矾楼人多,我这铺子建在酒楼旁,谁都会过来看上一眼。只可惜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皇家子女到民间去开铺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真。”

“不过夜晚蚊虫多,被咬了而已。”崔沅绾往后躲着,颇为不自在地揪着衫子。

崔沅绾点头道好,坐到福灵身边,给自个儿倒了盏茶。

崔沅绾嫁过去后便接管了晏府上下的财务用度。哪个院里摆着哪些物件,她手里有一厚厚的簿子,上面都记得清楚。晏府里共有一百二十三把伞,伞面上都有一个浅浅的“晏”字,唯独没有这把画着柳叶的伞。

福灵心里满是疑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见崔沅绾满脸拒绝难堪模样,又不忍心强拽着人家的衫子不让动,自个儿随心所欲去。

可这一揪,竟露出更多痕来。青的紫的红的,顺着脖颈处往下延伸。不过这些痕迹被崔沅绾掩饰的很少,眼下这一慌,倒是都显露出来。

这番执着模样叫崔沅绾想笑,可见福灵一脸正经,崔沅绾也只能把笑憋住,任她去胡闹。

“可别安慰我了。安慰的话我听得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了。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公主,食君之禄,做的事自然都要与国朝有关。我这开铺子的梦,终究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斗胆想上一二了。”福灵说罢,蓦地想到什么事,猛地向崔沅绾眨巴眨巴眼,道:“每个小娘子身上的味道都不同,你且让我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儿。”

福灵装模作样地倾身过去看,口中啧啧声不断。终于想好了说辞,开口:“没什么毒,茶里有放安神的香料,能叫人心静下来。三郎就是心细,知道今日天热,人心也燥。这盏安神静心,最适合我不过。”

“用的是茶枯粉,先把头发打湿洗一次。再抹上一层花油,洗净擦开。”崔沅绾一板一眼地回道。

“你不用脂粉,发上又没香蜜,那这身浅浅的奶味儿……”

崔沅绾被她这炙热的眼神看得心慌,躲闪着福灵大胆的目光。

崔沅绾看福灵这般花痴样子,也不在意她的后半句话,反问道:“公主莫不是能闻见香料的味儿?刚才我见原小官人也并未提到这茶里暗藏的玄机。”

崔沅绾闻言,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

“你这脖颈一侧怎么了?怎么青青紫紫的?难不成婚后晏学士常殴打你?”福灵起身站到崔沅绾面前,指着她那片被衣襟掩盖下的肌肤说道。

“你怎么与旁的安人娘子家不一样?人家出行,再不济也得抹点什么花香茶香的脂粉。你倒好,身上什么脂粉都不带。”福灵说罢,身子忽的坐直起来,如同一只猧儿,对着端坐的崔沅绾上下嗅着。

福灵听罢叹口气,“那不是头发的味儿。”

福灵得意地点头。

这柳叶伞,想必是晏绥亲手做的。不过先前没雨,没时机拿出来。今日出行前晏绥遮遮掩掩,把她哄上马车后自个儿又下去端来一个匣盒儿,想必装着的就是这把伞罢。

“自然。我打小嗅觉灵敏,我爹爹常说,我这鼻子,比猧儿还灵。”福灵左右摆头,笑意止不下来。

“你这头长发养得真好,平时用的是什么膏子清洗的呢?”福灵望着那头乌黑柔顺的发丝,细滑柔软却不塌,当真叫她羡慕。

福灵愈说愈落寞,脸上的笑也没再出现。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终于对人说了出来,福灵心里的石头落下,可却总觉着心空虚着,不好受。

福灵不免想起幼时那位阿姊的脸与身,可无论怎么想,她也想不起来了。

想了又想,心头蓦地了然,拍手叫好:“原来崔娘子是有体香啊。先前以为娘子家自带体香是戏本是讨好那些汉子的说法,不曾想竟真有人有这奇妙的体香,还就在我身边。”

“不是……”崔沅绾也不知福灵懂不懂这房中之事,不过瞧她这般懵懂急切模样,想是不懂了。

见崔沅绾欲想开口说些安慰话,福灵忙挥手打住。

这番突如其来的夸赞倒是叫崔沅绾应和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屋里的茶你竟也能放心喝下去,难道就不怕有什么毒么?”

这样逼迫旁人的样子,与她那位总喜欢临|幸县君的爹爹有何不同?原本宫里只有一位皇后,两位贵妃。这两年来,后宫里的淑仪美人才人一日比一日多。她最厌恶的便是爹爹那般深情又薄情的矛盾模样,她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不过我幼时也曾闻过某位阿姊身上的香味儿,那时只觉着阿姊身上的香是香铺里调不出来的味儿。眼下想来,那定是体香罢。只是都过去好多年了,我也记不清那位阿姊的脸了。”福灵叹道,盯着崔沅绾的脸又看了会儿。

“罢了,你不想说那我便不看了。”福灵说道。

崔沅绾松口气,点头说是。蓦地想到福灵方才的话,轻声询问道:“公主说的那位阿姊是官家的孩子么?”

“不是。”福灵摇头否决,“阿姊的相貌我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亲阿姊。说起来,当真过了许久。那时我才两三岁,那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什么事?那年生辰宴,京官都携家眷来赴宴。后来我跑了御花园玩去,遇见一帮放纸鸢的阿姊。其中便有我记得的那位阿姊。我只知她是贵家女,旁的都记不清了。”

福灵说罢,有一瞬想过,那位贵家女会不会是崔沅绾。不过想到崔发是近两年才升为御史中丞,早些年并未入京当官,那她遇上的贵家女自然也不会是崔沅绾。

“那几年才过得畅快。后来兆相一行人率行变法,旧党皆遭贬谪。汴京里的大家是变了又变,那时哪有崔家与晏家呢?”福灵说罢,莫名睨了听得认真的崔沅绾一眼,又接着讲道:“那时嗣荣王为国立功,我爹爹给嗣荣王加官进爵,他家才风光起来。不然就凭承怡那个不起眼的娘子,又怎能成我的伴读。”

崔沅绾听着福灵讲往日风云,不禁问道:“照这般说来,公主与承怡县主倒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怎么那日再见就剑拔弩张的呢?”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福灵气恼地跺脚,“我还没讲到呢!你先听我慢慢说。”

崔沅绾瞧她这般孩子气的行径,觉着自个儿好似在哄着闹脾气的孩童一般,笑着点头道好。

“高官都曾意气风发过,也曾落魄狼狈过。嗣荣王当年也是风光无限。嗣王本是虚名,爹爹念他功高,又加了个‘荣’字,自此便成了实打实的亲王。不过后来与夏家走得近,逐渐没落下来。家一没落,家族里的人自然也受牵连。嗣荣王刚有与夏家联姻的苗头,承怡便被遣出宫去。后来嗣荣王家与夏家联系愈加密切,我与承怡的关系自然一再恶化。”

“为何夏家会影响公主与县主的情谊呢?家族的事,与自身又有何干系?”

“怎么逃不了干系?”福灵想到夏家所作所为,心里便觉着恶心想吐。

“方才不是说,汴京里的大家是变了又变么?那夏家便是唯一不变的一高门贵家。只是夏家不是靠忠良在国朝站稳脚的,夏家历任家主都跟千年的老狐狸一般,心眼比头发还多。个个奸诈圆滑,偏偏这样的人却在官场上过得如鱼得水,没人敢得罪他。现任家主,枢密院夏长史,我曾见过他几面,身上的铜臭腐臭气几欲臭气熏天。那人面相|奸诈,一身肥膘肉,一笑那眼便眯成逢。就好似,一桶用剩下的臭油一般。”

福灵想到夏昌那般猥琐模样,心里便发颤。

崔沅绾听罢她这番描述,噗嗤笑出声来。她也见过夏昌,仔细想来,确实是福灵描述的那般不堪。

福灵口舌干燥,饮罢一口热茶,心里又燥起来,接着讲道:“夏昌入仕以来便是兆相的死对头,旧党早被兆相打得四处逃窜,唯有夏昌屹立不倒,默默发展党派势力。如今朝中新旧两党斗得天昏地暗,不知兆相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没把夏昌拉下来。”

福灵把晦涩纷乱的朝堂斗争说得生动有趣,比那说书先生还要会分解个中关系。福灵滔滔不绝,说罢见崔沅绾眸里发亮,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纵使她先前对崔沅绾有偏见,可也从未否认过这件事。

崔沅绾长得实在是太美了,美到用再高贵华丽的词形容她,都觉着用词不当。

眼下,美人支手笑眼,静静听着她讲这些忤逆大胆的话。福灵不得不承认,她也被崔沅绾给迷了住,脸上不知何时挂着痴笑,盯着崔沅绾看,连话都忘了说。

“公主常居深宫,倒是对这朝堂与各大家族之间的事知道甚多。”崔沅绾满眼欣赏,叫福灵过来喝茶。

“还不是在宫里过得太无趣了些。后来搬到公主府住去,爹爹派了几位聪明人做我的女使,知道的自然多些。不过这些高家的事若想知道,随意打听一下便知七八。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些人做的事,先人都做过。读过千百遍书,便知这些事不过是沿着先人的脚印走罢了。”福灵说罢,一时扭捏起来。

“反正,你婚后无趣,我亦无趣。日后你若是想知道些什么事,随时可去公主府找我。”福灵抿着嘴,这会儿袒露心意满脸通红,低头揪着膝前衣襟,都不敢看崔沅绾一眼。

崔沅绾没料到福灵竟是这般真性情之人,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便说公主府随她出入。想到福灵方才欣赏的眼神,定是在欣赏这副皮相了。一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点头道好。

她听罢福灵的一番话,对这官场与高门之间的事清楚不少。原先待字闺中她消息闭塞,纵使外面天翻地覆,她也在家安然绣花纳鞋。福灵的话把她带到一方新天地,她并不排斥,反倒敞开心门去接纳。

不过她此番前来是来套福灵口中关于她大姐的话的。福灵比她小,她大姐生来时,约莫福灵还在圣人肚里待着呢,怎会知晓大姐的事?

难道原行遮在胡扯?上辈子原行遮与她哪有什么交集?重来一次,许多人事都与上辈子全然不同。她也无法去辨情原行遮的心思。

不过眼下她大姐的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何抓牢晏绥的心。娘家已经在催她了,她娘恨不得把慕哥儿也当成陪嫁,恨不能把慕哥儿提溜在晏绥面前,叫晏绥多关照关照慕哥儿。

想到此处,崔沅绾热切的心头一下被浇灌冰水来,心都是冒冷气的。崔沅绾赏着手上的蔻丹,一面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近来无趣,想养只狮猫或猧儿。只是先前不曾养过,不知其习性,此事便搁置下去。”

“要养便养,有什么可犹豫的?”一说到这方面,福灵便打开了话匣。

“我养着一只猧儿,一只狮猫。这两只都是出了名的乖巧,平日里跟成了精一般,通人性,任谁见了都想抱起来怜惜。不过生辰那日倒是出奇地闹,在一处殿里,还显些叫我丢了面子。”

崔沅绾听罢这话心里暗自感慨。想是那日猧儿与狮猫嗅到屏风后的生人气息,才那般闹。崔沅绾轻咳一声,说道:“公主驯猫驯狗有道,可能传授我一些法子来?”

福灵点头,“自然。”

“这猫狗都是看人眼色的主儿。你强它便弱,你弱它便蹬鼻子上脸。不过你驯养它们,不能一直热,也不能一直冷。忽冷忽热,打过巴掌给个栆,叫它既知道你的厉害,也沦陷在你的温柔乡里。不过最要紧的便是耐心。你拿出一颗真心来,它自然也会感受到。猫狗既能送到你手里,断然不是什么烈性的主儿。慢慢来,总能驯服它。”

崔沅绾沉吟,“若我想驯服的就是顽劣的主儿呢?若那猫狗比我还要强又该当如何?”

福灵听罢她这番不着调的话,一阵嘲笑:“哪有猫狗能比你还强?难不成你想驯养一匹狼?还是饿疯了的野狗?”

见崔沅绾低头不语,福灵心里一沉,颤声道:“你要养的,真的是狼么?那我可帮不上忙了。我这些法子,还不足以驯服一匹狼。”

崔沅绾沉思想了半刻,与福灵一脸忧愁不同,她竟出声笑了起来。

“说是狼也成,说是饿疯的野狗也未尝不可。能不能行,总要试试才知道。”崔沅绾说道。

见她这般无所畏惧,福灵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这可不兴试啊。成还行,不成……”福灵想到崔沅绾的身子被狼狗撕扯开来无情啃|咬的可怖样子,身子止不住发颤。

“没事,我不会拿性命作抵的。”崔沅绾说道,眼前逐渐出现一个身影,愈来愈清晰。

不过还未等福灵再仔细交代下去,门外便来了个人,敲了下门。

“雨停了,渝柳儿,跟我回家罢。”

是晏绥的声音,门外站着的也是晏绥。

崔沅绾没料到晏绥叫催得这般紧,仔细一听,屋外暴雨声确实小了下去。

崔沅绾满脸歉意地欠身与福灵告别,不过迈出半步就叫福灵给拉了过来。

“他叫你走,你便真要走么?你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这般草草了事回家去,岂不觉着亏得慌。”

“不了。”崔沅绾拂去福灵搁在她臂上的手,轻声回绝。

点到即止,无论在任何场面都适用。

何况她站在屋里虽看不见晏绥面上神情,却也能想象出来他噙笑欺人的样子。晏绥的忍耐从不会无底线放宽限制,她可不敢也不想惹恼这尊神佛。

崔沅绾弯腰拿起墙角边沥水的伞,才推开门便被晏绥捞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好似溺水之人抱紧浮萍那般用力。

门被晏绥一推,便兀自吱呀吱呀地合了上来。

福灵始终看着那把带细弯柳叶的伞。渝柳儿,含在口中念一遍,甜腻粘牙。

晏绥强硬把崔沅绾给扔到马车上去,倒叫留在雅间内的众人觉着难堪,一时无言相对。

显然,众人的心思都在崔沅绾身上。她走得突然,众人便泄了气,难以提起半分力气来。

福灵窜到原来的雅间去,刚迈脚进去就听见林之培唉声叹气。

“可笑我半生汲汲名利,到最后名利不得,心中所爱也非我所有。”林之培将茶当做酒来喝,林子轩一脸无奈,在旁边劝他想开些。

“行了,我兄长都走了,林家大郎还是别再装这幅深情样了罢。嫂嫂又看不到,还是操心操心自个儿罢。”晏昶看不惯他这装腔作势模样,恨不得叫举国上下都清楚他爱而不得一般。

“你怎能这般说我大兄!”林子轩忿忿不平地站起身来,走到晏昶身旁,怒目圆睁。奈何晏昶高他一头,他这气势便是小鼠见了大猫,任他嚣张也不被人看在眼里。

“我大兄为崔二娘子熬得双眼通红,只因她喜爱花鸟画这句话,连夜挥笔蘸墨绘成一副花鸟图,给崔二娘子送了过去,只求她一个满意的眼神。崔二娘子喜爱棣棠花,我大兄便跋山涉水找了开得最艳的一束花给她送过去,那可是连官家都未看过的棣棠花啊!”林子轩年纪小,稚声稚气地说罢这番话,孩气愈发凸显。

“这些事也就骗骗自个儿罢,说不去也不怕被人笑话。”晏昶讥笑道。

“林家大郎连夜绘的那副花鸟图,谁不知是临摹原三郎的《春日鸟啼图》。临摹一夜,成图却远比原图低劣,这样的画也好意思送给我嫂嫂。别以为我不知你说的那支罕见的棣棠花是宫里扔出来的。官家自然不知,因为那是福灵公主献给圣人的花。后宫观赏一遍后便抛出宫去,贵人都看烦了。林家大郎把那花偷捡了过来,还诓骗我嫂嫂。这般低劣不堪的喜爱,莫说我嫂嫂,就连我也看不起!”

晏昶看着林之培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畅快无比。

原行遮与福灵本是站在一旁看这三人“互殴”,不曾想看好戏竟看到自个儿身上。本就对林之培抱有偏见,如今听罢晏昶这番话,更是瞧林之培不起,直截了当地把此人当成了抠搜小人。

林子轩被晏昶这番长话噎得支支吾吾,忙走到林之培身边,催他说话。

“林某献出来的物件在诸位心中自然如一桶泔水一般,令人作呕。可即便再粗劣的物件,里面也藏着林某的心意。林某对崔二娘子的真心天地可鉴。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心中所爱已成他人之妇,林某心中苦不堪言。”

这番痴情话估摸只有林子轩一人深信不疑。

“原先我还在想晏学士夺人之妻不道义,如今看来,这夺妻做得可真对。”福灵白了林之培一眼,恶狠狠说道:“你林家仰靠夏家而起,你有幸与晏学士做同年,考绩还看得过去。你靠着夏长史勉强混个小官,这深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落魄时来。你那也配叫深情,分明就是攀缘附会,你想攀崔家的高枝!”

“你懂什么!”

林之培猛地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碰,茶盏瞬间迸碎开来。林之培怒而起身,满眼通红,瞪着福灵,话音斗然增大,把身后的林子轩吓了一跳。

见林之培怒意不减,下一步便要朝福灵走过去。林子轩吓得腿软,赶紧拦住林之培。

“大兄,你冷静些,那是公主,你这可是大不敬啊!”

“林之培,你这是忤逆,敢以下犯上,小心我去爹爹面前告你一状!”

福灵躲在原行遮身后,被林之培这龇牙愤恨的模样吓了一跳,一面指着他放声威胁。

原行遮方才一直不语,这会儿仍旧默默看着林之培失态发疯。

“嗳,何必如此呢。”晏昶叹了句。他这会儿算是看清了,原行遮今日将他们这帮人聚在一起,方才一句话便气走了他兄长。如今置身事外,却任由福灵公主撕开林之培伪善的面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怜福灵公主被人暗中利用一番,却一脸无知,还站在原行遮身后寻庇佑。殊不知原行遮才是这场闹剧后的主谋。

“林兄,左右不过一位小娘子罢了。我嫂嫂虽是天人之姿,可林兄定能找到一位比我嫂嫂更好的小娘子。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嫂嫂与兄长琴瑟和鸣,你也要向前看才是。”晏昶说罢,拿起自个儿的伞告辞。

门一开,屋外雨后初霁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也叫林之培清醒不少。

“失礼了。”林之培说道,脸上怒气消散,眼下一脸悲戚“我自诩为清醒客,却每每在她的事上急躁不安。”

林子轩听罢,更是心疼他这位痴情种兄长,低声安慰着。

真是可惜。林之培这般惺惺作态苦心经营的模样,崔沅绾没能看到,真是可惜。

福灵心满意足,既然雨停了,那她也要回宫去了。

不过她那想走的念头刚冒出脑海,原行遮便转过身来对她说道:“公主,我送你一程罢,原某还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福灵心中大喜,不过瞥见林家兄弟狼狈为奸的可怜模样,犹豫道:“可……今日三郎是主,我们是客。客人还在,你怎能先陪我走呢?”

“无妨,我与子轩走在公主面前便可。方才林某失态,实在无颜面对公主,公主恕罪。”林之培说罢,不等福灵反应,兀自拉着林子轩往外走。他俩人走得快,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在眼前。

“走罢。”原行遮目送人走远,又送了福灵一程。

福灵上车前蓦地想到先前晏绥那副阴冷样,忙问了一句:“三郎,你与晏学士在屋里,可跟他说了什么话?我瞧他带崔娘子走的时候,脸可阴了。”

福灵把晏绥的神色给原行遮学了一遍,原行遮见她学得生动,嘴角扬了起来。

只是并未告诉福灵二人交谈了什么,只是催促福灵早些回去。

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

*

回去路上,马车经过一间铺子,晏绥喊停,叫崔沅绾在车上等,他去办件事。

见晏绥迟迟不归,崔沅绾在车上也坐不住。这一下车,身边景色触目心惊。

眼前荒凉寂静,枯树遍布。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棺椁铺,白幡挂在铺两侧,铺店门口就摆着几樽棺椁。铺门紧闭,门前左右各扎一纸人,一男一女,面露诡异笑意。再往后望去,遍地都是坟。有的杂草丛生,有的坟头前立着一块木碑,碑上的字用歪歪斜斜,那字有的红得暗沉,有的红得艳丽,颜色不一。

或许那就不是红墨,而是人血。因为崔沅绾呼吸间都充盈着铁锈味。她恨自个儿眼看得远,一眼便看见坟地里死|尸遍布,腐肉扔的哪儿都是。秃鹫时不时飞到坟地里,许是吃食太多,它们吃了几口便张翅离去。

风一吹,若隐若无的哀嚎声便传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总叫她想到心头里最痛的事,一时头晕目眩,脸色发白,几欲晕倒。

车夫哪里知道这场面会叫她这般害怕,忙劝着崔沅绾上车去。

“官人呢?他来这荒郊野岭做甚?”崔沅绾颤声问着,心里怕,却并不想回到马车上去等待。

车夫还未曾回话,铺门就从里推开了来。

晏绥踏着满地黄钱白纸,信步走来。他看向崔沅绾的眼里满是欣喜,可此时此景实在瘆人。恍如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来找仇人索命。

“怎么下来了?”晏绥低声笑着,见崔沅绾脸色发白,心有疑惑。

熟悉的雪松气扑来,崔沅绾第一次觉着晏绥身上的气息如此叫人安心,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放下。

“真是黏人。才走多久,就这般想我。”晏绥对崔沅绾的讨好很是受用,熟稔地将人揽在怀里,低声逗弄。

“你去这棺椁铺作甚?这处都是瘆得慌,亏你也能找得到这般荒凉的地。”崔沅绾埋在晏绥怀里不肯出来,仰头问道。

“这棺椁铺里有位小娘子身强力壮,先前习过武。这样的人待在这棺椁铺里当真是屈才,便想要来做你的贴身女使。”

“我身旁已经有长空了,为何还要叫人来?”崔沅绾蹙眉,死死盯着那死气沉沉的铺子。

“一人怎会够?”晏绥话里不满,“近来朝堂诡谲翻涌,怕是会生出许多变故来。你身边人多些,我也能放心去处理事情。”

崔沅绾没听懂话中深意,脑里杂乱不堪,思绪没办法捋清来。

二人正相拥腻歪,一小娘子便大步走了出来。

那小娘子粗眉小眼厚嘴唇,皮肤粗糙黝黑,只是人高身壮,肌肉虬结,当真是女儿心男儿身。

小娘子走在前,铺店老板随即走出来。走到晏绥身边还在抱怨,“主子,这娘子长得丑陋不堪。跟在主母身后,真真是不妥啊。”

“无妨。挑的是才能,又不是面相。”晏绥摸着崔沅绾的头,说道。

主子发话,老板也无可奈何。

“主子,人三日后会送到主母身边。”说罢,老板便又带着那壮娘子走了回去。

铺门一关,这处又是一片死寂。

“这里……也是你的地么?”崔沅绾从晏绥怀里冒出头,小心问道。

“是我的地,也是你的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晏绥不欲多说,牵着她的手回到马车上去。

马车辘辘启程,车帘一放,血腥味、哀嚎声终于被隔绝在外。

想到方才铺店老板看向那壮娘子的眼神,满是鄙夷嫌弃,皆是因为她的相貌。崔沅绾叹口气,蓦地觉着有些心疼。

晏绥从原行遮那屋出来,到拉着她上车,再到回家的这一路,竟不再执着于揽她入怀,做那些旖旎事。眼下他阖目凝神,一下一下盘着手中的菩提珠。

只是眉目间并不是放松模样,想是原行遮在那雅间里说什么话,把晏绥给刺激到了,才生出这般反常模样。

崔沅绾深吸口气,“慎庭哥哥。”

盘珠声一停,晏绥睁开眼,看着她。

“怎么了?”

崔沅绾靠着身后的软塌,脱下绣花鞋,将脚放在晏绥的腿上,随意卧着。

晏绥的眼眸紧随她这番动作流转,目光停留在她的白袜上。暑袜裹着白净的脚,不松不紧,却正好把美人的脚踝淋漓尽致地勾勒出来。骨头突起的地方连成一条光滑的曲线,就如皑皑白雪之间悄然生长的雪莲一般,圣洁干净。

那脚一勾,晏绥的菩提珠便被打落在地。晏绥噙笑,眼中玩味尽显。

“你想玩什么?”晏绥轻声问道。

“走得累了而已。”崔沅绾俏皮地眨下眼。

“我只是心有疑惑。皮相骨真的那般那般重要么?”

“重不重要,我想,你该十分清楚才对。”晏绥的回话迂回,却又一针见血。

对崔沅绾来说,自然重要。她知道晏绥是看中她的脸,她的身。满身才华都掩在皮相后面,每每露面,人都是先惊艳她的脸,再惊艳她的才华。

没有脸,她仍有一身长处,不过没几人会略过脸去夸赞她那些才能。

多少人羡慕她生了张好看的脸,她确实享受了不少好处。可她也付出了许多代价,脸让她成为家族笼络人心的工具,让她遭受无数莫名的谩骂。

崔沅绾垂眸,眼睫颤着,如一只挣扎的枯叶蝶。

见她这般彷徨,晏绥再也不能置之不理。

“脸自然重要,人与人相见,第一眼看的不就是脸么?世人千千万,长得好看的能有多少?难不成面相普普通通便不能活了?”晏绥说道,“民为邦本。且去田间埂头看看,多少汉子佝偻着腰开垦荒田,种粮收麦。汉子脸上沟壑纵横,皮肤龟裂。国朝有千万这样辛勤无名的人,正是他们撑起了家国。这样的人,谁敢小觑?他们不如世家子弟俊美,却比世家子弟有用的多。脸固然重要,可在自身能力奉献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空有容貌的人走不长远,只看容貌的人也走不长远。”晏绥说着,想到那群不食肉糜的纨绔子弟,头疼不堪。

话虽在理,可崔沅绾却想到晏绥起初与她不熟识,还不是看中她的脸了么?

想是人性使然,圣贤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往往行事与道理相悖。不然人人都是圣贤。

崔沅绾听罢他这番正经话,倒不习惯起来。往日里晏绥在她面前总是不着调的样子,如今说到百姓身上,他倒正经一回。

想来登为三相之一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做着蓄意暧昧的事,晏绥却一脸正经,莫名叫她心热了起来。

“你与原小官人,在那雅间里,都说了什么?”崔沅绾随口问着,脚却攀登而上,随意绕着。

晏绥一怔,方才忧国忧民的气息不复存在,又成了那个狠戾阴鹜的伪君子。

就好似,佛子破了戒,从普渡众世的神堕落成魔,失控的举动皆是因为眼前的美娇娘。

不过轻言一句,便叫清醒的人瞬间失了理智。

“你有没有养过莺雀?”

晏绥开口问道。

崔沅绾心中疑惑,却诚实地给出了反应,摇摇头,说没有。

“那真是可惜。”晏绥故意叹气,面露惋惜。

“那你定不会知,一只聒噪不堪的春莺或是白燕会被它的主子如何惩罚?”

晏绥说罢,手中猛地用力,掐着崔沅绾的脚踝。然却噙笑看她。

“你也不会知,豢|养起来的娇莺妄想飞出笼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崔沅绾对上晏绥的眼,眼中泪意朦胧,低声示弱。

可她当真觉着有趣。

她想驯狗,晏绥想困莺。

晏绥以为自己始终占上风,他用蛮力把莺困在怀中。

可崔沅绾才是掌权者。晏绥何时怒,何时喜,何时患得患失,何时卑微求饶,都由她决定。

她自然让渡一些权利,譬如,身子的支配权,在晏绥手里。

是最无用的权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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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婿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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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游湖修罗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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