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恨意
设计精巧,威力自然不大。
引爆范围不如手雷。
最意想不到的,反而是温素手腕上不起眼的红色手环。
表面是医院住院腕带,实际比常规腕带硬许多。
倘若不是温素瘦到嶙峋,腕带扣到最后一环,空荡晃悠不贴肤,几乎被忽略过去。
拆弹专家汇报情况后,穿上排爆服,比了个手势。
医生和便衣,开始有序撤离。
张潇拽住谢琛手臂,“你留在这儿也无济于事。”
谢琛闭上眼,衣领一片濡湿的水痕。
他挥开,“不用劝我,我清楚事态性质。”
他推张潇离开,“拜托您一件事,出去告诉我父亲,我挑起的争端,我平息了。”
张潇又等几秒,没有下文,“就这句?”
“就这句。”谢琛替他扣上绳扣,瞳孔里火光炽烈,与极浓深黑处,燃烧的暴野,又平静,“他懂我意思。”
“你——”张潇攥紧他衣袖,“你真决定了?”
谢琛不言语,发力推他下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张潇勉强控制落地。
他迅速撤离到安全地带,疏散的宾客已经离开。
偌大草坪上,只余下谢家人和季淑华。
谢军飞步迎上他,一把薅住他,“谢琛呢?”
张潇一口气来不及喘,声音急促飘忽,“他不出来,让我带句话,他挑起的争端,他平息了。”
谢军手上一松,威严深重的人,难得大庭广众之下,显出呆怔。
谢建国一头雾水,焦躁如焚,“什么不出来,什么平息了?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季淑华搀扶他,谢建国急得哆嗦,震颤她跟着颤抖,“礼厅背景上那个女人,是温素?”
她心里翻江倒海,脸上一阵阵惨白泛青,又一寸寸灰败,“她来了,二哥还是选她。”
谢建国惊疑不定,太阳穴一股股青筋蹦跳,“张潇,你说,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他是部队老领导,张潇和谢军同期兵,深受谢建国调教。
后来张潇转业,调入警务系统,不是领导了,情分,威慑还在。
张潇望向谢军。
谢军面孔绷紧到僵硬,阴沉直盯他。
不能善了了。
张潇叹气,“这事说来话长——”
谢建国简捷厉声,“说。”
“年前谢琛突然来找我。”张潇捋思路,“李家的问题很大,牵涉甚广,上面没把握不会轻易动手。”
“谢琛说他等不及了,他设局太稳重,希望我和博颖协助他,加快进程。然后京中的局势,你们都清楚,他实在机谋善智,远超常人,躁进也运筹帷幄,李家每一步都在他预料之中——”
“说重点。”谢建国喝断,“里面怎么回事,真是昌州那女人?”
张潇清楚躲不过去了,“是。”
谢军颤了颤,有些明白过来,“他从来没想过斩断温素,决绝是假,联姻是稳住季家,再征求你和刘博颖协助,快刀斩乱麻,结束这场纷争。”
“怎么可能?”谢建国止不住晕晃,“谢琛多次冒进,不顾那女人危险,不是真割舍,他会舍得?”
谢军严峻注视张潇。“他求你帮忙,是为这个?”
张潇摸摸鼻尖,强行挽救,“也不是。李璨转移巨额资金到境外,必定有退路潜逃出国,我派人去昌州保护温素,也是为了预防李璨逃脱。”
好半晌,草坪死一般的寂静。
季淑华嘴唇悲愤蠕动着,“那我算什么?季家算什么?我爷爷出面帮他,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谢建国胳膊一转,反扶住她,“别慌,我和他父亲都站你这边儿,你是铁板钉钉的谢家孙媳。”
拆弹的人从礼堂出来,谢琛横抱温素直奔救护车。
谢建国一马当先直奔过去,引擎声咆哮,他没得及近身,救护车绝尘而去。
谢军以为谢琛出来,至少会解释几句,给个交代。
没想到,他态度是真硬。
他挑起的争端平息,谢家安稳了,再无人能辖制他,他不能,谢建国不能,季家更不能。
“其实——”张潇拍谢军肩膀,“温素不错,我们保护她这段时间,有分寸,聪慧机智,心肠柔善,遇事冷静沉着,配得上谢琛。”
谢军斜瞥他一眼,耸肩震掉他手。
一天一夜的功夫,京城天翻地覆。
公有,大队警察出击,逮捕刀疤同党,清查相关涉案人员。
私下,谢琛那句“不愿意,婚礼取消,婚约作废”,议论蜂起,甚嚣尘上。
婚礼邀请的权贵名流太多,不比前两次订婚贴,控制在交好家族。
关系疏远的,点头之交,泄密大谈八卦。
看不惯谢季两家的,眼红取胜李家,战果颇丰的,嫉妒谢琛的,败给谢氏的,一哄而起,紧追不放。
谢家好多年,没有置身舆论风口浪尖。
管平好言好语拦不住看笑话、凑热闹来医院探视的人,雇了二十几个保镖守着楼层。
谢建国带季淑华强闯几次,威斥严逼,十八般武艺用上。
管平这次说什么,也不退分毫。
他跟谢琛十余年,涉及公事,大小事从未瞒他。
这次围局李家,昌州有张潇,京中有刘博颖,他一概不知。
原来,男人不是对温素,绝情割舍。
是对他忠心,存有疑虑。
也是他,先瞒下季淑华一巴掌,后下意识听从谢父。
再加上,邵贺东顾全谢建国,隐瞒温素身孕。
八面受制,男人防备至深,不足为奇。
病房呼叫铃响起,一大队医护风风火火经过走廊,管平先一步推开门。
男人俯身在床头,声音柔和得不像话,“醒了,感觉如何?”
温素缓慢眨眼,眼珠动了动,有了聚焦,看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络腮胡子茂密,浓厚的鸦青色,掩盖住脸型,一双眼睛黑浓发亮,布满血丝,眼底化不开的喜色。
熟悉的,落拓的,狂野的,极致成熟的侵略性。
她猛地战栗,闭眼。
再睁开。
那张脸更近,关怀备至,“不舒服?伤口疼吗?”
旁边围上来一群白大褂,请男人让开。
“她在发颤,闭了次眼。”谢琛退开稍许位置,深吸口气,“是不是伤口有碍,有止疼药物吗?”
医生没回答,细致检查一遍,直起身查看输液名单。“病人大出血小产,颤抖不一定是疼,有可能是供血少,导致的冷颤。”
温素脑海砸落前半句。
轰隆。
眼前一黑。
长久呆滞着,嘴唇无意识开合,声音嗬嗬嘶哑,不成腔调。
医生安抚她,“你喉管受创,想说话,再等几天。”
温素剧烈摇头,挣扎起身。
谢琛眼眶泛了红,握紧她,让她平躺,“不怕,不是哑,只是等几天。”
温素眼神呆滞,转移到他脸上,抽手,抽不动。
她反应骤然激烈,喉间嘶哑悲鸣,另一只手辅助推他,用尽全力,手背针头回了血。
动作激亢,刺目的鲜红在输液管不断攀升。
谢琛立即松手,“温素,冷静——”
医生挤开他,指挥护士,用一针安定,处理手背走针。
谢琛逐步被挤到门口。
透过人群缝隙,温素细窄小小的一团,长发凌乱,眼泪不住流泄,直勾勾盯着他,充满怨恨。
谢琛禁不住后退一步,退出门口。
管平适时关门。
走廊很安静,谢琛心跳如擂鼓,一下下,震荡的手不受控制发颤。
管平陪立在侧,等他平复下来,“孩子没有了,温小姐猝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谢琛凝视着门,“她的眼神,是怨恨——”
“挟持,车祸,炸弹,温小姐一身是伤,受了大惊吓。”管平硬着头皮劝,“对您一时有怨,等误会解开,明白您从未放弃她,会体谅您的。”
谢琛不说话。
半晌,他目光从紧闭的房门移向管平。
“李璨抓到了吗?”
“还未。”管平声音放低,“李璨对刀疤有旧恩,他一力抗下了,死不松口。”
谢琛攥紧拳,攥的骨节咔吧响。
他了解李璨的狡诈阴绝。
李璨恨他入骨,又自持聪明,他表现的满不在乎,在意名利胜过她。
李璨验证后,认为在昌州动她,无济于事,起不到令他锥心刺骨的效果,会千方百计送她来京城。
按计划,张潇带着人隐在暗处,全程跟进掌控,她一到京城,就地解救。
可凭空出现一个刀疤,失控了。
刀疤祖籍南蜇,二十三岁服役f国外籍军团,二十七岁持枪打死直属上级,逃亡三年,受非洲军阀雇佣,参与多起战争,精通枪械炸药。
回国后,边境虐杀两名警察,属a级通缉犯。
十年间,国内警方,追查一日未懈。
始终了无踪迹。
原来是被李璨改换全套信息,刻意掩藏。
偶尔替他在南方活动,大部分时间,疏通缅甸和柬埔寨的关系。
这次一出现,疯狂,恣行无忌。
国内严禁枪支弹药,刀疤样样不缺。
那晚车祸,张潇的人几次试图接近,全被他识破,最惊险一次,反被他挟持,强迫纸杯藏炸弹,二选一。
选到空,活命。
选到实,炸上天。
较量十余个小时,还是叫他进了京。
京中人流密集,刀疤有意选择闹市区的私立医院,张潇不敢冒险,反受其限。
谢琛抬手掩面,遮盖住疲态不堪的神态,“他松不松口不重要,只藏匿重犯这一条,李璨就逃不掉。”
“李璨也知道,所以唆使刀疤来京城搞事,他连夜下南方,虽然边境提前布控,但李璨退路经营多年,恐怕——”
门被拉开,医生摘口罩,“病人情绪已经稳定,脖颈伤口重新处理过。接下来几天,别刺激她发声,情绪上尽量照顾满足。”
管平送医生离开。
谢琛进房关上门,注视病床方向。
温素双眼无神,仰望天花板,眼角水迹冲刷鬓发,黑浓潮湿的,枕头也洇湿洇透。
谢琛缓步靠近,扑面而来的酒精味,伤药味,细长脖颈重新缠满纱布,灯光投影下,一片惨白,分不清她脸色白,还是纱布白。
他心头揪住,喉间像梗住一团铁,胀痛刺麻,说不出话。
男人拉椅子坐下。
温素察觉他动作,闭上眼,沉默的抗拒。
谢琛凝视她,目光深切压抑。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想置你于险境。”
温素一顿,撇过头,她想翻身,侧身将起。
一种筋脉被抽空挖净的软弱无力,又跌回。
谢琛一把抱住。
咫尺之遥,近到绵热的气息透过薄衬衫,张牙舞爪扑面袭来。
温素僵窒住。
蓦地抬手。
谢琛一动不动,她手冰冷,没有热乎气,抚上他胸膛,仿佛一片轻飘雪花。
浇灭他四肢百骇焦躁的灼烫,血肉模糊里,生出希望。
温素伸进他外套内袋,一触,迅速抽离,毫不留情推开他。
谢琛一腔的悸动,戛然而至。
视线落在她手,白玉无色的手指,攥紧他手机。
屏幕亮起,温素反转屏幕,朝向他。
谢琛不接,“密码没换,你知道。”
温素解开。
掠过几个页面,财经股票,市政要闻,许许多多亘长艰涩的英文软件。
枯燥沉闷,晦涩奥义,毫无休闲娱乐。
智能普及,手机保管个人九成的隐私,反应行为习惯。
贪嗔享乐,欲望根植人性,是戒不掉的,与生俱来的反应。
一个私下遏制本性,禁锢欲望的男人,要么是千古慈悲的圣人,要么是寡情石心的魔鬼。
可笑密码她滚瓜烂熟。
除去夏初男人高烧求助管平那次,却再未碰到他手机。
从未真正接近他。
温素实在找不到单纯记录的页面,返回主界面,点开短信。
【破坏婚礼的人代号刀疤,中等个,皮包骨,短发,左眉尾刀疤贯穿眼角。十年前杀害边境两名警察,逃到西北,被李璨所救。】
她举手机示意。
谢琛望她,“我知道,警方提前有布控,刀疤已经抓到了。”
温素呆怔。
“李璨很快也会落网。”男人上半身倾俯过来,低下头,抵在她耳边,“你在昌州的情况,我都知道。我做好一切准备,瞒过所有人,暗中请警察保护你,没想到会失控。”
温素瞪大眼。
谢琛百般克制,仍旧克制不住起了颤音,“李家争端由我挑起,不能首尾不顾,我也不想再让你委屈。只要尽快结束胶着局势,斩断利益捆绑,羁绊。你要的,想做的,我全给你。”
她一动不动,一潭死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