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青岩万花谷
傅长随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安稳的地方,耳边是微风轻拂,脸上痒痒的,像是花草被风吹弯了腰垂到他身上。万物随心生随心长,他似乎听见,花草们在说话。
“咦!师姐你看,花海里有人诶!”
“嗯?还真是,咱们去看看。”
“好!”
“是个道长啊好软的样子,我能抓回去养吗?他怎么不动了?”
“估计是摔下来受伤了,那么高的地方不知道有没有摔成傻子,唔……”面容温柔的万花女弟子动作略微粗鲁的戳了戳傅长随,“上次师傅说扎哪个穴位来着,神庭穴?是这吗?”
“师姐,不应该是按人中穴吗?”
“诶是吗?”挽着长发的墨衣女弟子讪笑,“唔咱们修的是花间啊,让阿甘把这道长抬到裴悬师叔那吧。”
“啊?”小姑娘显然有些犹豫,脚尖点了点地,“悬师叔最讨厌道长了,就这样抬过去师叔会把咱们都切了喂鱼的。”
“那扔这让他自生自灭做花肥?”
脑袋上别着雅致花朵的小姑娘犹豫再三,道:“咱们偷偷抬过去扔门口就跑好了。”
“就这么办!”
一大一小两姑娘加上两个机甲,抬着傅长随鬼鬼祟祟的到了所谓的裴悬师叔住的药芦门口,“啪叽”一下把人一扔撒腿就跑,吓得旁边悠闲踱步的小鹿也一起狂奔起来,践踏了圈起来的药园子里一片狼藉。
傅长随鼻端闻到一股异香,恢复意识时头疼欲裂,他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到悬挂在眼前鼻子上方的一个小药囊,以及湖蓝色的天空,白云飘飘。小药囊是用鱼线拴着的,挂在钓竿上,钓竿戳在石磨的缝隙里。
耳边传来有规律的撞击声,一下一下像在捣药。傅长随扭着僵硬的脖子看过去,药芦屋檐下侧着身子坐着个墨色衣衫的男子,长发及腰垂在身后用白色发带别着。他一手捣药一手捧着书看,目光转开,黑沉的视线直勾勾的看向傅长随,后又继续手里的活。
傅长随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他从于睿口中得知。万花谷弟子身着玄墨长衫,提笔点墨醉描丹青,谷中人比世人多了几分自然天成的平和淡泊。这么想来,眼前的万花弟子自是非常符合的。
“抱歉,打扰了。”虽然说躺在别人家门口的地上这么说不太好,但总比什么都不说的好。何况,主人家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
万花弟子放下书,把捣好的药粉细细的装进葫芦里,然后悠闲的起身在院子里走动,搬着草药放到太阳底下的架子上,特意忽视地上不能动弹的大活人。
傅长随运起内功,温暖的气流流向四肢百骸时猛然一窒,随即胸前一疼,一颗小石子落到身旁,堵住的气也通了。他坐起身来,细细的打量四周的景色,确认了这便是传闻中的万花谷后松了口气。正想上前道谢,却被一根钓竿拦住了去路。
那万花弟子站在石磨旁,手执钓竿横到傅长随眼前,一言未发。见傅道长没动就放下钓竿,提水开始浇灌几个田字格里的嫩芽。
傅长随知道时间紧迫,但他也明白要想让眼前的万花弟子去救人还要费些心思。隔壁的药园子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弟子,正拿着铲子哀怨的种药材,天工机甲人一会提水一会递铲子,大半个奇花异草的药园子被毁的不像样。
“师叔……”脑袋两边别着大朵花的小姑娘抱着一堆草走到屋子底下,稚嫩的脸蛋被药草汁液染成小花脸,“师叔……都采好了。”
被喊师叔的万花弟子抬手一指屋檐下某个地方,嗓音低沉冷冽,“放着吧。”
小姑娘把草药放好,斜着眼瞥了瞥傅道长,“师叔,这个道长他……?”
“你若得空,便送他出谷。”
“啊?可是……”小姑娘拉长了嗓子,为难的瞅着傅道长,这个道长哥哥看起来好像有事情啊。
万花弟子眼睛都没抬,低着头像在找东西,“做什么吞吞吐吐,赶紧送人出去。”
小姑娘没法,只好拉着傅道长的手离开。傅长随安安静静的没有反驳,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晴昼海。那棵生死树半边焦黑半边繁茂,奇异非常。
“道长哥哥,你闭上眼睛我送你出谷。”
傅长随蹲下身子直视小姑娘,道:“是贫道唐突贸然闯入谷中,奈何人命关天不得不犯。贫道有一师兄身染重疾,能否让孙大夫见上一面?”
小姑娘被他文绉绉的话语弄的鼓起脸蛋,“道长哥哥,我听不懂。”
“孙思邈孙神医可否在谷中?”
小花摇了摇头,“师祖前几日出谷会友,顺道去采些药材。”
一大把年纪还四处乱跑真的好么!如果来的人是叶长风,他一定会淡定的反问。但傅长随不会,他木着脸有些着急,“那裴元大夫可还在谷中?”
小花又摇了摇头,“裴师傅已经出谷有好些日子了,不知何时能回。”
天道有命,傅长随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他敛了心神动了动干燥的嘴唇,“打扰了,多谢。”
小花看着傅道长绝望的样子于心不忍,听师姐说最近江湖武林颇为动荡,谷中有能力的都出谷查探了。裴元师傅和阿麻吕师傅自不必说,定是趁机去寻找奇花异草了。谷中只剩下医术很好但性格很怪的悬师叔,“道长哥哥,你要救人的话现在只有悬师叔能帮你,但是他最讨厌道长了,我帮你求情他会不高兴的。”
“可有什么缘由?”傅长随第一次神奇的……八卦了。
“嘻嘻嘻……”小花脆生生的笑了,银铃一般,“听师姐说,悬师叔是小时候跟着裴元师傅出谷会诊时遇到个小道长闹得。悬师叔在长安走丢饿了一天,正好碰见个圆滚滚的小道长在吃馒头,就把自己的玉笛子抵押给了小道长换了个馒头等裴元师傅回来再赎,没成想小道长竟然带着悬师叔的玉笛子跑了。”
“他……叫什么名字?”
“悬师叔吗?叫裴悬。”
傅长随身子有些僵硬,腰间的白玉笛子烫的他有些站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手的温度温润清凉。十年已过,世事苍凉。
早年的长安繁花似锦,不似如今有奇怪的人横行。街边的老店发出卡兹卡兹的声响,轻轻一嗅,香到了心里。在小孩子的心里,长安城的糖葫芦,举世闻名。
长安城郊外的小树林里,一个身穿蓝白道服的小道长负剑而立,小小的身躯挺拔如松。背着包袱牵着一匹白色的小马驹,似乎迷路了。小道长摸了摸肚子,把马拴在粗壮树干上,在小马驹旁边席地而坐,环顾四周发现真没有一个人后从包袱里掏出馒头和水囊开始填肚子。
吃到一半,空中似乎有不寻常的风声,小道长警惕的瞪眼。半空中哗啦掉下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穿着普通人家的布衣背着比自己还大的药篓子,墨色的长发别到腰后,脸圆滚滚的。他似乎没有发现小道长,放下药箱就开始检查里边的东西有没有减少,一边碎碎念。
“为了一颗大黄至于么!竟然放狗追我跑了那么远,刁民!”
小道长见眼前的小孩翻了半天药篓子,翻出一棵草“啊呜”一口吃掉了,还嚼的很香甜。他微微张大了嘴,手里的馒头差点喂了土地爷。就算是甘草也不能当饭吃吧喂!
小孩扭头看着小道长手里的馒头,虎视眈眈的像只随时能扑上去“汪”你一口的恶犬。小道长被看得有些怵,他身后的小马驹突然嘶鸣一声。与此同时,那道蓝白色的小身影才往边上一滚就觉得耳畔生风,身后“嗷呜”一下倒了个东西,定眼一瞧,是头灰狼。
小孩收了笔,把它别在腰间,背起药篓子走到道长身边理直气壮的伸出手,“救你一命换个馒头。”
小道长皱起眉头,怎么他的一条命才值一个馒头?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把馒头递过去。小孩似乎饿坏了,拿着馒头有些着急但还是吃的很斯文。待他把馒头吃完擦了擦嘴,背着药篓子扭头就走,脑后突然有气息逼近,按住药篓子一个后空翻,天上砸下个八卦图的镜像,又一头小狼被拍死了。
小孩皱眉,似乎在责备自己粗心大意。
小道长上前几步,有些赌气的说,“你的命要拿什么来换?”
“给。”小孩丝毫没有犹豫,解下腰间的白玉笛子递给小道长,“谢谢你救了我。”
小道长茫然的被塞了柄好珍贵的东西,他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把水囊递过去,“你渴吗?”
“嗯。”小孩漆黑如星子的眼睛亮了亮,抱着水囊痛快的喝了起来,“我叫裴悬,你呢?”
“傅长随。”
“哦……我以为纯阳宫的人都是神仙不要吃饭呢。”
“我是要吃的。”小长随回答,好奇的问,“你是大夫吗?”
“不是,正在学习。不过我一看医书就头疼。”
小长随因为习惯照顾小自己一岁的胞弟,给小裴悬擦掉嘴上的馒头屑动作很流利,惆怅道:“会医术多好,可以救天下人。”
“学医很好?”
“嗯。”
“小道长,我要去找我走丢的师兄了,下回见。”裴悬看了日头,背着药篓子和傅长随挥别。
小道长突然想起那柄玉笛,朗声道:“裴悬,笛子。”
“下回你下山了拿着它来小茶馆找我,每年这时候我都会在长安,我等你。”裴悬没有多余的废话,施展轻功一下子就走远了。
小道长愣住了,他看着手里的白玉笛子,喃喃开口,“我……可能不会下山了啊……”
傅长随回忆完毕,虽然和小姑娘说的有不小的差别,但他食言没赴约是真的,也难怪裴悬会讨厌道长。每年都等不到人,确实是会恼羞成怒啊。
只是,那个小时候圆滚滚的跟弟弟一样可爱的人,现在还记得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