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多了一股墨香味,书卷笔墨混合着清冷的药香。曲无心人很聪明,她学了几年的汉字,虽然握笔姿势不太好看,字迹也歪歪扭扭的,但纸上勾勒出的字体也算方方正正。穿堂风拂过,吹散了细碎的阳光,总有那么点写意山水画的意境。
李承恩枯坐在榻上看小丫头认认真真的写字,觉得这孩子眉宇间满是急促,他心下觉得奇怪,也不瞒着,直截了当的问,“丫头,你写什么呢?”
曲无心一惊,急忙丢下笔,“师傅你醒了?有哪疼?”
“没事儿。”李承恩摆手,“哪家大夫的药方子要写几天呐?”
曲无心上前给他喂水,又看了看腿,叹道:“不是药方,我把必要的事情写下来,将来我不在了,你们也不会着急。我看,师傅你的身子还是得找裴大夫看看,大抵能治得好。”
叶长风从屋外进来,身后跟着叶英,“万花闭谷,进不去了。裴悬的话,我联系不到哥……”
回到自家师傅身边的叶长风前所未有的安心,这让他能静下心来管理一些琐事。兄长和好友们的下落怎么都联系不上,而且他一直觉得哥哥是出了什么事。
叶英也道:“裴元在北边军营。”
“打仗比较重要。”李承恩自然的接话。
叶英微微颔首,他扭脸对着曲无心的方向愣神,李承恩和叶长风都发现了,一时觉得奇怪。不过,叶庄主虽然眼盲,但心不盲。他对于某些方面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但叶英发了一会呆,没说话。
“曲姑娘。”
这时,藏剑大师兄青阳掀开帘子进来了。
“大师兄?”叶长风奇怪的看着青阳手里端着的一盆黑乎乎黏兮兮的东西。
青阳轻笑,“曲姑娘,你让我帮忙找的东西都在了,马车上装着呢。”
“谢了!”曲无心笑眯眯的接过那盆东西,皱了皱鼻子,“唔,果然量太大就是吃不消。”
“客气。”青阳拍了拍手,又出去了。
叶长风左右看了看,也掀开帘子跟了出去,“大师兄!”
“长风?”
“无心让你找什么?怎么都没和我们说过。”
青阳挠了挠头,道:“咦?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曲姑娘托我找些药材,她说要做些药丸备用。有些还挺难找的,好在和师傅出来前带了些。可有几味药没有,我只能到远一点的地方买。”
“可李……的伤药不是当下调和的比较好吗?”
青阳点头,“我说过了,可曲姑娘回答的特别奇怪,她说什么来不及没时间的,这是要上哪儿啊?”随即又摇了摇头,“啧啧……总觉得这姑娘像在交代遗言,咳咳,当我没说。”
死这种事还是很敏感的,青阳耸肩,忙活去了。
叶长风听了青阳的话就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他冷着脸握紧了拳头。突然想起很早以前曲无心说过的话,她说,只要她没死,秦义就不会有事。那句话,至今为止,他都没弄明白过。
如今曲无心这么慌忙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他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当晚,趁李承恩和叶英还在谈天,叶长风一个人寻到曲无心。
丫头一个人正用简易的药杵捣药,烧火熬,放水,换水,忙的团团转。
叶长风一言不发的给她帮忙,到了后半夜连天都寂静下来,两人才有了歇息的功夫。曲无心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叶长风脸上的乌黑,笑的牙不见眼,“叶大哥,你快擦擦,脸上都脏了。”
叶长风伸手抹了一把,更脏了。曲无心抿嘴笑,踮着脚用柔软的袖子沾了水给他擦拭,一下一下,擦的很认真。她有一双灵动又明亮的眼睛,里头盛满了姑娘家该有的感情。很坚强,怕疼,得理不饶人,从一个有些娇蛮的女孩长成善解人意心灵手巧的医者。
她的变化,叶长风能清楚的感觉的到。
“无心。”
“嗯?怎么了吗?”曲无心擦干净叶长风脸上的污渍,回头把药炉子的火给熄了。
叶长风抿了抿嘴,第一次用了心机套话,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仰头望天,“我想去北方,可师傅一定不让我去。”如果叶英还醒着,恐怕这会要打喷嚏了。
“去北方?”曲无心把手上的活收拾好,干脆的蹦跶到叶长风身边坐下,也抬头望天,“去北方找秦大哥么?”
“嗯。”虽然是套话,可他确实真的想过这回事。
曲无心捧脸,“真好,你和秦大哥是两情相悦的。”
“你你你……说什么呢……”叶长风破天荒的有些窘迫,他没想到会被曲无心直接道破。
曲无心逗他,“难道不是么?难道你玩弄秦大哥的感情?”
“我很认真的好吗!”
“我知道。”
叶长风无言,曲无心真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
“无心……”
“嗯?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做这么多药?”
叶长风叹气,点头。
“我只是觉得,不能放叔宝一个人。”
“无心!”
曲无心笑着打断他,“叶大哥,你听我说。我是贪生,但并不怕死。”
“可是……”
“我也不怕和你说清楚,反正迟早有一天总要知道的,做好心理准备会比较好。”曲无心轻笑,她站起身张开手,“叶大哥,那边的草地夜里有萤火虫,带我去看一次吧。叔宝每次都言而无信,你总不会拒绝我吧?”
叶长风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弯下腰,“上来吧。”
“今天没有星星啊,真可惜。”曲无心在叶长风的背上晃腿,双手圈着他的脖子,随后又感叹,“唔……你和叔宝果然不行,还是秦大哥的背比较宽。”
叶长风没好气,“嫌弃啊?把你扔下去?”
“恼羞成怒!”
“我真扔啦?”
“叶大哥我错了。”
两人到了所谓的能看萤火虫的草地,黑漆漆一片,啥也没有。曲无心撇嘴,抱怨说果然是骗人的,青阳大哥就只会逗人玩。叶长风无奈,用长树枝拍了拍高高的草丛,果不其然,一只只绿莹莹的“小灯笼”飘摇而起,盈满了整个眼睛。
夜风轻拂,吹的人有些凉,曲无心摸了摸有些冰凉的脖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中原的萤火虫,和圣坛里的一样啊。”这话里居然还有些可惜。
“哪里的萤火虫不一样?”
曲无心没接话,而是看的很认真,半晌后才道:“叶大哥。”
“怎么?”
“师傅的药我已经配好,外伤药是红瓶,内伤药是绿瓶。至于师傅的腿,我是真的治不好……果然是半吊子啊,秦大哥说的没错。”
“无心……”
“我没事的。”曲无心眯眼笑,又道,“叶大哥,你听说过我圣教的生死蛊吗?”
叶长风先前虽有猜测,可五毒教蛊术实在复杂且不外传,又不爱与中原人来往,他们的事只是偶有耳闻,这生死蛊未曾听过。
见叶长风一脸茫然,曲无心继续道,“我们苗疆人,恨是入骨,爱的热烈。这生死蛊虫种在爱人身上,如果他受了致命的伤,便可以命抵命,护他周全。如此,你明白了吗?”
“你在秦义身上种了生死蛊?”叶长风不知道是以什么口吻问出这句话,这个娇小的姑娘究竟对他们给予了多深厚的感情?
曲无心捏了捏叶长风的脸,“我说过,我是贪生,并不怕死。”
这种等死的日子,她从潼关之战开始,就一直煎熬的在渡过。
“无心,你这么做,秦义不会高兴的。”
曲无心有些任性的撇嘴,“我不那么做,叔宝会不高兴的。他有多崇拜秦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叶长风哭笑不得,“这什么形容啊……”
叔宝离世后,曲无心已经很少笑的如此开怀了,提起叔宝也不是满脸愁容。她皱着鼻子道:“本来就是!叔宝可喜欢秦大哥了,当初我到天策府的时候,还悄悄的给我下马威呢!说什么妖女的!气死了!”
“二十四孝好师弟啊。”
曲无心鄙视道:“你是二十四孝好徒弟。”
“呵……”
如果不是太在意,那种细枝末节根本无从记起,可曲无心却记在心里,经常想起。或许是光芒太强了,让她看不见后面默默守候的影子。等到她发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萤火虫之夜后,两人再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生死的字句。就连两位长辈关心的询问都默契的敷衍了过去。叶长风总想着,秦义会保重自己活久一点,至少,让曲无心多看看这世间的景色,也值得多一些人疼爱。
青阳大师兄总是几经历练的,三番两次套话便能知晓其中缘由。也许藏剑山庄护犊子是天性,他把这事给二位长辈讲了。接下来的日子很简单,震灾,救济难民,帮助义军和缅怀牺牲的弟子们。
李承恩止不住的叹息,这日子过的不止憋屈,还得数着过,丫头遇上他们,就是命不好啊。
曲无心离开的那天,很快就到来了。这样就意味着,秦义的生死,更加的扑朔迷离。
小姑娘那天正好跟着青阳与叶长风给义军帮忙,一场战役下来,死伤无数。受伤的士兵们多如牛毛,曲无心也顾不上其他,只能对症下药东奔西跑。那天,她正给一个伤兵处理血肉模糊的胳膊,突然心口剧烈的一疼,从嘴里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吓得旁边的人大喊起来。
曲无心咽下腥甜的血,颤抖着手把伤兵的胳膊用绷带缠好,笑着说,“会好的。”
三个字,每说一个字便在白色的绷带上开出一个瑰丽的血花,胸前的衣襟都染透了。她眼角流出泪水,脸上却是愉悦的,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
青阳是离她最近的,飞奔过来时曲无心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他抱着曲无心大喊大夫,可曲无心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张嘴就吐出鲜血。青阳知道其中缘由,绷着一张脸带她去找叶长风。
“无心,你怎么受伤了?”叶长风忙问,“大师兄,大夫呢?”
曲无心喘了几口气,心口凉飕飕的,有利刃刺穿的感觉在,她张了张嘴道,“叶,大哥……是生……死蛊。我要,死了……”
叶长风一呆,随即又从青阳怀里接过曲无心抱紧,有些崩溃的坐下去,“不会的,无心……”
“叶大哥……唔……”曲无心伸手摸了摸叶长风的脸,染上了一丝血污,她忍不住喉间的腥甜,血液顺着嘴角流到洁白的脖子上,没入衣领子,“叶……大哥,我死了以后……把我和,叔宝,葬在一处……一处看得到他家乡的地方……我答应过,等他从战场回来,就成亲的。他既然先到那里等我,我只好追过去。嘻嘻……咳咳,我不怕死,只怕你们会难过。”
叶长风眼睛通红,“等战乱结束,我带你和叔宝,回天策。”
“好。”曲无心笑了,呼吸渐渐微弱,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叶大哥……把‘催城’找回来,师傅,师傅大概,就不会……不会太难过。不想遗憾,就去找……找他,我只能,陪你们到这了……对不起……”
曲无心似乎还有话说,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脸上带着一抹笑,在叶长风怀里咽了气。同时,叶长风身体里的两生蛊突然发作起来,剧烈又锥心的疼,心里突然就空落落,像是失去了某种联系。
“无心?”叶长风一脑门冷汗,他呆呆的喊了一声,抹掉姑娘脸上的血渍,不死心的又喊了一声,“无心?”
青阳没忍住,上前揽住叶长风的肩膀,用手遮盖住他的眼睛,“长风。”
“师兄?”
“嗯,听话,我们回去吧。”
避难处屋子里睡得深沉的李承恩突然惊起,他眼睛还是看不太清,一旁的叶英福至心灵的抓住他的手,“何事?”
“义儿……曲丫头呢?”
“还没回来。”
此前,大军正在收复已经被攻陷的天策府,秦义以一人之力掀翻了狼牙军的战车,与曹雪阳和若干将士们攻下了他们熟悉之极的城门。这里被狼牙叛军利用的彻底,天策将士们很是急切,攻的有些狠。曹雪阳更是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可狼牙军竟然让武功高强的人镇守,武功箭术精湛,他们的盾牌都抵挡不住那势如破竹的羽箭。
秦义率兵掩护他们撤退,他撑着一面盾牌在曹雪阳身前不退,密密麻麻的羽箭破空而来,有几支气势汹汹的连同盾牌一起,射穿了秦义的胸口。血肉撕裂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的像在耳边响起,带着风,呼啸了整个苍穹。
“义儿!”
有一道俏皮又轻灵的声音,最为清晰。
秦大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