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五月仲夏,春末夏初。
山谷里还透着微凉的风,习习的流窜在林间。潺潺的溪水边,乌黎正用帕子打湿给唐呈擦手腕上的血渍。方才他们追着一只野兔跑,乌黎没抓住一直鼓着脸,没成想唐呈看见了,直接扑上去上手就捏碎了野兔的脖子,手段非常残忍。唐呈的脸虽然青青紫紫非常可怖,可他的眼睛却是干净的纯粹,满眼只有乌黎,与一般的傀儡不一样。
裴悬抱着傅长随出来晒太阳,把人搁在自个儿怀里靠在树下,对这场面见怪不怪。他早就习惯唐呈只对乌黎言听计从,变成这幅模样说不定会治得好,反正他还在唐呈身体里留了后招。
乌黎牵着唐呈走到他们身边,让他坐下。唐呈一坐下就靠近乌黎,想把他揽在怀里。眸光很是暗沉,且没有从乌黎脸上移开。裴悬不由得摇头,得,这就是一大型小尾巴。
唐呈除了肤色其他都与一般的傀儡尸人不一样,他身体没有僵硬反而很灵活,不说话,偶尔表现出来的行为与常人无异。比如,他会从喉咙里艰难的吐出乌黎的名字,简简单单一个“黎……”
这对乌黎来说,比什么声音都动听。
“裴大哥,傅大哥为什么还不醒?”
“且等。”
乌黎捡了枯枝点火,准备把野兔处理一下烤了吃。唐呈破天荒的看了还在沉睡的傅长随两眼,站起身跑没影。裴悬看着挺有意思,点了点傅长随没有血色的唇畔道:“乌黎,唐呈不见了。”
“啊?没事儿他一会就回来了。”乌黎扭头看了看,无所谓的继续捡枯枝。
乌黎把野兔串在木枝上戳在土里,点了火后跑溪边洗手去了,一股子血腥味让他有些作呕。正洗着,旁边的草丛里突然发出异动,裴悬皱眉扭头,就见唐呈单手抓了只软趴趴的野鸡扔在地上,一手抓着树叶子。
裴悬挑眉,那叶子有药用,去腥味的。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扭成傀儡了啊?
乌黎用唐呈带回来的药叶子把手洗干净,微笑着给他擦脸上划到的痕迹,“你别乱跑,找不到你我会担心。”
唐呈点头,继续低头看他,眼神很专注。
这只野鸡唐呈没让乌黎弄,他先是呆了一呆,抓起野鸡跑了几步回头看着乌黎,脸上竟有了犹豫的神色。乌黎笑了笑,道:“你去吧,快点回来。”
唐呈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微微颔首,走了。
“这症状不像是傀儡啊乌黎。”
乌黎也觉得奇怪,“裴大哥,你是不是在他脑子里留了一根银针?”
裴悬惊讶,“发现了?”
“嗯。”乌黎腼腆的点头,“我总会有成长的嘛,你不止留了银针,还有别的。如果唐呈能好,那五毒蛊术和万花医术结合起来,必定威力无穷。这样就能救更多的人了!”
裴悬看傅长随,低下头去轻吻他的额头,“我只要长随能醒过来。”
“裴大哥……”
裴悬好笑的看着苦着脸的乌黎,道:“苦着一张脸做什么?这阵子用药给他养身子,等时候到了,再把他和唐呈的余毒引出来。”
“真的?!”乌黎瞪大了眼。
“你以为,这么些年我是去干什么?”
乌黎笑的天上太阳都失色,“太好了!”
唐呈正好带着裹着泥巴的野鸡回来了,他扯了扯乌黎的袖子,指了指火边的兔子肉。乌黎没理他,而是兴冲冲的继续与裴悬讨论引毒的话题。唐呈不死心,继续扯。一旁的裴悬看不下去了,眯着眼道,“乌黎,要糊了。”
乌黎猛的一回头,唐呈一脸无辜的看着他,火堆旁边的兔子焦了一小半。他手忙脚乱的抢救,顺便埋怨,“你怎么不喊我?!”
唐呈有苦说不出,他也没在意,自顾自的挖起坑来,把野鸡埋进去。做好一切后就坐到乌黎身边,捧着脸看裴悬和傅长随,目不转睛。乌黎见了眼前一亮,问他,“唐呈,你记得他们吗?”
唐呈摇头。
乌黎泄气。
又过了小半个月,裴悬终于确定傅长随的身子已经养好,他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引毒。而唐呈在裴悬用药施针的调理下,从只能说乌黎的单字,到全名,肤色也逐渐淡了。
在一个满是星辰的夏夜,裴悬把傅长随与唐呈放在冰凉的石床上,用红线绑住他们的拇指。打开了带回来的一个盒子,里头是一只蜘蛛。乌黎一惊,他生活在五毒教,什么毒物没见过?这个蜘蛛,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毒性剧烈。
“你悠着点,我花了几年才抓到的。”
乌黎忍住了想要抓起来研究的想法,盯着那只蜘蛛看。唐呈见了,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有些孩子气的不高兴。
花了一晚的时间,裴悬才把傅长随与唐呈身体里的毒素给引了出来。他用了太多的精力和内力,在把那只毒蜘蛛装好后,摇摇晃晃的探了两人的脉,终是深深的长出一口气。他随意的抹掉额上的汗水,走到洞口,外边晨光大盛。
这地方已经被乌黎搭了住的树屋,他正在树底下烧饭,见到裴悬出来赶紧迎上去,结果大惊失色的接住了惨白着脸往前栽倒的裴悬。再一探脉,原来是累的睡着了。
有一种相思的乐音,叫引魂。它能穿透任何阻碍,到达你想念的人耳边。这曲子如同清洌的湖水,也许并不是,或许更像是轻柔的月光,又或许,是他的声音,轻唤着,你的名字。一遍一遍,伴随着你熟悉的音调,侵入了心里。
“长随……”
傅长随混沌无声的世界里,突然注入了一滴水滴,渐渐的,这水滴越来越大,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屋檐落到泥土里,激起一股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浅浅的,侵润他那颗逐渐跳动起来的心。
“长随……”
傅道长挣扎的动了动,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咬了咬牙,循着那道天音,冲破而出。不知道为何,他只想说三个字,迟了那么久的三个字。他抖着细密的睫毛,让自己曝露在刺眼的天光之下。
裴悬放下白玉笛子,笑着看他,“长随,我回来了。”
“……”傅长随张了张嘴,说出的话却没有声音,可裴悬却清晰的听见也看见,傅长随睁开眼看到他后,自然的吐出三个字,“我想你。”
不带修饰不掩藏,还带了些许迫切。
裴悬低下头抵住他额头,亲昵的蹭了蹭鼻尖,“我也想你。”
在冰冷的洞穴里躺了几年,身子虚弱还僵硬,傅长随几乎只能控制他的眼珠子在转动,身体的知觉暂时感觉不到。他眯着眼微微一笑,算是回应裴悬的话。
醒来后的几天,傅长随终于能自己行走,也能说简短的句子,小半个月后,就恢复如往常。虽然这些年一直在沉睡,可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日子已经过去很长很长,他专注的听着裴悬给他说,战乱已经结束,等他们都痊愈了,就能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出去。
裴悬离开那段时间遇见过五毒教主曲云,拿了解除尸蛊之术的方子以防不测。他给两人引了余毒后就给唐呈解,大抵是药的原因,唐呈一直没醒。虽说人没醒,可唐呈青紫的皮肤逐渐好转,如今已与常人无异。醒来后,应该就能好好的喊一声乌黎的名字了吧。
“裴悬。”
“嗯?怎么了?”裴大夫正在捣鼓那只毒蜘蛛,听见傅长随喊他,抬眼问道。
他们早前给藏剑和纯阳宫捎了信,这回信刚到。傅长随正坐在石桌前看呢,几封信看的傅道长皱着眉头又舒开,脸色是时阴时晴,他按下信笺,道:“我要去一趟稻香村。”
“稻香村?”裴悬疑惑,那地方除了有座大侠墓之外,似乎没有其他能值得去的。
傅长随点头,“有点事情。”
“晚几日吧,唐呈的身子还不太稳定。”
唐呈在某个夜里醒过,之后断断续续的醒了一刻半刻,这不,刚醒了陪着乌黎发了个把时辰的呆又睡了。还是不爱说话,又或许,是认不得人。
“不急,只是去拿个东西。”
傅长随有些难过,他想着当初下山时带的三个锦囊,穆玄英那个是没用上,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用呢?长风虽然好好的,可秦义却尸骨无存。而玄英他……
彼时,天策府门外的小道上来了一个人。他一身灿金色衣袍,明晃晃的藏剑弟子装扮。骑着一匹大白马,长的很是俊俏英气,这人便是叶长风。他仰头看了看面前威严的天策府城门,经过了岁月和战火的洗礼,显得更加沧桑。
叶长风下了马,隔着墙都能听到里头传来操练的喝声,以及长枪划破虚空的龙吟。他拍了拍随身背着的小包袱,轻轻说道:“无心,叔宝,天策到了。”
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带着无心的骨灰和叔宝的一套天策衣物,终于找回了丢失在战场上的“催城”,本想带回去给李承恩,可叶英捎信说,这神兵,就葬在叔宝的衣冠冢里吧,那是他身为天策的荣耀。
叶长风见了曹雪阳,两人聊了几句后曹雪阳算是探出了点点口风。她欣慰的抱了抱叶长风,带着他到天策府后院靠近溪水处,找了块风水宝地,把曲无心和叔宝葬在一起,连同神兵“催城”,掩埋在浸透过无数英雄鲜血的泥土里。
挥别曹雪阳后,叶长风带了一兜子天策府里的黑土,叶英让带的。虽然他不知道原因,可好徒弟叶长风还是细心的一铲子一铲子挖,封好放进了大白马载着的箱子里。看着沿途的景色,叶长风路过了洛阳郊外的某个小村庄,正好遇上了一家人成亲,鞭炮唢呐吹得热热闹闹,红绸子满地扬。
简约的红轿子被打开,新嫁娘下来的时候大概是被长裙子绊了一跤往前跌倒,旁边的众人倒抽了口气,眼睁睁的看着那抹红影扑倒。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叶长风掏出怀里的一锭金子打在新郎的腿弯,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新郎打的往前扑,一腿跪下去,正好接住了自己的娘子,众人啪啪啪的鼓起掌。
叶长风看了一会,转身走人。拐过小巷子时正面碰上一个小姑娘,两股大辫子乌黑乌黑的,杏眼小嘴,还挺秀气。她回头朝巷子深处大喊:“傻大个你快点啊!要吃不上桃姐姐的喜酒了!”
那张英挺的面容从黑暗里出现时,叶长风还有些恍惚,伴随着背后喜庆的喧闹,他竟然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他轻轻的上前一步,对着那个傻愣愣看他的人,喊了句,“秦义。”
那人呆了呆,歪着脑袋看他,“你是谁?”
叶长风笑了,伸出手贪婪的摸了摸他的脸颊,眼眶里不知是喜是悲,他说:“秦义,我是你的长风。”
“我想好了,一辈子,不逃不避,生死与共。”
即使你忘了,我还会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