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错综复杂
酉时,夕阳西下。
吴家的大门,在王璟山等人背后缓缓合上。
“不必相送。”
他们自登平坊踏出,穿过喧嚣繁华的街市,来到了一间香气四溢的牛肉面馆。
店内的诱人香气,让疲惫的众人为之一振。
三人食欲大开,仿佛整日的劳累,都在这热腾腾的美食中得到了抚慰。
此行前,他们为防士家在食物中动手脚,再三叮嘱王璟山在吴家不可进食。
因此,商开影细心地夹起碗中的牛肉,放入王璟山的碗中,轻声道:
“今日事多,你未曾安心用餐,快些吃吧。”
王璟山谢过少女的关切,又唤来小二为众人各添一碗。
商开影欲要推辞,却被文升抬手制止。
他笑着说:
“孔家正在紧急整理越州地契,不日便将登门致歉。璟弟即将财源滚滚,你我这点儿开销,他怎会放在心上。”
他豪爽地向老板吆喝:
“老板,面条少些无妨,肉可得管够!”
“好嘞!”老板应声答道。
饭后,他们并不急着走回码头,而是沿着陌生的小巷漫步。
王璟山施展低频剑吟,确保四周无窃听之虞后,文升率先开口:
“璟弟,吴、程、陈三家心思难测,与你交谈时言辞闪烁,显然并未真正视我等为盟友。”
“我心中有数。”
王璟山目光远眺,凝望着御河上摇曳的船灯,神色泰然自若:
“起初,我还在想,吴砚歌如此坦然地揭露建宗裂宋的意图,究竟有何依仗,能确保我们不会成为泄密者?
“总不至于,是在厅外埋伏了上百士修吧?”
他们漫步至一处水井旁,眼前是几名妇女头顶盆盂,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稍大的孩童,正闲聊着家常里短。
王璟山停下脚步,静待这温馨而疲惫的笑声渐行渐远,才继续道:
“直到陈宜中将割地换法的内情,作为劝诱的筹码抛出,我才恍然大悟:
“江南士家的底子,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薄弱。”
在白日的密谈中,三家士族为摧毁皇室在王璟山心中的形象,不惜透露了割地换法,这项“不为人知”的内幕。
然而,王璟山等人早在成都之时,便已从丁达与冯忠全处,得知了此事的大部分真相;
昨夜,他更是在与赵昺的会面中,推断出了换法背后,江南士家——尤其是吴家——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可是,他们怎会如此失算?”
文升紧锁眉头,满心疑惑:
“府城外那场战斗,凡锐营数百将士都亲耳听到了丁达的话。大军返回荆湖之后,我父亲也没有严加封锁消息……然而,江南士家却至今都不知道,我们早已掌握了割地换法的内情……”
这离奇的信息差实在叫他匪夷所思。
毕竟,这百日以来,他们常常聊起割地换法一事,以至于有时会产生“众所周知”的错觉。
这时,商开影补充道:
“小文先生,你还记得吗?在我们乘船前往临安的途中,内侍都知郭庆也曾与璟山谈及割地换法。”
文升沉思片刻,回答:
“这倒能解释得通。郭庆是太后的人,而吴家和程家一直是皇帝的心腹,双方应该不会有太多交集。只是,陈宜中在外界眼中向来保持着中立,不曾想他竟与吴、程两家勾结得如此紧密。”
“心腹?”
王璟山口中玩味着这两个字,不禁轻蔑地摇了摇头。
——密谋篡权,企图以宗门之治取代朝廷的心腹么?
“不过,璟弟,你当着他们的面,装作对割地换法一无所知的那副模样,简直让为兄拍案叫绝!”
文升兴致勃勃地抬起脚,勾住少年的肩膀,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
“好小子,这下我们又多了一条重要情报。”
商开影刚要开口询问,却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
“小文先生,你指的可是赵昺主动向吴家透露了,必须先做道途抉择,才能晋升练气境一事?”
“不错。”
文升点头确认,并掏出白天带在身上的两个核桃,往王璟山脑门一砸。
“昨夜在船上,赵昺又是宽衣解带,涂涂画画;又是热泪盈眶,深情相邀,直把我们的剑仙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以为他真是个有苦难言的明君。”
文升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将小块核桃肉塞进少年口里:
“今日得知,割地换法的提议仍是最先出自赵昺之口。璟弟,你有何感想?”
“现在,我唯一的感想就是——”
王璟山摸了摸鼻子,苦笑着说:
“哪怕胎息九层修为,脑袋被核桃砸了还是会疼。”
闻听此言,文升与商开影二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望着他们的笑容,王璟山只觉得临安的鬼魅魍魉、人心险恶都仿佛在这一刻远离了自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难得的心安。
他顺手将木剑握回手中,解除隔音状态,任由他们的笑声在夜空中飘荡,惊起了一群栖息在河岸边的秋沙鸭。
那群秋沙鸭粗哑地鸣叫着,振翅而起,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我们暂且不论江南士家,那些野心勃勃的算计。”
片刻后,文升掐出新学的消音诀,对王璟山抛出了新的问题:
“璟弟,你觉得在这当下的世道里,宗门制当真一无是处吗?”
由于此前从未深究过此类话题,王璟山闻言微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这世道究竟该维持朝代制度,还是转向宗门制度,其实都取决于修真界的实力格局。”
但见商开影成竹在胸,轻轻撩起额前的秀发,娓娓道来:
“若修士力量分散,未能形成足以颠覆朝廷的强大势力,那么,肉食者大概会选择包容并蓄,将修士纳入朝廷体系,为其所用,同时维持原有的朝廷制度。
“譬如眼下这般。
“若修士势力强大且高度集中,形成了足以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力量,朝廷将面临巨大的挑战,可能不得不妥协,寻求新的平衡方式,容许修士势力建立自身的宗门制度。
“譬如——”
商开影刚想提及吴、程、陈三家作为例子,然而话到嘴边,她却想到了另一个更为贴切的势力:
“譬如,崖山派?”
璟山因与赵昺深夜长谈,得知了更多内情,此刻便补充道:
“确切地说,应是崖山派中的民修一脉。”
“那吴程陈等三家的意图,就能说得通了。”
文升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口中的核桃被他嚼得咯咯作响:
“朝代的存亡对他们而言,绝非关键。真正目的,不过是想要效仿崖山民修在钱塘县的壮举——三家联手,自成一宗。”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
“当然,他们与崖山派不可同日而语,崖山乃是大宗门,而他们充其量只是个小宗门罢了。况且,崖山民修虽然实力强大,却从未公然宣布立宗,名义上仍然隶属于仙朝的调遣。”
商开影亦若有所悟道:
“而赵昺指使张珪破坏割地换法,蓄意挑起两宋之间的纷争,便是为了消耗这两股日益膨胀、威胁朝廷的势力,以延续现有的朝代制度……若非璟山与文相出手,他此计已然得逞。”
“难怪他敢于川陕,设下割地换法这盘蹂躏生民的棋局……不仅是在维护赵家的皇权,更是在维护持续上千年的国体。”
念及于此,即便是以文升的心性,都不免惊愣在原地:
“不过饭后消个食,局势怎就忽然间上升到了国体之争?”
三人不语片刻,只无声地加快了脚步,往码头方向靠近。
王璟山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中透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
“如此看来,赵昺对吴、程、陈三家的图谋心知肚明,却依旧视他们为亲信,共商国是……”
他轻轻摇头,似在感叹这错综复杂的权力游戏。
“正因如此,吴、程、陈三家,才不在乎我们离府后是否会泄露他们的秘密。”
文升冷冷一笑,
“只怕在临安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他们今日说的这些,早已是顶层皆知的秘密了。”
正当文升准备追问,几个时辰前,赵昺在剧院雅座究竟向王璟山托付了何等要事时——
三人的视线,忽然被远处码头上冲天而起的火光所吸引。
他们定睛细看,只见自家带来的五艘客船,已被熊熊烈焰包围。
待王璟山御剑赶到时,火光边缘,赫然映照出荆湖军正将王先益,倒在岸边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