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话可说
两个时辰前,张知还自吴家后门悄然离去,一路向北穿越临安城。
行至荒凉野地,他改道向西,绕行甚远,只为从南门无声无息地返回城中。
张知还行事谨慎,一路上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城中的各方势力。
最终,他成功地通过西苑门附近的密道,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宫城。
当他从枯井中探出身来时,内侍都知郭庆已在外面恭候多时。
这位儒生模样的太监急忙迎上前来,以唇语无声地传达着信息:
“少将军,太后有请,速往慈宁宫。”
说着,他将手中提前备好的衣物递给了张知还。
张知还心领神会,迅速换上了内侍的服饰。
他佯装成郭庆的跟班,一路低头垂目,紧随其后向皇宫深处走去。
两人穿行于深宫高墙间,周遭静谧无声,唯有脚步声轻轻回荡。
半炷香后,张知还站在了杨太后座下。
只见后者身着一袭紫色天仙洞衣,金丝银线交织出日月星辰、宝塔龙凤、仙鹤等道教吉祥图案,正在慈宁宫正殿中心的莲花座上打坐修炼,身后则屹立着一尊,两丈高的蔽日无邪真君玉塑——
若是王璟山在场,定会认出这是百日前,丁达于成都府城搬运的法像同款。
杨太后面容静谧端庄,仿佛三十许人的模样,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威严与凛然之气萦绕周身。
她微微抬眼,看清来者是张知还后,淡淡地吩咐道:
“都退下吧。”
侍奉在殿内的宫人们应声而动,有序无声地退出大殿。
杨太后又瞥了一眼留在原地的郭庆,轻声说道:
“你也下去。”
郭庆不敢有违,恭敬地退了下去。
待他最后一个走出大殿,轻轻合上殿门后,张知还立刻跪地行礼。
然而,杨太后轻轻挥掌,一股柔和的掌风便将他托起。
“我一直把你当亲侄儿看待,现在没有外人,何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杨太后佯装责备地说道,随即起身走下莲花座,来到张知还面前。
她抬起青年的脸,仔细端详着说道:
“几年不见,竟长得比你父亲年轻时还要出众了。”
张知还闻言,眉宇间谦卑依旧,垂首恭声道:
“太后过誉,知还怎敢与家父比肩。”
杨太后轻轻摇头,嘴角含着一丝深意的微笑:
“你乃大宋少将军,仙朝未来的擎天之柱。古人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你需自信不疑,方能担当起这江山社稷之重任。”
张知还听了,面上一凛,随即拱手应诺。
几句家常话过后,杨太后才缓缓开口询问:
“你父亲可有书信托你交给老身?”
“回禀太后,”张知还恭声回答,“淮河、长江、洪泽湖沿线均有紧急军情呈报。”
“哦?”
杨太后眉梢微挑,接过青年双手奉上的密信,一字一句地仔细审阅。
随着阅读的深入,她脸上的惊讶之色愈发难以掩饰,甚至忍不住低声自语:
“妖物?灵气复苏方才二十载,怎会冒出妖物来?据《修士常识》所载,飞禽走兽至少需要五十年的修行,才能开启灵智啊……”
她将密信紧压在掌心,急切地催促道:
“速将详情道来。”
张知还稍显迟疑,试探着问道:
“是否请官家一同前来,由知还一并禀明?”
杨太后断然回应:
“此事老身会与昺儿另行商议,你只需如实陈述。”
得此指示,张知还只能按下顾虑,将先前对吴砚歌祖孙二人所述之事,详尽地重述一遍。
杨太后重归莲花座,边听边细问诸多枝节。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
“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让你父亲将妖物情报通传修真司,探查江北是否有类似发现。”
“这……”
张知还面露难色,犹豫道:
“家父对修真司抱有刻骨铭心之仇,恐怕不会轻易与他们沟通。”
“正因如此,老身才以懿旨相托,而非简单回信。”
杨太后轻叹一声,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略显疲惫地说:
“当年之事,老身也有诸多不当之处。若非我过分倚重宦修,扶持修真司,或许不会演变至那般境地……唉,如今想来,仍是痛心疾首。”
杨巨良或许能自我忏悔,但张知还身为修真司叛乱的亲历者,却绝不能轻易附和此言。
他急忙温言劝慰:
“太后,您切勿自责。冯忠全野心难驯,谋反之志早已根深蒂固。您能稳压其锋多年,已是功高震世,远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闻听此言,杨太后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轻声道:
“当年临安事变后,老身将朝政交还官家,本欲将你接入宫中亲自抚养。无奈《照澈万丹》的修行至关重要,老身实在分身乏术……”
张知还略一沉吟,回应道:
“太后厚爱,知还铭记于心。虽未得长伴太后左右,但吴公视我如亲,那几年亦过得安稳。”
“看得出来,吴公待你定是极好的。”
杨太后右手轻搭莲花座,指尖在石瓣上轻轻滑过,似在思考着什么。
她话锋一转,突然道:
“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刚回临安,便急匆匆先去吴府拜访呢?”
此言犹如惊雷,令张知还脊背一震:
‘我特意提前抵达临安,为的便是错开入宫觐见的时辰,私下去寻歌儿……太后怎会得知我的行踪?’
“太后明察,知还确有隐瞒之处。”
他心中念头如电闪而过,随即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地,沉声请罪道:
“罪臣张知还,在抵达临安之际,忽忆起今日乃是砚歌的冠礼。自觉入宫时辰尚早,情难自抑,故斗胆先行前往吴府,为砚歌庆贺生辰。”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解释道:
“在吴家寄养的那几年里,罪臣与砚歌情同手足,亲如兄弟。砚歌人生的重要时刻,罪臣实在无法割舍,故冒昧前往。请太后恕罪。”
杨太后目光深邃,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继续说。”
张知还微微一颤,垂首道:
“罪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不知太后还想了解何事?”
“唉。”
杨太后面上划过一丝失望,
“也别口称罪臣了,你心思敏达,明知老身绝无可能降罪于你。”
“臣惶恐。”
杨太后扶着莲花座扶手,缓缓在慈宁宫高台上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望向张知还:
“我且问你,吴家祖孙是否有向你开口求助?”
张知还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回禀太后,绝对没有。臣仅与砚歌和吴公闲聊几句家常,待祝寿礼毕,便立刻离开了吴府,未曾涉及任何求助之事。”
“……你当真还要瞒我?”
“臣绝无隐瞒!”
“绝无隐瞒?”
杨太后缓缓步下高台,走到张知还面前,眼中带着几分失望与无奈,轻摇头道:
“你以为,你与吴砚歌之间的那点小秘密,真的能瞒过老身的眼睛吗?”
张知还紧咬着牙关,双拳紧握,身体紧绷如弓。
他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始终没有吐露吴砚歌的秘密。
“好,你不说,老身帮你说。”
杨太后冷冷道:
“你与吴砚歌同为士家嫡子,相互却生出了断袖之谊,是——或不是?”
“……”
张知还仍紧咬着牙关,身体紧绷如弓,生怕杨太后看出些猫腻,只是身下的双拳放松了许多。
“太后慧眼如炬……臣,无话可说。”